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某些習(xí)慣已經(jīng)深入骨髓，嚴(yán)絲合縫的融入生活中時，一旦抽離，很多小事漸漸突顯出來。比如說，以前就算忙到很晚，忙得喘不過氣，一天之中還是有個盼頭──他有個能肆意撒嬌的對象，聽他說著些小小的抱怨，然後和他道一句晚安。

    他想念那些簡單的晚安了，可惜不論何時打開屏幕一看，他依然在黑名單里，白鴻影小區(qū)的保安大爺幾乎認(rèn)得他的臉，第五天時，剛巧一個女住戶聽到他們的對話，隨口向顧瓊樓說：“我住他隔壁，這幾天出門時都沒看過他出現(xiàn)……好像也沒聽到里面?zhèn)鱽砺曇?。”看顧瓊樓臉色不好，連忙補充道：“不過我也就出門的時候注意一下，其他時間就不知道了。”

    “謝謝你?！?/br>
    顧瓊樓點頭，靠在花墻邊，一手插著兜，一手點了根菸，在煙霧繚繞中緩解煩懣。

    這幾天工作室累積了不少片子，下個月還要去Z市參加于娉庭喜宴，實在沒有多余時間和精力處理這件事情。盡管心中焦慮不已，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正漫延開來，顧瓊樓也不可能丟下工作不管。

    從下班到午夜時分，短短數(shù)個小時，如果打算刻意避開他，可以說是再容易不過……這麼一想，原來和一個人從親密到形同陌路，竟是如此容易的事嗎？

    腳邊散落著菸蒂，他仰著頭，神情疲憊，半闔著雙目。白鴻影該不會真要跟他了斷？……就算是這樣，也應(yīng)該要見上一面，好好說清楚，而不是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結(jié)束。

    不知從何而起的執(zhí)著占據(jù)了他所有心神，他望著灰暗的云層，嗅到了一絲雨水的氣息，固執(zhí)的不走。

    口袋里忽然傳來震動，顧瓊樓愣了一會，在對方即將要掛斷前，來不及看清來電者，手忙腳亂接了起來。

    “在干嘛？收工了沒？來喝一杯??！嘿嘿，我又找到了一間好店！”

    話筒傳來的是有些沙啞的聲音。

    不是白鴻影，顧瓊樓有些失望，他又看了眼藍白格子瓷磚鋪設(shè)的花臺，生銹的鐵桿，霧蒙蒙的玻璃大門。

    突然之間，想起了什麼，像是抓住了希望，匆匆掏出車鑰匙，在雨絲催促之前驅(qū)車離開。

    “你看看?！?/br>
    剛坐定，林渝千就大大嘆一口氣，捋起袖子給他看手臂上的抓痕。

    “跟誰打架？”

    顧瓊樓隨口問道，他一點也不好奇，林渝千卻像是找到了知音，連忙抓緊機會大吐苦水。

    “之前不是跟你說我媽給我找了個姑娘嗎？咱倆約見面，聊了幾次後，她說去貓咖，我想都沒想就同意了。但是真沒想到，里頭貓毛亂飄，盤子端上來，喲！上面還沾著幾根毛！差點沒惡心死我?！?/br>
    “貓咖不就是這樣，你潔癖就別去那種地方了?！?/br>
    林渝千立刻搖搖頭，“我哪知道啊，以前又沒去過，以後不去了……真是要命，唉，我媽天天問情況如何、發(fā)展的好不好，我一想到她家里還養(yǎng)貓我就渾身難受，而且你知道──”

    眼見又是一波大長故事來襲，等說完不曉得是什麼時候，顧瓊樓連忙打斷了他：“你手上那傷又是怎麼回事？被貓抓的？”

    “我正要說呢，”林渝千來了勁，又展示了遍傷口，“就是她家貓抓的，這已經(jīng)結(jié)痂了，當(dāng)時給我抓得鮮血淋漓，還花了幾百塊去醫(yī)院打針?！?/br>
    “你是做了什麼事惹的人家貓生氣？”

    “人夸她的貓可愛，我就禮貌性的伸手摸一下，啪的一下一爪子就朝我揮來……也是倒楣，那天剛巧穿了短袖，才會這麼嚴(yán)重。”林渝千咕噥道，正好這時上了菜，他伸手拿過啤酒打開，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

    顧瓊樓拿起筷子，夾了幾片涼拌土豆絲，味道確實不錯。林渝千絮絮叨叨了半天，這下也餓了，吃了一口忍不住贊道：“好！”忽然聽到顧瓊樓問：“你那里是不是有病患的資料？”

    “嗯，當(dāng)然。”林渝千隨口回道，他正專心的看菜單，又多點了兩盤冷盤，順帶招呼了顧瓊樓，“要不要試試香辣花蛤？還是醬爆魷魚？我看網(wǎng)上都是好評，不然都來一份？”

    “嗯?！?/br>
    顧瓊樓安放在桌面上的手指無意識捏皺了紙巾，他等著林渝千和老板點完單，才小心開口：“你知道白鴻影的事嗎？”

    “白鴻影？我病人啊，知道，怎麼了？”

    顧瓊樓猶豫著該怎麼問，林渝千又說：“你問他干嘛？你倆認(rèn)識？不過他前天鴿了我一次門診，不曉得最近狀況如何?！?/br>
    聽到?jīng)]去門診，他揪了下心，“他是什麼情況來找你看？”

    許是口渴，林渝千又開了罐啤酒，抿了一口才說：“噯，大學(xué)生問題很多，課業(yè)啦、感情啦，這個那個的各種雜七雜八的鳥事，有人能談?wù)労么跄芫徑庀聣毫ΑＯ裎覀冞@行業(yè)，有的時候就是知心姊姊，聽就完事了。”

    “他壓力大到每天都要吃安眠藥才能入睡嗎？”

    林渝千皺了皺眉，他放下筷子，看向顧瓊樓，“你真認(rèn)識他？我怎麼完全不知道？”

    “之前的事了?！鳖櫗倶嵌汩W開他的目光，林渝千卻不依不撓的質(zhì)問：“你怎麼認(rèn)識他的？”

    顧瓊樓深吸一口氣，“你忘了嗎，有次在你診間外偶遇……”

    “不是，那你怎麼從沒提過？還隔著我這麼久，悄咪咪的跟我病人搞上呢，”林渝千本來還笑著，自己說著說著表情卻猛然變了，“不是……你有瞞著我的必要嗎？”

    不等顧瓊樓回答，林渝千已經(jīng)琢磨出來了，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道：“不是吧，你對象，你上次說的對象就是他？”

    “……”

    顧瓊樓張了張口，默認(rèn)了。

    “你們在一起多久？”

    他遲疑了下，畢竟沒有誰正式告白，也沒有誰說過我們交往吧，跳過這一步驟，直接把情侶之間能做的事都做了……不過他本來就是沖著和白鴻影做炮友去的，所以也不在乎，甚至有意避開這類話題，當(dāng)然這些不可能告訴林渝千。

    “大概……幾個月吧?！比绻麖牡谝淮谓游情_始算的話。

    “你他媽──”林渝千死死盯著對面的人，差點破口大罵，他緩了緩，說：“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你可能喜歡男人，你不說我也就不提，老家那邊誰來問我都說不曉得。但是你媽的你居然……顧瓊樓，這世界那麼多男人給你搞，你為什麼要……為什麼要……媽的！”

    顧瓊樓一時也傻了，他有料到對方會因為醫(yī)患的身分不贊同，但卻沒想到林渝千居然這麼生氣。

    “我沒有強迫他，就是……自然相處，然後水到渠成，”顧瓊樓辯解道，“不跟你說只是怕你觀感不好，真沒別的意思?！?/br>
    林渝千冷笑了聲：

    “對，你們正常談戀愛，你們水到渠成，然後你心里又有個念念不忘的老情人?！?/br>
    這下?lián)Q顧瓊樓愣住了，他脫口而出：“你怎麼──”

    “我怎麼知道？”林渝千扯著嘴角：“你自己喝醉時說的，你說你有個這輩子都不可能放下的人，你已經(jīng)喜歡他喜歡了十年，怎麼，和鴻影在一起又能放下了？”

    “……”他心跳的飛快，想也不想反駁道：“我現(xiàn)在放下了?！?/br>
    “我他媽管你什麼時候放下呢！”

    林渝千憤怒的捶了下桌子，發(fā)出硄的一聲響。他酒意有些上頭，紅著脖子看著煞是恐怖，幸好店內(nèi)吵鬧，沒有引來太大關(guān)注。

    “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長時間費了多大力氣才讓他不會再時不時自殘？讓他能夠淡忘過去的創(chuàng)傷，走出房門同人正常的交流？你既然不能真心對他，那你去招惹他又是幾個意思？”

    “顧瓊樓，我們醫(yī)生再怎麼專業(yè)，也不可能深入到患者的生活，只要在這個社會上行走，必然就會碰上破人破事，我沒有辦法護著哪一個人直到永遠(yuǎn)。但是你，我認(rèn)識你，我也他媽知道你根本沒放下你那老情人，你當(dāng)我傻子嗎？你不跟我說是因為，只要牽扯上的關(guān)系越少，你玩膩了隨時都能甩了他走人！”

    顧瓊樓沉默著不答話，手卻已經(jīng)抖的握不住啤酒罐。

    “顧瓊樓，”林渝千紅著眼睛，“他是我看了一年的小孩，求求你趕緊分吧，只是幾個月還來得及，找個體面的理由，不要傷害到他，我保證每日燒香替你祈禱你和老情人終成眷屬……你要真寂寞，我再給你介紹別的優(yōu)質(zhì)好男人都成?！?/br>
    顧瓊樓咬了咬牙，他想說我不分，腦海中閃過的是他接了通電話，頭也不回的走出餐廳，還有他帶著酒氣，醉眼朦朧的訴說他有多失望另一個人。

    “……我們吵架了，他把我拉黑，我已經(jīng)好幾天找不到他，所以才想起問你。我知道你有義務(wù)保密，可是他真的什麼都沒告訴我，我也從沒想過他有這麼嚴(yán)重的問題，我一直以為他跟我一樣，就像你說的，壓力大找人聊聊……拜托了，渝千，你讓我知道點什麼都好?！?/br>
    “……”

    “到底是怎麼回事，拜托你告訴我吧，我是真心想彌補過錯，你說點什麼都行?！?/br>
    林渝千沉默不語，沒有強硬的拒絕讓顧瓊樓感到一絲希望，“求你了，”他直直的盯著對方的眼睛，“我──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人，那都過去了，我現(xiàn)在心里只有鴻影。如果最後分手更好，我也得當(dāng)面和他說，至少我跟他相處了幾個月，你讓我知道點什麼，我也想做些對他好的事。”

    “求你了，渝千，真的求你了。我沒有要只跟他玩玩，我現(xiàn)在是真心的。”

    最終，林渝千嘆了口氣。

    他拿起帳單，另一手抓起外套，扔著一桌幾乎沒動過幾口的菜就去前臺結(jié)帳，顧瓊樓也連忙跟上。

    等走到外頭，迎面撲來的夜風(fēng)吹散了酒氣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氣味，兩道人影一前一後的印在街邊。

    “你知道他出過車禍嗎？”

    冷不丁的，林渝千停下腳步發(fā)問。

    顧瓊樓記起那道劃在左腿上的疤痕，點點頭：“我知道?！?/br>
    “好，”林渝千又問：“那你知道他的記憶力很好嗎？”

    顧瓊樓茫然的看著他，隨後想起一件小事──有一次他和客戶通完電話，抄下了對方給的兩個地址。從飯館出來後，那張紙條卻不見了，他正著急，目睹全程的白鴻影就背出了上面的內(nèi)容。

    “他對圖像特別敏感，看過的畫面都能夠在他腦中停留，只要他想，隨時都能翻出來。”林渝千說：“大一的暑假，他和朋友出去玩，路上出了車禍，朋友被當(dāng)場撞死，而他被困在車內(nèi)，直到幾個小時後才被人救出來。”

    因為記憶力太好，對方的死狀總會一遍又一遍的被反覆拖出來，逼迫他不得不仔細(xì)的深刻的再次描摹過每一個殘忍的細(xì)節(jié)。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因為人類的記憶力有限，很容易就被新的刺激層層覆蓋?！?/br>
    “可白鴻影不行，他被困在那件事故里頭，只有疼痛才能分散掉一絲注意。他在醫(yī)院時就會不停拿頭撞墻，撞到頭破血流，院方只好用拘束帶綁住他的手腳，誰跟他說話他都不搭理，同學(xué)來看他也一樣，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出院後，社工連系到我學(xué)弟的診間做治療，後來他有事要忙，就轉(zhuǎn)介到我這兒。”

    “他的家人呢？”顧瓊樓艱難問道：“怎麼放他一個人住在外面？”

    “他父母離異，各自都有家庭，爸爸的態(tài)度是完全不想管，當(dāng)作自己沒有這個孩子；mama有心想關(guān)懷，但是她剛懷孕，又要照顧臥病在床的婆婆，所以到最後就都不了了之?！?/br>
    白鴻影從沒抱怨過自己的家庭，或者說，負(fù)面的情緒很少會在他身上出現(xiàn)，他總是朝氣蓬勃，像是在一個美滿健全的環(huán)境中長大，擁有很多很多愛，溫和陽光的大男孩。

    顧瓊樓也曾暗地里嫉妒過，雖然一晃而逝。

    畢竟他的父母從來不懂得尊重自己的小孩，動輒就是冷嘲熱諷。他被打壓得自卑怯懦，盡管成年後挺起胸膛，骨子里卻還是帶著血親賦予的刻薄。

    現(xiàn)在才明白，他所嫉妒的、所比較的居然都是源於自己的想像，白鴻影想讓他看到什麼，他便看到什麼，他從不過問。

    因為一直以來，他都只在忙著可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