出城那天，伊西來為弗里德送行了。

    他一身盔甲騎著威風(fēng)駿馬，伊西就站在馬下，脊背直挺，像風(fēng)中一只獨自屹立的勁竹。

    “附耳過來?！币廖鞯?。

    弗里德以為伊西有什么話要說，就從馬上下來傾身湊近他。

    伊西突然間伸手揪住他的領(lǐng)子，把他拉過來，然后踮起腳輕吻了他的臉頰。

    弗里德只感受到了一觸即分的柔軟觸感，像是蝶翼幾不可查的震顫，讓人懷疑他是否真的存在過。

    “我為你祈福。早日凱旋?！币廖饕蝗缂韧謇涞穆曇粼谒呎f道。

    弗里德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直到走出城門，弗里德都沒有緩過勁來。他手摸著伊西親吻過的地方，絮絮叨叨的不知呢喃著什么，然后慢慢紅了臉。

    在這個帝國用親吻臉頰來表達感情很稀疏平常，但弗里德這樣大的反應(yīng)，　弄得軍士們都不留情面的笑話他“純情”。

    幾句玩笑話拉近了軍士間的感情，沖淡了離鄉(xiāng)別人的愁緒。

    ——

    弗里德走后，伊西的生活似乎在一場波瀾壯闊后重歸平靜了。

    神殿的生活還是那樣平淡，每天禱禱告，偶爾在神學(xué)院講講經(jīng)書，平淡到有些無趣了。

    伊西每天都有在給弗里德禱告，祈禱他平安歸來。可他卻不敢輕易為弗里德占卜，他害怕聽到不好的消息。

    占卜靈媒之術(shù)一直都有這樣不成文的規(guī)定，對于卜祝的結(jié)果，不論好壞，不傾注情感，全盤接受。

    可是伊西對于弗里德，自問做不到了。

    戰(zhàn)報一封一封的往帝王這里寄來，有勝有敗，有時還有給伊西的信件。

    戰(zhàn)場上能寫信的條件很少，每次的信件都很言簡意賅。

    第一次他寄來：“勿念?！蹦谴问莿倏?。

    第二次他寄來：“安好。”那次是敗績。距離上一次寄信過去了五月，主城中大雪紛飛。

    第三次他寄來的信件交到伊西手中，還沒來得及拆開，他就接到了帝王的密令：“弗里德謀反叛國。窩藏禍患。”

    其實伊西一直知道弗里德對王國有所不滿，他也一直有預(yù)感弗里德這樣眼底揉不得沙子的人可能會想自己取而代之。

    他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么快。

    前線傳來密報，弗里德陣前倒戈與敵對國結(jié)盟，帶著二十萬大軍殺回了王國，兩軍正在護城河旁交鋒。

    裁決者也一致跟隨他們的統(tǒng)領(lǐng)叛變，火燒皇宮，把帝王囚禁在宮墻中。

    帝王找到機會買通了一個送飯的啞奴送出密報，希望他能和審判者統(tǒng)領(lǐng)一起去肅清被弗里德偽裝成孤兒院藏匿在城中的異端。

    然后帶著兵馬回來救他。

    并在密令中詳述他將會把一半兵符交于伊西剿除異端，一半兵符交給斐爾亞帝，讓他從護城河中泅渡出去找到就近封臣，請他們調(diào)兵討伐逆賊。

    伊西只略微掃了一眼，便將紙條丟進一旁烈烈燃燒的火爐里。

    國王派了斐爾來監(jiān)視他，且第一時間沒讓他帶兵回城營救，而是叫他先去肅清弗里德包庇的孤兒院。

    這代表著，國王對他起疑心了。是因為弗里德嗎？

    作為祭司的他一直是國王的心腹，從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天。

    白紙一瞬間被火舌吞噬殆盡，像急不可耐地吞咽下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火光襯著伊西白皙的臉，睫毛在面頰上掃下一片鴉黑的陰影，看不清神色，湖藍色的眸晦暗若深。

    ——

    次日，主城中，貧民窟。

    斐爾亞帝趕到的時候，一片火光連天，污穢骯臟的街道被一捧明艷的烈火凈化。

    墻上被鮮紅的血液涂滿，被燒的焦灰的、面目全非的尸體七零八落的躺著，油脂燃燒的難聞氣味彌漫在空氣中。

    停在晾衣桿上的鴉雀廝鳴驚起，撲扇翅膀的聲音雜亂無章。

    而背光而站的祭司，手執(zhí)長劍，劍身沾著溫熱的血跡反射著森森寒光，白發(fā)祭司考究整潔的衣上亦染了鮮血，白發(fā)揚起，漏出在白發(fā)掩蓋下極好看的眼，無悲無喜。

    像是主宰生殺大權(quán)的神，平靜的看著生命的逝去，冷靜到近乎絕情。

    只有劍尖難以察覺的發(fā)顫。

    斐爾亞帝先是愣了愣，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從沒見過這位冷淡漠然的祭司殺人。

    但隨即又覺得，好像理所當然。

    畢竟那些無所不能的神對待人類的性命也是一向這樣毫無憐憫的。

    斐爾亞帝上前拍拍他的肩，勾起一個妖媚好看的笑：“做的很絕呀，祭司大人。”

    伊西毫不留情的排開他的手。

    斐爾亞帝也不惱，訕訕的收回來手，但笑意不減：“祭司大人，從我這支走的人都去哪了？”

    伊西淡漠的看了一眼熊熊燃燒的屋宅，啟唇：“都在這?！?/br>
    斐爾竟然直接大聲笑了起來，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意思的東西似的，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伊西：“哎呀呀，不得了。先前只是和弗里德那蠢貨玩笑。但……您這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好像真的一不小心讓我心動了啊?！?/br>
    “勞駕，讓路?！币廖鞑焕洳粺岬牡?。這人太輕浮，他不喜歡。

    斐爾亞帝識時務(wù)的閃身讓他通過狹隘的通道，臉上還掛著笑。

    等他走出幾步，斐爾突然拔高音量：“我知道你做了什么?！?/br>
    果然，伊西頓住了腳步。

    斐爾亞帝知道自己猜對了，笑意愈加深：“但是我不攔你。準確來說我和弗里德那蠢貨也算半個盟友吧，況且……”

    “美人做什么總是對的?！膘碃杹喌壅f完，情真意切的笑出聲來，好像很滿意自己說了這個有趣的笑話似的。

    伊西敏銳的抓到重點：“盟友？”

    斐爾亞帝無所謂的攤攤手：“半個。我答應(yīng)他不告發(fā)他的事情而已?！?/br>
    ——

    火不熄不滅的燃了整整一夜。

    伊西終于有空打開弗里德的那封信，信上書：“念你如初?！?/br>
    “如初……？”伊西低頭看了看自己潔白細膩的掌心，總覺得有血跡仍未洗凈。

    他殺人了，那是曾經(jīng)虔誠信仰他，如今死于他手的人。

    而他做這一切竟然都是為了他自己的私欲。

    斐爾立場不明，也不知道帝王還有多少眼線在城內(nèi)，所以他必須這么做。

    伊西從來都有最熾烈的情感，當他全心全意的信仰什么，愛上什么，他絕對可以突破底線的為之奉上所能給予的一切。

    為神如此。現(xiàn)在對弗里德也是如此。

    “念你如初……”伊西看著上面的字跡，視線逐漸模糊，他慢慢閉上了眼。

    “怎么可能如初……”他關(guān)上門將火炬丟進門里時，那些絕望的哭嚎仿佛尤在耳畔。

    他埋下頭，把那張信紙貼近心口，像在通過它緊緊抱住了什么人。

    “我也……”他努力維持的冷靜，在這一刻被一句遠方寄來的思念擊潰的蕩然無存：“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