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輾轉(zhuǎn)難眠，后半夜頻頻驚醒，前后加起來，俞更寅大約睡了有兩個小時。

    缺乏睡眠、身體透支帶來的隱痛幾乎占據(jù)了他全部的注意，但他仍克制不在一遍遍地回想著一天之內(nèi)發(fā)生的事。

    當(dāng)怒火冷卻，理智回歸，俞更寅開始隱隱懊悔。

    信息素會把男人變成雄獸，生理和心理上的失控把情緒架在最頂點(diǎn)，就算平素自恃斯文的也不例外，嫉妒、占有欲同性沖動一起勃發(fā)而出，他只想發(fā)泄一切，就如火山在冷靜的冰面下洶涌。

    就算吳海有錯在先，自己也做得過分了。

    不受控制的憐惜和愛意開始拉扯著一顆割裂的心，但那時俞更寅一無所覺，甚至期待于吳海更多破碎的表情。

    吳?？雌饋砗軅?，傷心得又那么真實(shí)，相比別人，他是不是更在乎自己？

    俞更寅抱著這樣堪稱扭曲的心態(tài)審視著吳海的痛苦，那些眼淚滾到他的心上，滋潤干涸后，又化成了燙出片片傷疤的毒藥。

    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讓吳海因?yàn)閭亩奁恕?/br>
    吳海眼窩生得不淺，但多得是感性，看看電影每逢生離死別的劇情必然濕眼睛，他偏偏又是好強(qiáng)的，瞪著眼睛眨到眼眶通紅，都不教沒出息的淚珠往下流。吳海是別扭的人，俞更寅了解他也不笑他，只會在影院自顧自先哭起來，吳海被他鬧得眼淚噎回了肚子，一邊嫌棄地把紙巾遞出去，一邊數(shù)落，老大不小的Alpha還和小孩子似哭，不怕別人笑話。

    其實(shí)俞更寅能忍住不哭，他是覺得替吳海先哭出來，吳海就不會覺得丟臉了。

    作為背負(fù)著希望長成教科書一般模式化的“優(yōu)秀人才”，俞更寅的好意向來很精明，不過是老套的關(guān)心普度眾生，直到遇見吳海，為獲得聰明謹(jǐn)慎的Omega的依賴，他不知不覺真正地開始換位思考，變得更有人情味了。

    吳海教會他如何去愛，也親手擊碎了它。

    吳海真是太奇怪了。

    第一次洗手作羹湯緊張問滋味如何是他，在酒吧獵艷大膽風(fēng)sao的也是他，冬天蜷在被窩和懷抱里溫順黏人是他，在同一張床上與他人春風(fēng)一度也是他。

    種種矛盾，都成為俞更寅困惑痛苦的根源。

    昨夜的淚眼在眼前一晃而過，被現(xiàn)實(shí)中的人臉取代了。

    “嗨，早安?！?/br>
    吳海已經(jīng)依言收拾整齊，問好的聲音略有低啞，有意無意間帶上拖長的尾調(diào)。

    俞更寅忽然一怔。

    之前三年，甚至包括昨夜，他都從未聽過吳海這樣說一句話。熟悉的音色，迥然不同的風(fēng)格，一瞬間帶來了可怕的陌生感。

    哪里不對？

    “你怎么了？”

    俞更寅好端端忽然像木頭樁子似的被釘住，總是古怪了些，吳?？此哪抗馕⒉豢刹榈亻W爍著，唇角卻漾開了一抹笑。

    虎牙露尖的笑容是甜的，抑制貼里偷渡出來的幾縷香味是甜的，吳海整個像一顆甜絲絲的糖果，讓人第一眼見了喜歡。

    的確是熟悉的眉眼，的確是完全一致的信息素。從物理層面上，眼前貨真價實(shí)就是吳海。

    割裂感與違和感卻絲毫不減，反而愈演愈烈。

    俞更寅尚未來得及細(xì)想，僅是直覺便讓涼意飛快地沿著脊柱上爬，頃刻間冷汗涔涔，遍布滿背。

    一個人就算全然隱藏性格，細(xì)微之處也不會變，技巧嫻熟的戲骨被觀眾看久了，也都能暴露出表演中有熟悉的拘泥。語言，神態(tài)，動作；它們都是最基礎(chǔ)基礎(chǔ)到平常完全會忽視的特征，就像調(diào)色盤里的三原色一樣萬變不離其中，拼湊加工后，讓人成為立體復(fù)雜的存在。

    吳海變得脫胎換骨，不像因?yàn)閭窝b，倒像，完全成了另一個人。

    “你第一次見到我，是在哪里？”

    吳海微楞：“為什么忽然問這個？”

    “說??！”

    俞更寅一把扣住吳海的肩膀，幾乎是掐著吳海的骨頭搖擺他，吳海伸手去掰不管用，疼得直抽氣。

    “……在醫(yī)院啊?！?/br>
    答對了。

    那剛剛是錯覺嗎？

    俞更寅漸漸松開了手，長舒一口氣，劫后余生般隱隱慶幸著。

    “你倆在玩啥？”

    張欣堯當(dāng)然不懂俞更寅葫蘆里賣得什么藥，他左看看俞更寅，右看看吳海，聽完對話更是一臉迷惑：

    “你一個大夫，不然還能在哪看你?。俊?/br>
    ……

    說得有道理。

    醫(yī)生是幾點(diǎn)一線的坐樁職業(yè)，業(yè)余時間不多，只要不是同學(xué)或者老師，基本只能是在醫(yī)院遇到了。這本質(zhì)上只是個概率的問題，換個聰明點(diǎn)的陌生人來都會很有把握，就算不幸答錯了，也能解釋成正式見面前，去醫(yī)院看病單方面偶遇過。

    它不能證明什么。

    設(shè)想一旦形成，就成了心頭一根刺。

    俞更寅昨天起初看到的一直是攝像頭中的背影，回到家后看到吳海似乎又沒什么異于平常的地方，如果說萬一存在“另一個人”，那他是在哪段時間出現(xiàn)的？

    俞更寅想到吳海的整潔有條理，每過幾天便動手整理一次衣柜，有時候自己找東西都要問他，但剛剛，吳海似乎很久都翻不到自己的衣服。

    俞更寅忽然拽著吳海的胳膊往外走。

    “哎哎哎？干嘛，你松手！”

    Omega堅決抗議一言不合便出現(xiàn)的暴力行徑，重心后仰，馬步在地上扎根，但怎么都不敵俞更寅拖拽的力，他疼得嗷嗷叫，抵抗的作用只是在地板上留下了拖鞋摩擦的軌跡。

    俞更寅推開書房的門，把吳海按在有紙有筆的書桌前，沉聲命令：

    “你畫?！?/br>
    吳海不解：“畫什么？”

    “隨便你畫什么?！?/br>
    張欣堯穿好衣服，悠哉悠哉遛彎似的跟了過來，也不給自己找存在感，他一句話都不說，就抱臂靠在書房門框上看熱鬧，估計還腹誹過這兩口子吵架真別致。

    “好吧?！?/br>
    話說到這份上，吳海只得硬著頭皮答應(yīng)。

    俞更寅盯著吳海手中的鉛筆筆尖，目光灼灼期待著它在紙上的摩擦，然后它真的動了，順暢地在白色的背景蜿蜒、勾勒，一停一頓，寥寥數(shù)筆，扭曲的線條擠成一團(tuán)可以勉強(qiáng)辨認(rèn)的形狀。

    腦袋，不成比例的四肢，以及不知道為什么別的地方潦草至極偏偏要在嘴巴里一顆一顆畫清楚的牙齒。

    “這是什么？”

    吳海眼巴巴看著俞更寅，答案不言而喻。

    “噗——”

    張欣堯沒忍住笑得很大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傳神了，小俞，裱起來掛客廳里吧！”

    俞更寅配合著僵硬地扯了下嘴角，但看得出來，他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想笑的意思。

    拋開潦草不談，這幅畫沒有任何透視，衣服和臉部的結(jié)構(gòu)通通不符規(guī)則，倒是描出了少許神似，但也是因?yàn)榕R摹時看點(diǎn)畫點(diǎn)，完全是繪畫初學(xué)者的習(xí)慣。

    吳海作為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握著筆夢游都不會這么畫畫。

    高懸的大石終于砸到谷底，發(fā)出哀鳴般的鈍響，面上反而平靜了。

    俞更寅輕聲問吳海：

    “你不會想說，忽然忘記怎么畫了吧？”

    嗅到了不尋常的意味，張欣堯的笑意戛然而止，有所思地皺起眉，與吳海轉(zhuǎn)來的眼神撞了個正著。

    也沒對話過，張欣堯莫名懂了意思，吳海似乎期望他能在這時候插科打諢打斷話題。

    切，又來？引火燒身的活，誰干誰傻子。

    張欣堯假裝看不懂，但為表心意，他隔空給吳海比了大拇指，象征鼓勵。

    ……

    吳海被張欣堯氣得一噎，想著俞更寅那邊估計瞞不過了，筆一甩眼一閉，開始自暴自棄：

    “我只是暫時不想畫。”

    他以為怒火與質(zhì)問會馬上燃燒到眼前，擺出一副凜然就義的模樣，背在身后的手卻緊糾在一起，掌心被他自己掐出一排深深的半月形。

    想象中的場面遲遲沒有出現(xiàn)。

    吳海有些詫異，試探地睜開一只眼睛觀察，卻發(fā)現(xiàn)俞更寅沒再糾纏下去，反而找上了另一人。

    “欣堯，我找你有事，去廳里說吧。”

    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

    然后張欣堯跟著俞更寅的背影走出去，怎么看都像警察押解犯人，下一站就是審問室了。

    “你有沒有覺得他有點(diǎn)奇怪？”

    “誰？”

    “…吳海。”

    俞更寅喉嚨堵了半天，也只能說出這個名字。

    張欣堯了然點(diǎn)頭，按照回憶一五一十地開始交代。

    “是有一些，他明明很…呃，直接，”張欣堯看了俞更寅一眼，把嘴邊的“浪”字咽回肚子“但有時候非得不情不愿的，比如說在浴室那次，我本以為他會和我談判，和我說替他保守秘密，但沒想到他從頭到尾執(zhí)意假裝不認(rèn)識，對我又打又罵。”

    張欣堯心虛地略去一些過程，側(cè)重強(qiáng)調(diào)另一部分，但俞更寅還是瞪他，張欣堯干笑著雙手舉起作投降狀，小聲中插解釋：

    “我那會沒來真的，而且昨天也是，本來他一開始也是很樂意的，是后半截翻臉不認(rèn)還咬人，我就覺得…”

    “你就覺得？”

    張欣堯憤憤地續(xù)道：“就覺得，都是千年的王八，他擱這演什么聊齋呢！”

    “……”

    “小俞，你知不知道有種情趣叫那什么，角色扮演，我覺得吳?？赡芴貏e喜歡這玩意，還酷愛在Alpha面前裝小白蓮花，被抓包了都不長記性，我這不是替你生氣嘛，所以……”

    “所以他不愿意，是你逼他？”

    俞更寅忽然開口打斷，張欣堯愣是沒聽明白，半句話先憋回肚子里。直到腦袋嗡響，臉頰吃勁被搗向一邊，牙齒混亂中咬破了嘴，張欣堯都沒反應(yīng)過來。俞更寅在打他？

    從小到大他媽都沒打過他，更別說一直和睦友善的小俞了。他呆呆地看著不知何時紅了眼睛的發(fā)小，還未組織好語言，另一邊拳頭也招呼過來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br>
    俞更寅看著張欣堯，把滴血般的話一字一句地烙給他。

    “你什么都不知道……”

    發(fā)覺真相的那一刻，絕望與悲哀把他淹沒，他只是下意識地用暴力宣泄一切，不知道該責(zé)怪誰。

    張欣堯嗎？張欣堯毫不知情，甚至也是一片好心。

    他其實(shí)更該恨自己。

    張欣堯突然挨打，覺得憋悶又委屈：

    “cao，我特么能知道什么？”

    他不是能白吃虧的性子，莫名挨打兩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手給俞更寅回了一拳。

    有來有往，他們竟然就這么在前廳的空地扭打起來。

    Alpha天生有體能優(yōu)勢，兩人也俱是手長腿長，斗毆也很有觀賞性。張欣堯打架經(jīng)驗(yàn)更豐富點(diǎn)，本來能小占上風(fēng)，奈何俞更寅就和瘋了似的，疼也不叫拳也不躲，用身體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抗下每一下，張欣堯怕把他打出個好歹，也怕自己被打出個好歹，氣勢上先弱了幾分。

    不能打了，再打要出事了。

    張欣堯都不明白俞更寅發(fā)啥什么癲瘋，他開始想贏，后來連贏都不想了，只想停下來，他喊了好幾次差不多得了預(yù)備收手，緊接著便被俞更寅拽著懟到地上亂拳招呼。

    不遠(yuǎn)處蹲著個人。

    吳海不知道什么時候跟著出來，俞更寅張欣堯打架，他話也不說就托腮在一邊看，好像在觀察什么很有趣的事。

    張欣堯?qū)嵲诳床坏脜呛Ｄ侵蒙硎峦獾挠崎e，忍無可忍從牙縫里擠出來威脅般的請求：

    “管　管　你　男　人?！?/br>
    說完，肚子上又被狠狠懟了一下。

    張欣堯痛苦地蜷縮起來，疼得差點(diǎn)要擠出淚，也沒聽到吳海那邊有什么表示，抽空余光一掃，差點(diǎn)氣背過去。

    目光相接的瞬間，吳海也朝他比了個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