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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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凌梟的規(guī)矩,魂魄散去后,人便只剩一具腐朽皮囊,留不得埋不得。把火化后的骨灰撒到河里,順著水流,總有一日流到故土,魂歸故里。一叢草自生長到枯萎,再被人割下捆起來,扔到火燒成灰,也差不多就是這么個樣子。 不知姓名,不知過去,沒有未來。 司糧那邊兒得到消息趕過來的時候,姜瑤已經(jīng)蹲在河邊撒完了骨灰。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灰,轉(zhuǎn)身看向陸子凌,道:“時候不早了,少主也該回去了吧?” 天高海闊,云淡風(fēng)輕。他分明是笑著的,卻莫名讓人覺得難過。 陸子凌側(cè)目同遲來的幾位管事低聲說了兩句,那幾人神色慌張,連連點頭。他又召來白鶴,這次是兩只。 姜瑤一路閉著眼飛回了內(nèi)門,落地時才松了口氣。 天色將暮,他委婉地表示今晚要睡在自己房里,陸子凌只是點點頭,沒說什么。他瞧了一眼心下了然,知道今日有心事的不只他一個。他徑自回了房,把那件原本屬于陸子凌的外套脫掉,打開藥瓶上了藥。這傷藥不如胡蝶先前給他用過的,覆上傷口時一陣刺痛,細(xì)聞來有幾絲熟悉的清爽氣味,應(yīng)當(dāng)摻了薄荷在里頭。他本就有心事,傷口再被這么一刺激,精神抖擻,更加睡不著了。 他把兩條胳膊用紗布仔細(xì)纏好,再系個了不怎么好看的結(jié),坐在床邊發(fā)呆。他心里煩悶異常,總憋著一口氣似的。夜幕昏暗,他披上那身黑衣,拎著燈籠與火折悄然出了房門。 陸子凌那間屋子里暗著,這個時辰興許已經(jīng)睡下了。 他漫無目的地在院中走著,直至夜色徹底暗下,掏出火折點亮燈籠,再一抬眼,瞧見兩扇朱紅色的大門。他一時怔然,不覺間竟走到了此處。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按在門上——此地有結(jié)界,原本是推不開的。他才想放下,眼前似一道青光閃過,融進(jìn)了門中,還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那門便向旁打開一條小縫。 自門后吹來的風(fēng)異常輕柔,不比白日張狂,卻要冷上三分,月下靜立著一道慘白人影,像是尚有怨念的亡魂。他緊了緊衣襟,打了個寒戰(zhàn),大著膽子把燈籠湊過去,模模糊糊地分辨出一二。 這時候“亡魂”開口了:“今晚夜色不錯?!?/br> 興許是這風(fēng)吹得太冷,凍得人身子發(fā)僵,他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待略為平復(fù)下心情,他向那人行禮,聲音也有些僵硬:“大少爺是來找少主的吧?我這就去通報。” 陸子寒直言道:“我是來找你的?!?/br> “找我?”姜瑤有些意外。 他邁步進(jìn)來,回首關(guān)上了門,道:“夜寒露重,不如先去屋中詳談。” 姜瑤忐忑地跟在他身后,見他不必提著燈籠也能認(rèn)得出路,沒拐幾個彎,便走到一處他從未來過的小院子。 推門點蠟,引火燒水。他瞧著陸子寒這一串行云流水的動作,一時間有些發(fā)怔。 陸子寒瞧了他一眼,指了指凳子:“先坐?!?/br> “不敢。”還未弄明白這人葫蘆里賣得什么藥,他實在不敢接受這有些突兀的好意。 陸子寒卻不甚在意,取了茶具擱在桌上,道:“不必緊張。我只是一只紙人。”為了印證這話,他伸手在蠟燭上懸了數(shù)息,火苗竄起,稍沾上一點在指尖,又滅了。姜瑤瞧見他半根食指被燒得漆黑,在桌上一碾,只剩一抹灰白,斷處也不見血。 “我若是本體過來,恐怕他這時候便要察覺了?!标懽雍疂M不在意地解釋著,替他斟了杯茶,“只是想找個機(jī)會和你單獨(dú)談?wù)?,坐。?/br> 他依言落座,慎之又慎地道:“不知大少爺找我,所為何事?” 干茶在沸水中舒展成葉,清澈透亮的茶水自壺嘴兒傾倒在杯中,推到了姜瑤面前。 他道:“你們今日去了外門?!?/br> 姜瑤立刻起身,拱手低眉道:“未經(jīng)通報便擅去外門,請大少責(zé)罰?!?/br> 陸子寒道:“坐?!?/br> 待他坐下,陸子寒道:“凌霄明面是有規(guī)矩,外門與內(nèi)門弟子不得私下來往互通,但規(guī)矩么總有例外,即是有人帶你去的,我若責(zé)罰你,便是不給他面子?!?/br> 姜瑤心道果然如此。 陸子寒又問:“可找到什么線索?” 他這話問出來,基本算是表明了立場,也坦白地告訴姜瑤,那晚是故意讓他聽到他與胡蝶說話。姜瑤對此早有猜測,倒不意外,順著他的話答:“只是取了幾樣舊物?!?/br> 陸子寒看了一眼他,話頭一轉(zhuǎn):“你有話問我?” 姜瑤略顯遲疑,道:“是。我想知道,鄭凡他可還活著么?” “這你應(yīng)當(dāng)比我清楚。”陸子寒說。 姜瑤道:“糧司中并無他已死的記錄,與他關(guān)系稍好的那個弟子只說他去了別處。少主說處理這事兒的不是他,那自然是大少你了。” 陸子寒點頭:“檢查他尸首的的確是我。” “那尸首,確確實實是鄭凡么?” 陸子寒瞧了他一眼:“何出此言?” “只是猜測,大少勿怪。”姜瑤道,“少主他并非喜好殺伐之人,當(dāng)時卻說鄭凡‘既無修為殺便殺了’。而在我的印象中,鄭凡雖然天賦奇差,卻也是練氣三層。要么是他覺得僅是練氣還不能被視作修道者,要么就是那個人根本不是鄭凡。” 陸子寒道:“也許有第三種可能,他和你一樣覺得求道太苦,轉(zhuǎn)而入了魔成了別人的傀儡,已經(jīng)不再是人?!?/br> “……和我一樣?”姜瑤驚愕地看著他,將這句話低聲念了幾遍。 “不然,你覺得你一個練氣六層的弟子,是如何在三個月里升為筑基?” 姜瑤愣了一下。這么說來,胡蝶當(dāng)時說那句話也是在試探他了。 原主誤入……不,或許是被人算計入了魔道,又被人下了蠱,本應(yīng)成了傀儡,卻不知為何遇上了陸子凌,被后者廢除修為救了下來,而后回到糧司,受蠱物折磨企圖自殺了事,再被他穿越俯身。 一切似乎連起來了,不,還缺了點細(xì)節(jié)。 陸子寒道:“那人在你身上下了蠱,又故意在丹房留下線索,引我們來救你,是不想你死。我推測,鄭凡當(dāng)時神智意外恢復(fù)了幾分,所以想要?dú)⒘四?,如此既能破壞那人的計劃,若是借此引起?nèi)門長老們的注意更好。未曾想他打錯了算計,你不僅沒死還入了內(nèi)門,活到了現(xiàn)在?!?/br> 這猜測固然合理,邏輯上卻有許多說不通的地方。為何陸子凌要救他?為何姜瑤被救后還要回外門?他身上究竟有什么特殊之處,非要他全須全尾地活著才行?為何他并不記得這些?是曾為傀儡的副作用,還是他的記憶被人刻意抹除?這么做對誰最有利? 有些問題才一冒出來便知曉了答案,而有些只能暫且放下。 陸子寒像是知道他心中的疑惑之處,不急不緩地道:“擅入魔道雖是大忌,但我這位弟弟一向心軟,再者你神智尚在,又求他救你,他自然不忍心。只是你魔根深種,若他真的徹底廢了你的根基,你受不住魔氣反噬,怕只會當(dāng)場斃命?,F(xiàn)在看來也是如此,若不能找到辦法斬除魔根,被反噬也只是時間問題。這一點上我當(dāng)時就說過,你不必這么看著我。” 姜瑤心道知道自己沒命可活不哭出來就不錯了,你還想怎樣,要我笑么?他扯了個并不怎么好看的笑,說:“您特意來找,不可能只是為了說這些,拿我取樂吧?” 陸子寒多瞧了他兩眼,道:“我這次來,是要你替我做兩件事。同樣,你也可以向我提兩個條件。只要在我能應(yīng)允的范圍內(nèi),都可以答應(yīng)。” 姜瑤斟酌片刻,向他確認(rèn):“只要是你能做到的,任何條件都可以?” 陸子寒眉眼稍彎,笑意溫和:“除了這條命,都可以。” “離開凌霄呢?” “可以?!?/br> 姜瑤略一沉吟,問:“那兩件事是什么?” “第一件,是要你與陸子凌雙修,助他修行。第二件,是要你協(xié)助我引出下蠱之人。” 這話聽起來,大有先榨干價值再讓人送死的意思。 姜瑤干笑兩聲,神色略有些不自在:“這雙修說的是?” “和你枕頭下那本冊子上畫的差不多?!标懽雍嫔桓模澳闳粲X得那本花樣太少,我再讓胡蝶送去幾本?” 姜瑤嘴角抽搐,才要婉拒,卻見陸子寒的身形朦朧了剎那,再一眨眼,只剩下一只剪裁粗陋的紙人緩緩飄落在凳子上,紙人一角還有灼燒的痕跡。 他心中一跳,抬頭向門邊看去。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接著砸場子一般地破門而入。是陸子凌。這人臉色并不好看,在屋內(nèi)環(huán)視一周,最后望向他。 姜瑤下意識地看向另一張凳子——這次連紙人都沒了,只剩下一抹白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