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觀音
孟如,字初玄,人稱小孟相,乳名觀音。 最討厭的人是領(lǐng)導的胞弟,定王聶云朝。 在他倆都還小的時候,一個是太子最疼愛的幺弟,一個是先皇頗為賞識的神童,年紀相仿,同窗尚書房,當之無愧的青梅竹馬,板上釘釘?shù)臍g喜冤家,相看兩相厭,還是做同桌。 聶云朝從小就瞧不上孟如。 啥神童啊,不就是會念幾句詩寫幾筆字忽悠忽悠他爹再忽悠忽悠他哥,仗著自己爹是當朝宰相,從小就裝模作樣像個老頭子。 他最煩他那副明明起的要死還要裝作云淡風輕的樣子。 一個字,裝。 孟如早慧但體弱,幼時有虛癥,他爹孟相不知道聽誰說的賤名好養(yǎng),給起個乳名叫觀音。 “觀音meimei”這四個字是孟如的尾巴,如果出自聶云朝之口,那比踩了他尾巴還讓他炸毛。 成年之后的孟如身子強健了許多,但依然是個文弱書生相,面對聶云朝的每日犯賤大賞,已經(jīng)學會了拐彎抹角地罵人。而聶云朝罵不贏他,惹急了就扛起來轉(zhuǎn)圈,把端方君子小孟相直接轉(zhuǎn)暈,張嘴只想吐。 “你還罵不罵我了?”他蹲在孟如邊上,老大不小,依然賤了吧唧。 孟如拿一對細長的眼睛狠瞪他,軟勾子似的,毫無威懾力,唯一能反抗的就是好幾天不跟他說話。 聶云朝有一萬種氣孟如的方式,每天二十趟不重樣,堪稱欺負孟如十級學者。 對付這種情況,為了長久的快樂,常佯裝很慌,巴巴地跑到孟府去。 相府沒人敢攔他,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里苑。孟如正撫琴,眼皮都不抬一下,不搭理他。 “觀——初玄,”聶云朝搬了個石凳挪到孟如對面去,“初玄,你彈什么呢?” 孟如不搭理他。 “我前些日子獵了一只白鹿,通人性得很,明天牽到你府上來,你養(yǎng)著玩。” 孟如還是不搭理他。 聶云朝撓撓頭:“噢!我還得了一對舞姬,跳——” 琴弦忽地乍停,孟如低著頭,十指叩在弦上,氣息十分不穩(wěn)。 聶云朝住了嘴,低頭一瞧,見他指頭上都是紅的,這割出血來了。 聶云朝嚇了一跳,知道他皮rou嬌貴,磕一磕淤青大半月不消,幼時搗蛋,把硯臺磕在他額角,至今留著個小疤。 “殿下自重,”孟如把雙手攏進衣袖里,十指緊摳著手心,聲音都顫了,實在氣得不輕,“草民命賤,經(jīng)不起殿下如此翻覆捉弄?!?/br> 他聲音越冷,指尖就摳得越緊,手心的紅不知是蹭上的還是劃破的。 聶云朝這才慌了,兩手掐住他的虎口,強把拳頭捏開。 “是我惹的你,做什么跟自己過不去?”聶云朝鎖著孟如的腕子,“初玄,我錯了,往后再不欺負你了?!?/br> 孟如低著頭,仍是不語。聶云朝放了手,站起來身來。 “好,我走就是了。” 孟如還有個壞毛病,一生氣就愛跟自己過不去。 他年少時寫文章,一字之錯,對自己怨結(jié),不吃不喝關(guān)在房里臨帖,臨一百張那一個字,到最后只有執(zhí)筆的手穩(wěn)如懸索墜砣,身子發(fā)顫。 在朝堂之上和人起爭執(zhí),當時理理據(jù)據(jù)口若懸河,要風度有風度,要氣量有氣量,人都說小孟相不讓其父,真君子也。其實回了府,又是把自己關(guān)起來,徹夜彈琴,彈得十個指頭都掛血。 他那顆七巧玲瓏心,容得下天下,獨容不下他自己。 這事兒,誰也不知道,連天天圍著他打轉(zhuǎn)的聶云朝都不知道。 聶云朝跑了,內(nèi)院又清靜下來,孟如在廊下坐了小半個時辰,又回屋關(guān)上了門。 研墨喂筆,只寫了一句:神明克識,終入惡道。 皇帝發(fā)覺他最偏愛的兩個男人都不大對勁。 具體是怎么個不對勁法,大概就是上朝時這倆人不打架不吵嘴不眉來眼去了。 定王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孟相是他最器重的近臣,兩人一武一文,如臂如膀。本著好領(lǐng)導得時常關(guān)心下屬心理健康,皇帝決定跟小老弟談?wù)勑摹?/br> “阿朝今日,像是有心事?!被实垡粍⒙櫾瞥种械膭Υ蛎摿耸帧?/br> 聶云朝回過神來,鞠了一禮:“臣弟失儀,陛下恕罪?!?/br> 皇帝把劍丟給身后的宮人,親切地攬過幺弟的肩膀,滿臉“朕不是八卦就是關(guān)心一下”,說:“孟相這回又是幾日沒搭理你了?” 聶云朝愁眉苦臉地掰出八個指頭。 “噢……”皇帝嘆了一聲,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撫慰,“你犯大事了,從前最多六日?!?/br> “皇兄,我沒怎么惹他?!甭櫾瞥煤埽暗谌瘴揖屯先チ?,原想送他一頭白鹿?!?/br> “送到了么?”皇帝問。 “沒有,”聶云朝搖頭,“話還沒說完我就走了?!?/br> 皇帝一拍他的腦門:“那定是你說錯了話。都說了些什么?” 聶云朝又撓撓頭,想了好一陣,答:“我問他彈的什么曲子,他不理我。” “還有呢?” “我又說了白鹿之事,他仍是不理我?!?/br> “再有呢?” “再有……再有,我說皇兄你賞我一對舞姬,想邀他同賞?!?/br> 皇帝比他先急了:“你提朕干什么!” 總而言之,講完前因后果,皇帝覺得是舞姬的錯,聶云朝覺得都是他哥的錯。 協(xié)商不下,他哥讓他滾。 聶云朝滾回王府,思來想去,又覺得沒準他哥說得對,不作他想,立刻又往孟府跑了一趟。 他白日去沒人攔他,夜里去就更沒人了。為免孟如不讓他進大門,特意從后門攀進去。 孟如還沒睡,屋里燈火通明,向來是在看書。 當然,這是孟相官方解釋,聶云朝可清楚的很:孟如從小怕黑,入睡時也要點燈。 他倆十二三歲一起讀書時,孟如是太子伴讀,常宿在宮中。聶云朝天生精力過盛,夜里睡不著就溜出寢殿,摸進孟如房里找樂子。 起先他不清楚這事,以為宮人懈怠忘了吹燈,把燈一并吹了。孟如習慣光亮,睡得又淺,驚醒過來,又摸到枕邊一只胳膊,嚇得跳起來。 “誰!” “噓!”聶云朝一把捂住他的嘴,“我,云朝?!?/br> 孟如氣得忘了怕,使勁踹他,推他,咬他,動靜挺兇,但力氣太小,跟他宮里的那只小老虎似的,一掌就制住了。 “嗚嗚嗚,你走開……” 聶云朝玩兒似的壓著他,兩只爪子把他的臉搓扁揉圓,低聲喝道:“叫哥哥,叫哥哥就放了你?!?/br> “做夢!”孟如一口咬在他手上。 聶云朝是摔大的,皮厚抗揍,對痛覺習以為常,這一口毫無作用,還讓他順手扒開嘴巴,扯成一個鬼臉。 “叫不叫?不叫就讓你成豁嘴兒。” 孟如讓他欺負得哭都哭不出聲,又恨又哀地叫了一聲:“五哥哥,饒了我?!?/br> 聶云朝滿意了,舒坦了,滾到里榻,摟著觀音meimei睡了。 第二天孟如就翻臉不認人了,絕口否認昨晚丟的臉,十年過去,再也沒提過這茬。 孟如正伏在榻上睡著,忽然后腰上一陣熱,眼睛都沒睜就知道是那潑皮冤家又摸進房里來了,一腳踹過去,蹬在聶云朝大胯上。 聶云朝哎喲一聲,心道有戲,這一腳勁兒不小,氣兒都撒了可該理他了。 “觀音,”他知趣的把后頭兩個字咽回去,“手上好了嗎?” 孟如這幾夜都沒睡踏實,好容易今晚睡得香,不肯醒來,聽見有人喚他乳名,迷迷瞪瞪地軟下來,嗯了兩聲,翻身過來又困過去。 他屋里的燈是宮里造物所特供的,秘法制的燈油,和了香料,明亮柔和,燃之安神。 正所謂,燈下觀美人,越看越勾人。 孟如少時就是京城出名的美少年,年歲越長,倒越長回去了,松懈時不故作穩(wěn)重,看著還是十六七歲的樣子。 聶云朝瞧著他淳幼的睡態(tài),不免在心里后悔怎么就要惹他生氣,要是沒這一場事,能多看好幾回呢! 不出聶云朝所料,孟如醒過來頭一件事,就是讓他滾下去。 定王果真定得住很,任憑打罵不動如山。 “聶云朝——”孟如咬牙切齒,“我不是你的侍妾!” “都是男人,何必在意。”聶云朝打了個哈欠,爪子亂摸,“難道你不會這樣?我不信?!?/br> 孟如漲紅了臉,奮力推諉,兩人攪在一處亂扭,一個抓一個躲,正是忘了前情怨結(jié)的時候,聶云朝剛想問孟如是不是消氣了,門外急急的一陣敲門,說宮里來人了。 “準是皇兄找你,”聶云朝爬起來,狗腿子得很,“孟相,小的伺候您更衣?” “胡言亂語。”孟如低著眉斥了他一句,起身穿戴。府上的下人大概早知道定王又來了,都不敢往里闖。 聶云朝又跑到銅鏡跟前去,撥弄那桌上小閣里的幾個冠,揀起一個,說:“初玄,今日戴這個可好?” 孟如撇了一眼,是個褚紅的玉冠,雕琢細巧圓滑。他要進宮,著官服,哪能戴這么孟浪的冠子了,自取了另一只沉穩(wěn)的束上。 聶云朝又跑到他背后去,手指拈起他一縷長發(fā),搖來搖去,說:“初玄,我來幫你?!?/br> 孟如要讓他煩死了,原本想再晾他半天,也繃不住了,說:“好了,少在我這兒獻殷勤,別誤了正事。” 聶云朝得了原諒,這才不圍著他轉(zhuǎn)了,坐在邊上,等他穿戴。兩人一同到了前堂,正要跪下接旨,傳旨的公公卻眼神一閃,賠了一一笑:“既然定王殿下也在,便請一道同去?!?/br> 兩人領(lǐng)了旨,孟如湊到傳旨的公公跟前去,低聲問:“陛下怎知定王殿下在我府上?” 安公公是皇帝身邊的老人,十二歲時就在東宮時貼身伺候著,新朝之后便成了總管大太監(jiān),要是他來,必不是可宣揚的小事,怎么會說出“既然定王在就同去”的話。 “孟相,咱家只是個傳話的,陛下的心意哪里敢揣測?!卑补笆值溃挚攘艘宦?,背過定王,低聲道,“相爺,陛下原是讓我來你府上宣定王殿下的?!?/br> 孟如要被這哥倆氣死了。 聶云朝做皇子的時候,以驍勇善戰(zhàn)聞名。曾逐西北蠻族,故封定王。 新皇登基后,更是勇猛。一把長刀,收復西疆,為新皇呈上登基大禮,封為鎮(zhèn)國大將軍,民間皆稱鎮(zhèn)國猛虎。 皇帝在御花園喝茶,邊上立著左相魏廷之。 魏廷之和為右相的孟如向來不對付,聽說還宣了孟如,開始尋思著開溜?;实墼缈闯鰜砹?,也不留他,賞了一碟早點作為敲打,允他回家處理急事。 左相同皇帝旁敲側(cè)擊過,覺得孟如和定王走得太近,非帝王制衡之道。皇帝心里明鏡兒似的,心說你懂個屁,那兩個搞斷袖都搞不明白,哪有搞這種事兒的心。 聶云朝在軍中素有威名,要是真讓他成家生子,有了子嗣,那皇帝才是真有心腹大患。而孟如身有弱疾,是個病秧子,從小在御醫(yī)院邊養(yǎng)著,培正固元,才有今日為相的命。有這么個病美人兒吊著聶云朝,他就是有那個勁兒也沒那個膽兒。 正說著,那兩個一前一后的來了。 皇帝和自家弟弟對了個眼神,知道這是重歸于好了。 “急急的把兩位愛卿召來,想必你二人心里也有了數(shù)。”皇帝說。 聶云朝臉色一變:“西疆又出事了?” 皇帝微微一點頭,給他倆看座。 “陛下,”孟如拱了拱手,“西疆自年前就有異,果真是耐不住了?!?/br> “密探來報,賊心不死,年內(nèi)恐有一戰(zhàn)?!被实蹏@了一口氣,“又要辛苦阿朝了。” 聶云朝撩了袍子,膝頭點地:“臣弟愿為皇兄再平西疆?!?/br> 出了宮,孟如還是蹙眉不展,聶云朝想起臨走時皇帝給他遞的眼神,便纏著孟如:“初玄,你是不是也舍不得我?” 孟如用看傻子的眼神望了他一眼:“不是?!?/br> 聶云朝不管,死皮賴臉乘勝追擊:“你不舍不得我,我倒舍不得你和皇兄得很,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這一走,也不知還回不回得——!” 孟如不知忽然哪兒來的力氣,揪著領(lǐng)子把他推到車壁上,斥道:“你敢!” 孟如母親生他是早產(chǎn),九死一生,這一生是孟如,九死的是孟夫人。他從小無母,老孟相為朝事忙碌,無暇顧他,先皇體恤,才接到宮中和皇子一起養(yǎng)。 他弱冠后入朝,老孟相便辭官告老,回鄉(xiāng)下頤養(yǎng)天年了。因這爺倆都常不在府上,傭人并不多,老孟相離京后,又帶了幾個老奴,府里更冷清了。 好在孟如雖是在皇家長大的,卻并不是嬌生慣養(yǎng)之主,府上只有灑掃的雜役和幾個近身仆。 聶云朝借著不日要出征的由頭,非要住到孟府上去。 孟如拗不過他,更懶得防他半夜爬窗,隨他去了。 夜里,聶云朝死皮賴臉趴在孟如房里。 “初玄,你這府里人也太少了,怪冷清的?!?/br> 孟如拍拍枕頭,很用力,發(fā)氣似的:“嫌冷清就回你的王府去?!?/br> 聶云朝一滾就滾到他身邊,抱住他的腰:“本王就不?!?/br> 孟如嫌棄又綿軟地推了推他的腦袋,無奈道:“聶云朝,你幾歲了?” “虛長你一歲,你自己算唄。”聶云朝滿不在乎地答。 孟如還真算了算,從相識算到如今,竟已有十二年之久。這么長久的時間這時被認真度量出來,他忽然覺得委屈和絕望——因為這樣長的時間,也許還有三四個輪回。 “初玄,初玄?”聶云朝見他出神,捏了捏他腰上軟rou,“觀音,想什么呢?” 卻見孟如忽然臉一黑,一把把他推開,冷聲道:“再胡言亂語,你就滾出去睡?!闭f完,便挪到里側(cè),背身倒下。 聶云朝無聲竊笑,也躺下來。 待會兒把你這燈吹了,看你還不乖乖往哥哥懷里鉆。 “云朝,云朝……” 夢里那小孟相果真嚇得鉆進懷里來,軟軟顫顫地喚他。 聶云朝哈哈大笑,剛笑出聲就讓掐醒。 不是夢,胳膊上著實攀著個人——孟如又惱又怕的撓他脖子,罵是不是他把燈吹了的,快去點上。 聶云朝裝作不知,只說:“我倒下便睡熟了,甚么時候滅的都不知道,許是窗子沒關(guān)實,風吹的,你還怪我,我不給你點?!?/br> 孟如噼里啪啦一頓撓:“點不點?” “點什么燈,本王就在這里,怕什么?”聶云朝一翻,把孟如的腦袋按進懷里,“你把眼睛閉上當睡熟了,不一樣是黑的,有什么怕的?!?/br> 孟如自然不怕閉眼的黑,他是心里有陰影,總覺得黑暗之處必生妖異,好似把手腳單拎拎到放在床外頭,會有床下的鬼手來抓一樣,黑燈瞎火的讓他下床更要他命了。 “不一樣,”孟如的聲音都打顫兒了,帶上了哭音,用力推著聶云朝的胸膛,“你去給我點上……” 聶云朝這才起了身,攀出半個身子夠什么東西,卻沒有點燈,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團光亮。 “我近日得的,拿著?!甭櫾瞥涯菆F光亮塞進他手里,原來是顆嬰兒拳頭大的夜明珠,搖一搖沙沙作響,發(fā)著柔和明亮的光,但僅驅(qū)散被窩里的黑。 孟如的心稍稍定了,抱著那珠子,這才喘勻了氣。 “你說你,往后我去了西疆,夜里燈滅了,不是要活活嚇死了?” “你走了才好,你一來我的燈就滅?!?/br> “行了,燈也有了,”聶云朝心滿意足美人在懷,熱乎乎暖呵呵,“睡吧,明兒個還上早朝呢。” 皇帝發(fā)現(xiàn)自個兒賞給幺弟的夜明珠墜子不見了。 “噢,那個啊,送給初玄了?!甭櫾瞥筘葚莸鼗卮?。 “從小到大,什么東西給你,扭頭就給你那觀音供去?!被实廴滩蛔?shù)落,“朕平素賜他的東西也不少,還能虧待孟相不成?” “皇兄,你有所不知?!甭櫾瞥瘮堖^兄長,附耳托出。 “高啊,”皇帝拍了拍幺弟的大腿,“阿朝,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小人?!?/br> “什么小人?有這么說自己親弟弟的嗎?”聶云朝拍拍胸膛,“我們才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你怎么總向著他?” 皇帝嘆了口氣,說:“你從小就愛欺負朕的右相,他隨我在東宮伺候筆墨時,你非要讓跟著去圍獵,人家不肯——” 皇帝指了指自己的額角:“這里留的那個疤,如今還見得出印子?!?/br> 聶云朝薄唇一抿,也有點不好意思:“這事著實怪我魯莽?!?/br> “裴尚書家的女兒及笄時,先皇原想許給他,好好一樁姻緣,讓你搶了,收作側(cè)妃。” “他那時年紀尚小,太早了些,裴氏矜驕,我那一府妾室讓她訓得俯首帖耳的,整日圍著她轉(zhuǎn),我好容易回去一回,一張好臉都討不著,這要許給他還得了?” 皇帝瞪了瞪眼,抖抖袖子,又數(shù)出一件。 “還有,前年中秋宮宴上,你喝多了,逼著孟相同你跳破陣舞——” 聶云朝搶道:“那他還潑了我一臉酒呢,皇兄怎么不說?” “你!”皇帝被他這個油鹽不進滿身犟嘴的樣子氣死了,“你就是該!” 出發(fā)這日,孟如親手為聶云朝穿戰(zhàn)甲。 “從前都是母后給我穿,后來是婢子替我穿,如今——”聶云朝喜滋滋地按著胸甲,好讓孟如系緊肩頭的綁帶,見他冷嗖嗖地撇自己一眼,解釋道:“我不是說孟相是婢子,我——” “行了,”孟如已經(jīng)繞到另一側(cè)去,臉有點紅,咳了兩聲,“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聶云朝卻沒明白,只聽見了咳,便問:“風寒了?怎么咳上了?” 孟如氣死了,錘了他一拳:“嗓子癢癢?!?/br> 好容易穿戴完畢,聶云朝卻面露難色。 “怎么了?” 聶云朝眨眨眼,往下看了看。孟如順著他的目光看下去,并無異常。 “屋里只有你我,直說便是?!?/br> 聶云朝大概是不知道怎么說,抓起孟如的手,按在胯下的硬皮銅鑲邊護襠上:“這兒,勒得難受?!?/br> 他是多血的體質(zhì),陽氣重火力旺,讓孟如這兒摸摸哪兒摸摸,不知不覺就一柱擎天了,原想著晾著自會消解,忍了好一會兒,卻毫無褪勢,便不忍了。 孟如猛地把手抽回去,指著他說不出一句話,臉紅了個徹底:“你你你!登徒子!” 那登徒子還毫不羞恥地貼過來,可憐巴巴地叫他:“初玄,難受?!?/br> “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出去等!”孟如跳起來跑了。 好一會兒,還不見他出來,下人傳話來催,孟如敲敲窗:“定王殿下,可收拾妥帖了?” 屋里傳來個害挺著急的聲音:“初玄!不成!你快進來幫我!” 孟如咬咬牙,推了門又關(guān)好門,往里間去,罵道:“平素早晨不是挺順暢的嗎?今日鬧什么幺蛾子?” “平素不是在你床上才順暢嗎?”聶云朝委屈道。 孟如臉又是一紅,怎么說得像是他倆怎么了,男人晨起血熱是常事,這幾日雖同睡,他自己卻自去洗澡順氣去了,聶云朝在房里如何他并不知。 “初玄,如何是好?”聶云朝問。 “我——”孟如心一橫,牙一咬,手一攥,“躺下,我來?!?/br> “愛卿,你瞧我那傻弟弟,今日像是格外精神,看著都順眼了些?!?/br> 皇帝站在城樓上,左右二相立在旁側(cè),與百官一道送定王出征。 孟如籠著袖子不言語,魏廷之瞪了他一眼,心道:問的定王,還能是問我嗎?你倒是回話??! “愛卿?”皇帝又問了一句。 “陛——回陛下,”孟如回過神,拱手道,“定王英武,為陛下解憂,實乃我國幸事。” 皇帝瞧著他那個三魂找不回來七魄恍恍惚惚心神不寧的樣子,心道這牛頭不對馬嘴答的,生怕人家瞧不出來你為他傷心斷腸似的,也不難為他了, “孟相臉色不大好,要多珍重才是?!被实叟呐乃氖直?,“如今定王已離京,你府上也無妻妾,身邊連個體己人都沒有,朕真是不放心?!?/br> 孟如心不在焉地點頭,回了府才回過神來。 臉又紅了一通,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臨了一晚上清心經(jīng)。 定王出征一月,一舉奪回兩座城池,將蠻子逐退千里。 皇帝大喜,傳令定王回京封賞,然不過三日,噩報來報:將軍馬失前蹄,讓人生擒了。 問了緣由,是定王想趁勝追擊,不慎落入陷阱。 此話一出,朝堂上俱是竊竊私語。鎮(zhèn)國將軍,天子手足,實在是奇恥大辱。 “陛下,臣有奏?!?/br> 魏廷之攏著袖子,一瞥地上跪著的,果然是孟如,心說:就知道你小子要出頭! “定王被擒,乃我天朝之辱,此仇必報?!泵先绻笆执诡^,“蠻子敗在定王殿下手中多次,必定仇恨萬分,縱使我朝舍得以禮易將,恐怕他們也不會輕易。如今當務(wù)之急,是不惜代價把定王殿下救出來,越快越好!” 魏廷之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急眼了!他急眼了!這冰坨子竟然也有急眼的時候! 望著地上跪著的愛臣,皇帝嘆了口氣:“準?!?/br> 聶云朝在蠻子老巢住了快三天了。 這幫蠻子久遭他打壓,把他生擒之后竟也不殺他,還把他帶回大本營里,說什么要跟他切磋武藝,要他把戰(zhàn)神之名讓出來。 切就切唄,還能怕了不成? 他這一切,把蠻子窩都快當瓜切完了,最后切到蠻子王這里,卻切不動了。 蠻子王叫內(nèi)爾古,絡(luò)腮胡子,飛鬢眉,一身桐油搽過似的肌rou,力大驚人。 聶云朝跟他比刀,沒砍兩下,人來個空手奪大刀,又一步上前,把他舉起來摔。 “奶奶個熊!”聶云朝趴在地上,氣不過,“說好比刀!你怎么耍賴用手!再來!” 內(nèi)爾古好似沒有痛覺,伸著受傷的手,身后一個額間佩有白石的漢人男子上前來,替他包扎手掌。沒曾想,那內(nèi)爾古竟然一把摟過那男子,捏著后頸親了一口,說了一句蠻子話。 “你你你?。?!”聶云朝驚呆了,“他是男的?。。 ?/br> 內(nèi)爾古大笑:“他是我的王妃。” 那男子竟也平靜,只是臉紅了,踩了內(nèi)爾古一腳就跑了。 “漢人王爺,你做什么一直盯著我的王妃看?”內(nèi)爾古把聶云朝拉起來。 聶云朝好像傻了,一動不動。 “男人也能做王妃……” 皇帝最近很上火,嘴皮都長了燎泡,坐在龍椅上是呲牙咧嘴,像頭爪子里扎了尖刺的大老虎。 “孟相,朕派了四撥精銳,都無功而返,這蠻子當真有這么厲害?” 孟如立在御書房里,不過半月,已是形銷骨立,顏色灰敗。 “初玄,朕同你說句交心話,”皇帝窩在龍椅里,一只手掩著額頭,“我殺盡兄弟叔侄,唯獨留下這個弟弟,因他和我一奶同胞,是真正的親人,可我其實也并不了解他。你們一起長大,最了解他的人是你,只有你能救他。” 孟如垂首而立,依然不發(fā)言語。 “朕不信他打不過蠻子,你信不信?” “臣——”孟如抬起臉,眼中竟有火光,仔細一瞧,原來是血淚,“亦不信?!?/br> 皇帝終于坐了起來,問:“孟相,你信不信朕?” 孟如臉色毅然:“臣既擇陛下為主,自然信的?!?/br> “好,”皇帝站了起來,“三日后,朕要明媒正娶,迎你入主西宮。” 京城第一美男子小孟相大婚和皇帝要娶乾后這兩件事哪個更駭人呢? 聶云朝又一次被摔在地上,吃了一嘴草。 “不來了,”這一回,他沒有爬起來,翻身躺在了地上,“不必了,我不比了?!?/br> “起來,”內(nèi)爾古踢踢他,“你還有力氣,為什么不比了?” “不是你告訴我的嗎?”聶云朝翻身坐起,“我的好朋友要和我的哥哥成親了?!?/br> “那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內(nèi)爾古也坐下來。 那個被他稱作王妃的漢人男子,也捧著酒碗走過來蹲下,內(nèi)爾古接過碗飲盡,忽然一把摟過他,嘴對嘴地哺酒。 聶云朝已經(jīng)習以為常,這蠻子粗暴,和他的啞巴王妃光天化日行茍且之事 “你的王妃不會說話嗎?”聶云朝問。 “你才是啞巴!”那男子扇了內(nèi)爾古一巴掌,又朝聶云朝狠狠剜一眼,“看什么看?臭傻逼!” 說完,裙角一甩就走了。 “什么是臭傻逼?”聶云朝悄悄問。 內(nèi)爾古搖搖頭:“不知道,應該不是好話,我以為是你們漢人的話呢,你怎么還問我?” 聶云朝沉默了一會兒:“你到底什么時候放我回去?我皇兄已經(jīng)答應減少納貢,共享和平?!?/br> “你打贏我,我就放你走?!?/br> 聶云朝卻搖搖頭:“我不跟你打了?!?/br> “為什么?”內(nèi)爾古不解,“就因為你的好友要當你嫂嫂了?” “起來再打!” 胯下烏鬃馬自入關(guān)起,就累得跪地不起。 人仰馬翻,那御馬者竟也不苛責它,吩咐接迎官兵好生善待,喂飽食水就放它回去。 聶云朝換了一匹快馬,馬鞭一揚,繼續(xù)向京城而去。 武英殿上,只有皇帝穩(wěn)坐龍椅,微闔雙目。 鐺啷一聲,是聶云朝解下佩劍,丟在地上。 “回來了?” “回來了?!?/br> “千里之程,你用了三日。”皇帝撫著龍椅上的金珠,“真快啊?!?/br> “著急回來吃皇兄的喜酒。” 皇帝輕輕笑了一聲:“持劍上殿,想逼宮造反?” “臣弟不敢,”聶云朝抱拳,單膝跪下:“臣是來阻止陛下鑄下大錯。” “大膽!”皇帝怒拍龍椅柱頭,“朕的召令你當兒戲,四撥精銳都讓你給勸回來,還來指摘朕的錯處?” “罷了,你且說,朕錯在何處?” 聶云朝叩首下去:“天地陰陽乾坤,帝為乾,后為坤,陛下欲立男后,此乃有悖人倫,顛倒天地,且自古立嫡不立長,若中宮無出,恐后世詬病?!?/br> 皇帝也不惱,只問:“還有呢?” “???”聶云朝抬起臉,他就憋了這么多,“沒……沒了!” 皇帝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真沒了?一句也說不出了?” 聶云朝不知他什么意思,一挺胸:“沒了!” “唉,你??!”皇帝隔空戳弟弟腦門,嘆了口氣,一拍手,“孟相,出來吧。” 龍椅后的雙層珠簾掀開一剎那,聶云朝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 ——完球。 孟如一身紅衣,鳳冠霞帔,珠翠步搖,額心勾一點朱砂,明眸善睞,薄唇殷紅。 聶云朝不知道一貫清冷高絕的孟如勾眉描唇后,竟有妖異美艷之色。 再一瞧,那哪是明眸紅唇,明的是淚,紅的是血。 他一向生氣就愛跟自己過不去,咬破嘴唇不說,手掌也在滴血。 “你承認你是來搶親的,能死嗎?”孟如攥著滴血的手掌,拂袖而去。 那亂晃的珠簾,噼里啪啦像無數(shù)個巴掌,把聶云朝拍傻了。 他望向皇帝,一攤手:這都啥?。吭趺椿厥聝喊??我怎么辦?。?/br> 皇帝恨鐵不成鋼,涼幽幽道:“朕當初發(fā)軍令,讓你窮寇莫追,你追沒追?” 聶云朝一拍腦門拔腿就跑:“我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