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只敢想想而已。我的骨子里，依然懼他更多。

    將羹湯放置地面后，便不再理會我，自顧自地吞咽著那來之不易的吃食。我喝下那碗羹湯，咸澀的味道充斥味蕾，胃里一陣暖意。靜默無言，偷偷打量。

    “白天，白天的事，不用放在心上的，”我自顧自地說起來，唯恐對方感到不適，“……真的不用放心上?！?/br>
    小啞巴咀嚼著嘴里的食物，側(cè)目望向我，做了一個口型——我有些沒能看懂，正想朝他歉意地說道，他卻抬起袖子，我見那只透露著矜貴意味的手朝我的方向而來，而后主動拉住了我的手，心頭猛然一顫。一股冰涼的觸感，如玉石般。我連呼吸都差點忘了。

    接著，他垂下眸子，用另一只手將我的手?jǐn)傞_，指尖在我的掌心一筆一畫地寫著：未曾。

    掌心的癢意泛濫，心臟處卻又感覺到酥麻。

    我有些不明所以，他又不咸不淡看了我一眼，我才反應(yīng)過來是他未曾有放在心上。

    這令我不免有些失落。

    意識到什么，我連忙說：“我……我未曾有想過要在你的身上討什么好處。”

    他便又在我的掌心寫道：為何。而后又寫：也對。

    也對，他一個敵國質(zhì)子，孑然一身，能有什么好處為我所求？

    我頓了頓，抿了抿唇，眼神飄忽：“你只需當(dāng)我愚鈍如豬便是?！彼剖桥滤恍牛a(bǔ)上一句，“真的?！?/br>
    屋內(nèi)燈火明亮，小啞巴的神情不知是被燭火渲染，還是我錯覺太多，我竟有從他玉似的臉上看出柔和。

    他收斂眼中情緒，在我的掌心繼續(xù)寫上：當(dāng)是如此。

    該是炊煙裊裊，熏到了我的身上。我的臉頰驀然燒了起來，只得將頭埋低。小啞巴也未再繼續(xù)寫字，將我的手推了回來。他的指尖是涼的，我的掌心卻還是火熱無比，下意識捏了捏掌心。

    我又問：“膝蓋可好受了些？”

    小啞巴晃了晃腦袋，我不太理解他的意思。試著將手遞過去，讓他再同方才那般寫字——卻在半空被他的衣袖截住，他的眉目依舊淡漠，雙眼并未看我，似是不再想搭理我的模樣。我只得訕訕收回那只手。

    空氣又靜謐下來，我坐立難安起來。

    小啞巴的呼吸平穩(wěn)，偶爾咳嗽幾聲，無傷大雅。他的眼偏向旁處，我順著他的視線，只看到了窗欞。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用手背蹭了下臉頰，先前發(fā)燙的感覺已經(jīng)褪去不少，又看了眼外頭天色，只得連忙起身，告訴小啞巴：“御膳房的人快來了，走吧?！?/br>
    小啞巴聞言，抬眼看我，又做了個口型——或許我真該去好好學(xué)習(xí)如何辨認(rèn)口型。但我將他的口型勉強(qiáng)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回頭去找崔伍詢問一番。

    效仿口型還是不難的。崔伍待這深宮的時間算久，也記得他有在內(nèi)務(wù)府管過一些有其余殘疾的太監(jiān)：或是耳聾，或是啞巴——他應(yīng)當(dāng)，是看得懂的。

    閑來無事，我也不知道該干嘛，便跟著小啞巴的背影走著。不知不覺地走到一處偏僻地界，小啞巴忽然回過頭看我，眉眼困惑，好像在詢問我為何跟他。

    我不好意思說自己沒事做，也順便想看看他的住所長什么樣子——雖說是質(zhì)子，但據(jù)三皇姐所言，父皇并沒有虧待過此人的衣食住行——現(xiàn)在想來也是唬人。

    于是乎，我道：“……我只是順路走這邊?！?/br>
    以往怎么不見我順路……拙劣的借口應(yīng)當(dāng)會被對方立馬識破，我試著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聲。小啞巴卻只是靜靜打量我半晌，而后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某個方向走去。

    我連忙跟上。

    到了地點，未等反應(yīng)過來這住處還算不錯，便聽聞不遠(yuǎn)處傳來一道爽朗笑音：“呀，這不是小五嗎？”

    一聽這道聲音，我的軀干便不自主地僵硬——循聲望過去，來人果不其然——是二皇兄，沈玉鎖。

    身形近七尺的少年人走過來，身著一襲墨色長袍，玄紋云袖。與三皇姐的眉目近似，卻多了幾分桀驁。

    “怎的來此處尋皇兄？宮人帶的路？”

    若是不相干的人，定然會覺得此人在歡喜自己的親人來找尋自己。我自然不同：我……只從他的話里聽出弦外之音——怎敢過來尋他，莫不是又想挨揍？

    若是……若是知道小啞巴的住所離此人這般近，我是絕對不會跟著過來的……一個不留神，人跟丟了。

    “皇、皇兄……”

    “是宮人帶的路？”

    沈玉鎖的及腰長發(fā)高高扎起，腳踩著深色馬靴，一副剛從外邊兒馬場過來的樣子。身后的幾名宮人都弓著腰身端著換過的衣物，或是其余的大大小小的酒盞。

    見我的目光徘徊身后，沈玉鎖的笑意沾上了幾分炫耀的意味：“這些東西啊，都是父皇賞賜給本王的。”

    “馬場狩獵贏得頭籌，小五卻未能過來目睹，真是令皇兄好生不甘啊……”

    “皇、皇兄騎射一向是出類拔萃的，我……小五、小五就算未能目睹，也能想象出皇兄的英姿颯爽?！?/br>
    “……嗯？”沈玉鎖不明意味地咧開嘴角，“這才幾日未見啊，小五怎么成了個結(jié)巴？”

    對此人的真實性情再了解不過。我若是繼續(xù)待在這里定然會被修理一頓，只想趕緊找借口離去：“皇兄有所不知，是小五不識路，才迷路摸到了這邊?！?/br>
    “不識路啊，還以為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宮人把你給帶過來了呢，”沈玉鎖似笑非笑，“罷了，今個兒本王心情尚好，小五要不到本王殿中用膳，敘舊一番？”

    我跟你有什么可敘舊的……正想著是否回絕，便見沈玉鎖的目光定格到我的身后——“這不是我們大名鼎鼎的質(zhì)子殿下嗎？怎么舍得出你那‘閨房’了呀？”

    沈玉鎖的神情在頃刻間變化，這使得他本因皮相不錯而勉強(qiáng)算得上俊逸的臉龐顯得格外扭曲。

    我轉(zhuǎn)過身抬起頭，宮中燈火繁多，小啞巴的五官顯得異常模糊，又異常柔和，我不由有些停駐癡迷。

    耳邊似乎都聽不見二皇兄那陰陽怪氣的語調(diào)了，只見小啞巴一步一步朝我走來，到一段距離時頓住。我見他面容冷漠，目光卻直勾勾地望著我，而后又朝我做了個手勢，再是牽動唇角做了個口型。

    這次我看懂了，他在無聲無息地對我說：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