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一直在轟隆隆的響著，開車的人沒打算久待，因此并沒有熄火。

    “你這么天天東跑西跑，當(dāng)初又為什么要生孩子呢？”

    “那還不是因為你老是催，不生你也要嚼現(xiàn)在生了你也要念叨，你究竟要我怎么樣?！?/br>
    祖母和父親的爭吵壓過了屋外的聲音，互相埋冤的成年人也沒把小孩子的心情放在心上。

    盡管她已經(jīng)把房門關(guān)上，但可能是生理機制出于盲目的補償，她的聽覺十分靈敏。

    非常諷刺，她的名字是虹，但由于先天眼疾，自出生以來她就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隨著年紀漸長這種情況也愈發(fā)嚴重。

    等父母發(fā)現(xiàn)她的視力問題時，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

    然而就像是這個世界的財富總是慷慨地流向那些不缺乏財富的人，苦難也隨之流向那些受盡了苦難的人，她的母親在半年前的一次登山事故中遇難。

    她的父母都是小有名氣的探險家，家中并沒有多少積蓄，經(jīng)常是靠成功登頂此山帶來的贊助，又馬不停蹄地全部花費在了攀登彼山的路上。

    女兒的病和妻子的死徹底擊垮了這個征服過數(shù)座雪峰的男人。

    他變得越來越暴躁、越來越喜怒無常，他病了，此時的他根本沒有余力去照顧一個盲眼的孩子。

    但學(xué)校暑期托管的名額已經(jīng)滿了，迫不得已，他只能把孩子送到鄉(xiāng)下的母親那里。

    “夠了，我不想跟你吵這些，生活費我放在這兒了，等到開學(xué)我就把晴虹接走?！蹦腥私K于不再耐煩，朝母親扔下一句話轉(zhuǎn)身就走，沒有和女兒告別。

    怠速已久的引擎終于高昂的嘶鳴一聲，漸行漸遠。

    屋內(nèi)的老婦人倚著桌子，望著院子里的梨樹，長長嘆出一口氣，“唉，造孽啊?！?/br>
    她抱緊了手中的小熊布偶，其實她并不喜歡這些絨毛玩具的質(zhì)感，總會惹得她過敏，但這是父親送的，父親以為她會喜歡。

    她想，也許她也像這個小熊，被父親送給奶奶了。

    屋外，蟬鳴呼噪。

    “晴虹，晴虹啊。”苑太婆一大早就興高采烈地把孫女叫起來。

    “怎么了，奶奶？”苑晴虹一步步從房里慢慢摸索著出來，鄉(xiāng)下的土房沒有什么所謂的無障礙設(shè)計，她適應(yīng)得很是艱難。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那個女人的聲音。

    “原來是叫晴虹嗎？”陌生人的聲音在院子里響起。

    “是的，晴天的晴，彩虹的虹，是她爸媽找寺里取的。”

    “我就說這名字一聽就是有文化的，可比我老家那什么大妞、二娃要好！”

    “哈哈哈哈?！?/br>
    苑太婆笑得合不攏嘴，她一輩子都沒怎么離開過這片生養(yǎng)她的土地，上樹掏鳥下河捉魚、釣龍蝦捕蚱蜢，這才是她心中一個孩子應(yīng)當(dāng)有的童年，然而她心愛的小孫女卻是個盲的。

    看見晴虹成日抱著玩具悶在屋子里，從日頭升坐到日頭落，她的心臟就一陣發(fā)疼，可她一個鄉(xiāng)下的老太婆也實在想不出什么法子能讓孫女稍微高興一點。

    但誰曾想，打瞌睡能遇到人送枕頭。

    隔壁新搬來的鄰居是個熱心腸的，聽說了苑家的情況當(dāng)即表示要來幫她照看孩子，據(jù)說她曾經(jīng)當(dāng)過一陣子游泳教練，還正巧就帶過一個盲人孩子。

    放在之前苑太婆肯定要搖搖頭表示世風(fēng)日下，這游泳也要人教？江河邊長大的孩子有幾個是不會水的，但這瞎了眼的她還真沒聽過。

    “奶奶？”苑晴虹被祖母牽著走到女人面前。

    “來，小虹，這是隔壁的黃姨，快叫人。”

    “黃姨。”女孩冷淡地喊了聲人，就打算掙脫祖母的手掌回屋里自己待著。

    她不喜歡這個村子，不喜歡那些喊她小瞎子的村民，她也沒指望這個陌生的女人會對一個瞎子有什么興趣，就像那些父母的朋友一樣。

    就像所有人一樣。

    “哎呀，真乖?！迸藵M意地笑了笑，然后俯下身一把將她坐在自己懷里。

    “??！”苑晴虹驚叫出聲，她死死地抓住女人環(huán)住自己的手臂，滿臉通紅：“請讓我下來……”

    女人把她整個人摟到懷里抱著，朝她笑道：“哈哈哈，小姑娘這么整日整日待在家里可不成，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在田里到處瘋著跑，我媽跟我嬸兒追在后面……現(xiàn)在想想我都屁股疼?！?/br>
    “哈哈哈，我一直跟晴虹說別在屋里子悶著，不過你也知道她之前都在城里，住過來也沒幾天，所以啊……”苑太婆有意無意的回避了孫女眼睛的缺陷，只把她對外界的抵觸說成是不適應(yīng)農(nóng)村的生活。

    而那女人似乎也沒聽出這話的問題，還接腔道：“太婆，你放心吧，晴虹就當(dāng)是我侄女。等我?guī)绾绲教锢锿鎺状?，她就知道這鄉(xiāng)里的好了?！?/br>
    “那真是麻煩你，我替晴虹謝謝她黃姨?！?/br>
    苑晴虹聽著祖母任由一個陌生人摟著自己，還與她決定著自己的未來，她簡直要瘋了。

    她想大叫，想質(zhì)問，想毫無體面地朝女人發(fā)瘋，難道你是瞎了嗎，難道你看不出我根本沒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難道即使是待在家里我也依舊那么礙事……

    可到最后，她也只是低低地說了一句：“我看不見?！?/br>
    苑太婆沒了聲音，她緊張地看了眼孫女，又看了看女人的臉色，心中又急又怕。

    但女人似乎絲毫沒受影響，她摸了摸苑晴虹的手臂，然后以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說道：“是看不見嘛，但你這手腳不都是好好的嘛，別怕，這沒什么要緊的。”

    她又沖苑太婆道：“你看晴虹這長手長腳的，我敢保證都要不了十天，她啊就能在河里摸魚了?！?/br>
    “那還是……”苑太婆笑著搖了搖頭，她最在乎的還是孫女身體健康，別在屋子里頭悶出病來。

    苑晴虹手足無措地靠在陌生女人的懷里，這還是她人生頭一次被這樣對待。

    這也是第一次，大人看見她沒有拖著老長的語氣說著可惜了，也沒有在遺憾中夾雜著計算通知她的家人：你女兒這輩子算完了，趕快抓緊時間再生一個吧。

    第一次有人摟著她告訴她，瑕不掩瑜，人生路長，她只不過要比正常人多走幾步。

    這沒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