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試驗結(jié)果出來了，你要看看嗎？」

    沿霖彎著腰，cao作儀器，半晌沒聽見回答，轉(zhuǎn)過頭去，投影依然立在那處，只是他的控制者似乎在發(fā)呆。

    這情況實屬罕見，他不禁問：「怎麼了？」

    對方回過神來，不著痕跡道：「之前不是說要一個多月嗎？這麼快？」

    「侯森他們用了新的測試標準復(fù)合新藥劑，考慮到你這具身體撐不了太久，他們一提交，隔天會議上就批準了?！?/br>
    投影沒什麼情緒的嗯了一聲，「我看一下?！?/br>
    屏幕上，跳出一張張表格，左上角是半身相片，右邊注明著年齡性別等階。統(tǒng)共有13份資料，他看似專注的仔細翻看，沿霖也湊上前去，發(fā)表看法。

    「1號5號6號11號我都覺得不錯，身體狀況和精神素質(zhì)都很適合你，不過11號是女性，就看你能不能接受了……啊，不過還有第二試驗，也不曉得最後還剩幾個?！?/br>
    「第二試驗……」他沉思了一會，「是精神力小范圍融合嗎？」

    「嗯，如果融合狀況良好，就可以嘗試異領(lǐng)域移植了。只是……」沿霖猶豫了一下，小聲說：「其實我不太看好，異種排斥的風(fēng)險實在太大了，這項技術(shù)也不成熟，弄個不好，就是永久的精神植物人，所以你之前說的，我會盡力幫你拖延。但你這身體，說實話，真的也撐不了太久，各項數(shù)值都超標，估計要不了三個月就會崩潰。」

    「謝謝。」

    「沒什麼……喔，對了，你的哨兵最近怎麼樣？」

    一提到這個，投影的情緒明顯就輕快起來，「你可以申請張B2區(qū)通行卡嗎？附帶食堂額度3000點，開銷每天從我?guī)艮D(zhuǎn)過去?！?/br>
    「行，」沿霖關(guān)上屏幕，習(xí)慣性的多說一句：「怎麼？他嫌訓(xùn)練營餐難吃？」

    「營餐都是草，沒幾塊rou，一下就餓了，」拂風(fēng)不屑道：「若是啟川沒說，我都不曉得營兵待遇如此差?！?/br>
    「畢竟是低階哨兵營，基數(shù)大，營餐又是免費供應(yīng)，有rou已經(jīng)不錯了。不過，他之前是A級的嘛？沒關(guān)心過哨兵伙食，A級的話，待遇應(yīng)該還行吧？」

    他嗯了一聲，忽然又說：「你有他們第二試驗的流程嗎？藥劑、原理、cao作，越詳細越好，我不信任他們。」

    「你信任過誰？研究狂，試管都要自己親手刷的人，」沿霖吐槽了幾句，手倒是誠實的在鍵盤上按下一串，「我可以先印這份給你，更詳細的得要找實驗室問，明天？」

    自從身體素質(zhì)好轉(zhuǎn)後，他的人緣rou眼可見得好起來。

    塔作為能力者的指標，本來就隱隱有慕強的思想，廢物在塔中沒有委屈的權(quán)力。加上他先前精神狀態(tài)極差，時不時便會陷入渾沌，rou體上舊傷的疼痛也讓他無力交際，自然就表現(xiàn)得孤僻。

    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不只能召出精神體，一般訓(xùn)練也都能跟著完成。他的性格本來就爽朗，額頭上雖然有幾道明顯的疤，卻不掩英俊，很容易獲得他人好感。

    事實上，本來也沒有誰真正同他有過過節(jié)，大部分人都是人云亦云罷了。

    中午12點，有近一個半小時的午休。啟川結(jié)束最後的拉伸動作，從置物柜中拿出乾凈的換洗衣物，準備到淋浴間沖掉一身的汗。

    門口已經(jīng)排著長長的隊伍，他身後的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一起去吃飯？」這個頭發(fā)微卷、有著鷹勾鼻的男子他認得，精神體是巨蜥，名字叫做式勻。

    啟川委婉拒絕了，拂風(fēng)給了他一張通行卡，B區(qū)的餐點極好，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沒有額度限制，這對總是處在饑餓中的哨兵而言，簡直是天堂般的待遇。因此即使知道自己算是走了後門，啟川還是高高興興的使用了。

    而且他有新的任務(wù)，用完午餐後，需要配合一名高級研究員的試驗。

    雖然并不很徹底的理解實驗的目的和可能的危害，但因為是拂風(fēng)說的，拂風(fēng)希望他做為實驗對象協(xié)助，所以他立刻就同意了。

    沒有簽任何保密協(xié)議，沒有多余的條款，啟川就跟隨著名牌上寫著沿霖的研究員刷過層層道安全門，跨過空中走廊，搭乘電梯進入塔中心。

    快速走在一片擦得鋥亮、能反光的大理石地面，沿霖在倒數(shù)第三間實驗室停下了腳步。

    同樣的，刷卡進門，整個房間與其說是實驗室，更像是手術(shù)室，中間是一張黑色的手術(shù)床，墻邊有一個置物柜，兩旁放著推車，擺滿各式各樣藥品和器材。另一角，則是纏繞著密密麻麻電線的儀器。

    沿霖指了指電腦桌旁兩張椅子，「先坐那吧，我給你記錄下數(shù)值?！?/br>
    啟川點點頭，他坐下後，看了一圈屋內(nèi)，想了想，開口問道：「拂風(fēng)會來嗎？」

    沿霖背對著他，正cao作著表格，聽到問話，頭也不回道：「喔，他啊，他很忙，所以這次實驗主要由我負責(zé)?！褂执蛉さ溃骸覆幌嘈盼野?？」

    「沒有，」啟川連忙說，「我只是以為能見到他?！?/br>
    「他每天晚上不都去找你嗎？雖然只是投影而已，但是聊天互動什麼的都能做到吧？」

    啟川嗯了一聲，不好意思的說：「我……我就是想和他握個手，當面表示謝意?！?/br>
    沿霖意味深長的喔了一聲。

    他調(diào)好所有資料後，一項一項和啟川核對，空著的地方則是當場補上。最後還剩下幾格實驗室數(shù)據(jù)，沿霖拿過針頭和試管，扎了一針到他左臂上，抽血送樣。

    等待結(jié)果時，啟川忍不住又問：「拂風(fēng)什麼時候有休假？或是我要如何才能申請和他見面？」

    「嗯……」沿霖猶豫了半晌，最後含糊道：「大概三個月後吧，他工作告一段落，就能輕松點了。」

    「好?！?/br>
    啟川有些失望。

    再想到，雖然三個月聽起來很長，但只要每天晚上，拂風(fēng)都會出現(xiàn)在他的小屋里，那便不算什麼了。

    「對了，」沿霖忽又道：「到時候……嗯，他的樣貌可能會……不太一樣？反正你記得有這事就好。」

    「不一樣？」啟川愣了愣。「不一樣是什麼意思？」

    「你……唉呀，你再問他吧，不好說不好說?！?/br>
    沿霖揮揮手，坐回電腦桌前假裝開始忙碌。啟川不好打擾他，自己琢磨著沿霖說得不一樣到底指的是什麼。

    一時之間，他也只想得到是整形，不是醫(yī)美方面，是創(chuàng)傷部門那樣的整形。拂風(fēng)在任務(wù)中受了重傷嗎？！聯(lián)想到不能見面，確實，rou體受傷不代表精神力就會虛弱，這兩者沒有必然關(guān)系，所以拂風(fēng)還是能每晚替他療傷。

    「拂風(fēng)受得傷很嚴重嗎？」

    他幾乎是立刻就問出口，然後就看到眼前微胖的身軀微微一僵。

    幾乎是瞬間，渾身就被冷意凍結(jié)。

    「你，你說什麼呢？」

    對方故作鎮(zhèn)定的反問。

    就在此刻，化驗室回傳的資料解救了沿霖，他唰的一下站起來，把啟川往更衣室推。

    「他──」

    「快點快點，我們時間不夠了，等一下這間還有其他人申請要用?！?/br>
    啟川無法，只好先換上病號服──塔的病號服與外界的不一樣，含有特殊材質(zhì)，能隔絕一定限度的接觸干擾，讓哨兵在做精神力相關(guān)試驗時，把外界影響的變數(shù)降低到最小。

    他躺到手術(shù)床上，先吞下兩顆圓扁的藥丸，沿霖再往他左手靜脈吊上一瓶藥物。固定好針頭後，沿霖推了臺腦電波分析儀過來，將長得像頭罩的傳感器戴到他腦袋上。

    等著那淡藍色的液體慢慢注入，沿霖看了下時間，心虛得說：「我……我先去處理別的事，快好的時候就會回來，你好好待著，不要亂動?！?/br>
    「嗯。」

    聽著腳步聲遠去，啟川雙手交疊在腹部上，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他擔(dān)心拂風(fēng)的傷勢，直至此刻，他才恍然發(fā)覺自己好像根本不了解對方，倒不是他不想知道，而是每次一提及有關(guān)於自己的事情，拂風(fēng)就會不著痕跡的避開。

    一開始，因著不熟，啟川還不敢過於親近，拂風(fēng)又總是對他的訓(xùn)練生活表現(xiàn)出十二萬分的好奇，於是演變到現(xiàn)在，幾乎都是他在說，拂風(fēng)聽。

    冷靜下來仔細一想，沿霖強調(diào)了讓他自己問，又給了三個月這期限，三個月指得就是手術(shù)準備時間吧？

    如果是這樣，絕大概率不是危及性命的傷害。至於外貌，他的確很喜歡拂風(fēng)的長相，是形容不出來的好看……不過就算改變了，只要內(nèi)芯里還是那個人便好。

    只要是拂風(fēng)就好。

    半個小時很快過去，在藥物只剩一些時，沿霖就風(fēng)塵仆仆的趕回來，手上還提著一個裝的鼓鼓的袋子。

    「這是拂風(fēng)給你的小零食，離開的時候記得拿啊?！?/br>
    啟川受寵若驚：「拂風(fēng)？！他剛剛給你的嗎？」

    「對，」沿霖把袋子放到一邊，「我去了辦公室一趟，正巧遇到他……」他喘了口氣，「早就給你買好的，就等著你過來呢。」

    看啟川恨不得立刻沖過來抱走袋子，沿霖連忙拉開墻上的投影儀，播放幾段重復(fù)回圈的動圖。

    「專心啊，專心啊，咱們速戰(zhàn)速決?！顾?lián)u桿，調(diào)了下床頭的高度，「盯著畫面中央，等圖案結(jié)束後閉上眼睛，什麼都不要想。」

    喀當──

    沿霖一手插兜，一手刷開門。晚餐吃得多了，現(xiàn)在有點犯惡心，剛打了個飽嗝，就看到角落里隱隱綽綽站著個人影。

    「啊?。。　?/br>
    這聲驚叫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待看清楚人影後，沿霖猛拍了幾下胸口，「你，你怎麼在這？你不是應(yīng)該在你的哨兵那嗎？」

    拂風(fēng)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什麼，這眼神帶著些幽怨意味。

    「啟川很累，我沒能和他說上幾句話，幫他做完精神域梳理後他就睡著了?！?/br>
    「嗯，今天的試驗確實很費精神力?！寡亓芈掏痰陌岩巫永鰜?，屁股挪了上去。

    想到試驗數(shù)據(jù)，沿霖眼睛又一亮，興奮得搓著手，「你和他的適配性是真的高，波動幾乎能完美重合，甚至都不用調(diào)頻，第一試驗里的受試者還沒有哪個能這麼突出……只可惜了，他是哨兵，如果不是的話，當場就可以安排融合！」

    「這是當然，」拂風(fēng)面上揚起得意的笑容，「否則怎麼能叫天作之合？」

    「是是是，我不懂?！?/br>
    沿霖這麼說并非是因為出於調(diào)侃，而是他真的不能理解，一個珍稀向?qū)級哨兵的感情。

    S級哨兵也就罷了，A級哨兵的價值還沒有B＋級向?qū)淼母?，若是單純的陪伴……誰的陪伴不是陪伴呢！

    「沿霖?！?/br>
    他隨口應(yīng)了一聲，「嗯？」

    「為什麼要跟啟川說那些？」

    沿霖一愣，馬上記起了自己透露的那一點信息。

    他打著哈哈：「哎，你總不可能一直瞞著他吧？別說他自己會想起來，你和他畢竟結(jié)合過，如果換了具身體，他不會問起嗎？」

    氣氛安靜了下來。

    沿霖緊張得看向屏幕，還好，上頭的線條正常浮動，表示對方現(xiàn)在的情緒很穩(wěn)定。他忽然後悔起自己為什麼要多嘴……他的基因等級是A＋，在塔中，是值得夸耀的存在。雖然精神攻擊力遠不及拂風(fēng)強大，但在領(lǐng)域其他方面，他始終緊緊的跟在對方後頭。

    因為是同期，所以他和拂風(fēng)有著近十年的交情，就算啟川與拂風(fēng)結(jié)合，也不代表什麼。於他而言，對方就是個聽過名字、見過幾面的A級哨兵。

    哨兵和向?qū)?，比起曖昧的挑逗，情感的連系，結(jié)合說白了，就是互利互惠的關(guān)系。即便最刻印在靈魂深處的結(jié)合需要rou體上的交纏，在他眼中，不過就是一次生物本能的繁殖行為，沒有誰缺損了哪個部位，失去了什麼東西，完事後，又是兩個分別的個體。

    啟川也是如此。和他有交情的是拂風(fēng)，而拂風(fēng)的哨兵，就只是一個哨兵，和塔里千千萬萬個哨兵沒什麼區(qū)別。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不該注意的，然而就是注意到了，畢竟向?qū)ъ稓夥找幌蛎舾些ぉに吹侥贻p的哨兵臉上明媚的笑容，從踏進實驗室後，漸漸被失望所取代。那個樣子，就像是他之前看的寵物視頻合集，一只以為樓道外的腳步聲是主人的大犬，高興得搖著尾巴跑到門前，卻發(fā)現(xiàn)聲音遠去時，無精打采的趴回原位。

    他忽然就十分心軟，忍不住便想給對方一個期望。

    「一開始，」

    沿霖回過神，聽到拂風(fēng)說：

    「他傷得實在太重，我怕他回憶起來，會導(dǎo)致二次創(chuàng)傷，所以絕口不提任何相關(guān)的事情，他只知道自己叫啟川，在收容所長大，是一名受傷的E級哨兵?！?/br>
    「有一次，他在訓(xùn)練室中屏障突發(fā)碎裂。那時候所有人、包括醫(yī)護室的向?qū)Ф颊J定這項意外純粹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才造成崩潰?！?/br>
    「但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放任精神力暴走，故意得到一個解脫。」

    「前一天晚上，他明明還禮貌的對我說謝謝，再見面時，就已經(jīng)渾身是血的躺在病床上。我一直認為他只有領(lǐng)域上的傷痕需要修補，卻沒有想到，從醒過來開始，他的內(nèi)心早就已經(jīng)不堪負荷。」

    他黯然的垂下頭，「後來，漸漸的，隨著情況好轉(zhuǎn)，他終於不再抗拒我的關(guān)心，愿意把我當成值得信任的朋友，和我說些心里話……所以我就想，這樣就好，什麼都不知道就好，只要他開開心心的活著。」

    「我真的已經(jīng)，承受不住再一次失去他了。」

    沿霖沉默了下，安慰他道：

    「別總往最壞處想，一切不都順利的上軌道了嗎？你的哨兵活蹦亂跳，精神體也召喚出來了，屏障穩(wěn)固得很……更何況，你讓他來做過一遍侯森的試驗，不就是為了讓融合更加順利？」

    「……嗯?！?/br>
    「所以別再想那麼復(fù)雜了，你就當是異地戀，三個月多一點，你們就可以再次見面，對吧？」

    片刻後，拂風(fēng)也笑了。

    「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