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平靜的午后，陽光翻過雜亂的樓房，照到深處狹窄的陽臺上，撫摸著晾曬在上面的衣服和茂盛的花草。少年蹲在陽臺上，翻開繡球花的葉子，用筷子在底下的土里翻找蟲子。

    “江帆，給我開門！”他聽到母親在樓下叫他，臉貼著防盜欄往下看，只看到了母親，但她的手好像被什么拉拽著，肩膀微微向一邊傾斜。

    趿拉著拖鞋慢慢下樓去，把防盜門打開，他就看到了拉著母親的人。又黑又瘦的小矮子，留著一條鼻涕，睜著一雙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

    那是江帆與陸凱第一次見面，從那以后，江帆就有了弟弟。

    江帆正直敏感的少年期，他隱隱覺察陸凱的到來打破了家中某種平衡。父親不喜歡陸凱，江帆不知道其中的緣由，但他與父親站在一邊，加上陸凱確實沒有長著討喜的模樣，因此他也很難違心地說喜歡這個突如其來的弟弟。

    這個家里只有母親深深愛著陸凱，這份愛甚至超過了江帆，而陸凱也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家誰歡迎他，誰不歡迎他。

    母親不在家時，他就靜靜地呆在房間里讓人忽視他，只有母親在家的時候他才會從房間里出來，像母親的跟屁蟲，母親在哪里，他就在哪里。有時母親讓他去找江帆玩，他用力搖頭，死活不肯去，正好江帆也沒有照顧小孩子的心情，他不煩自己簡直謝天謝地。

    那個假期母親忙著升職，時不時加班，或者跟同事聚會慶祝，有時甚至不回家，父親也有意回來得很晚，似乎覺得十四歲的人照顧五歲的孩子沒有什么問題。

    他們都不在，江帆把零食當(dāng)飯吃，看著電視，不知不覺天暗下來。他去開燈，無意瞥到陸凱的鞋，后知后覺房子里除了他以外還有一個人，一整天他都沒有看到陸凱吃過東西，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敲門叫陸凱出來吃東西。

    陸凱沒有回應(yīng)，江帆難得拉下臉叫他，他卻沒反應(yīng)，暴脾氣立刻就上來了，打開門沒好氣地說：“你聾了，我叫你沒聽見嗎？”

    “又沒要你管?！标憚P嗡聲嗡氣地說。

    江帆開燈，看到床上隆起的被子堆，沖過去被子一掀，蜷縮成小小一團(tuán)的陸凱無處遁形。他抓著陸凱的衣服，把他拖到床邊，摁著他的背，一把拽下褲子，露出兩瓣屁股，揚手啪啪打下去，一邊打一邊罵：“給你臉了？不要我管，還不回話，你很囂張啊，誰給你的膽子？”

    陸凱還很小，力氣跟江帆不成比，反抗不了，被打得大哭起來，喊著要找外公。他越哭江帆打得越起勁，把那兩瓣屁股打得通紅，手掌發(fā)麻才停下。陸凱哭啞了，抽抽噎噎的，眼淚直往下掉。

    “以后再不聽話，我還揍你?！苯磐旰菰挘肫饋碜约旱哪康?，補充道：“出去吃東西。”

    陸凱突然追著母親說要回家，母親說這里就是他的家，他就說要回外公家，他一邊說一邊哭。母親心疼地抱著他，聽到他哭，也跟著掉眼淚，“外公生病了，不能再照顧小凱了，小凱跟著mama好不好？”

    “不要外公照顧，我長大了，可以照顧外公?！?/br>
    陸凱再怎么哭鬧也只是讓人徒增心煩，他既沒能如愿回到熟悉的外公身邊，也沒有在這個家找到適合的生長方式。

    父親和母親開始頻繁地爭吵，江帆蹲在陽臺上，看著失去父親照料的花草在本該旺盛的夏日開始枯萎，他感到無比的煩燥和厭倦。他開始數(shù)什么時候開學(xué)，等開學(xué)后，他就可以解脫了。

    才怪。

    他開學(xué)，陸凱也開學(xué)，他去上學(xué)，陸凱也要上學(xué)。母親沒有時間接送，就把陸凱安排在江帆學(xué)校附近的幼兒園，這樣江帆去上學(xué)的時候可以順便送他。

    陸凱不情愿，江帆瞪了他一眼，他就畏畏縮縮地低下頭。江帆本意不是想帶著拖油瓶，只是生氣陸凱居然敢討厭他，在江帆看來，只有他討厭陸凱的理由，陸凱沒有任何資格不喜歡他。

    上學(xué)的路上，陸凱故意落后很大一截，江帆看他在后面拖拖拉拉的樣子就煩，他剛想走回去拽著陸凱走快點，巷子里撲出幾個少年，一把抱住他，笑著把他架走。

    “等會兒，等會兒！”江帆喊著他們停下，拼命回頭，陸凱小小的身影卻消失在開學(xué)的人潮中。他想陸凱都這么大了，跟著其他小孩，肯定也能找到學(xué)校，實在不行周圍還有不少交警。這么一想，江帆頓時心安理得起來。

    然而那天夜里，陸凱沒有回家。江帆慶幸父親和母親晚歸，急忙打著手電沿路找去，他把那條路來來回回找了幾遍，連草叢都扒開了，也沒找到陸凱。他一屁股坐在花池邊，累得直喘氣，心想要是找到陸凱一定狠狠揍他一頓。

    一個男人挨著他坐下來，他叼著一根煙，似乎想點火，在口袋里翻找打火機(jī)，但沒有找到，就扭頭看向江帆，笑著問他有沒有火。

    江帆懷疑他眼瞎，初中生哪來的打火機(jī)，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繼續(xù)去找齊凱。他剛抬腳，男人就跟著站起來，走在他后面。江帆汗毛倒豎，手電筒往背后一砸，也不管打沒打中，撒開腿沒命地往家里跑。

    快進(jìn)樓的時候，他看到樓下花叢里好像藏著個人，走過去仔細(xì)一看，居然是陸凱抱著書包沒心沒肺地睡著了。江帆氣炸了，他揪起陸凱往樓上拖，那天晚上周圍的人都聽到了陸凱凄慘的哭聲。

    陸凱越發(fā)沉默，他對母親也不愿多說話，悶悶地，只會回答“嗯”“啊”。母親以為他太想念外公，答應(yīng)他假期的時候讓他回去，只有那個時候，他眼里才會煥發(fā)光彩。

    上學(xué)的路上陸凱依然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江帆后面，江帆常?；仡^去看他，他對童年的陸凱的記憶，也只剩下一個低著頭、寂寞地走在人群中的小男孩。

    很多年以后，朋友們得知他有一個小九歲的弟弟，都露出驚訝的神情，揶揄他藏得太好，他們一起長大的朋友都被瞞住了。每當(dāng)那個時候，江帆都有些失神，他一直不愿承認(rèn)陸凱是自己弟弟，而陸凱又何曾把他當(dāng)成兄弟。他們更像仇敵，互相折磨，兩敗俱傷。

    自從陸凱到來，父親和母親的爭吵從未停歇，終于有一天他們都平靜下來，冷靜地談?wù)撾x婚的事，鄭重地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十幾年的感情在不斷的爭吵中消磨殆盡，相看兩厭，不如灑脫地放手，日后不會留下太難堪的回憶。

    他們的目光落在江帆身上，這是他們這段感情里最后懷有感情的存在，然后就是江帆選擇誰的問題，江帆沒有任何猶豫選擇了父親，那一天母親的失落與父親的欣慰形成鮮明的對比。

    收拾好東西后，母親把江帆和父親送到車站，陸凱沒有來，他回鄉(xiāng)下去陪外公了。江帆想，當(dāng)他回來時，那個欺負(fù)他的哥哥和討厭他的父親都不在了，只剩下耐心又溫柔的母親，那時他一定很開心。

    想到這個江帆多少有點不開心了，他突然扔下行禮抱住母親說：“媽，我不走了，我要留下來?！?/br>
    他臨時變卦，母親欣喜若狂，她緊緊摟著江帆，看向前夫堅定地說：“我能養(yǎng)好他們的?！?/br>
    父親問：“小帆，你決定了嗎？”

    江帆點頭，“我要跟著mama?！?/br>
    “……誒?！备赣H嘆了一口氣，獨自一人離開了。

    陸凱從鄉(xiāng)下回來，得知這個消息后，看了一眼江帆，沒有說話。只是把外公給的禮物遞給他，就默默回房間去。

    江帆追過去，撞開正要關(guān)上的門，抓著摔倒在地的陸凱吼道：“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爸和我媽離婚還不都是因為你，你現(xiàn)在得意了？”

    “小帆，你做什么？”母親嚇了一跳，急忙上前攔著他們。

    “我恨你，我恨你，你為什么要出現(xiàn)，你就不該存在？”江帆攥著陸凱的衣服，眼淚涌出來。

    江帆長大后，母親第一次見他情緒崩潰的模樣，她以為只要向江帆解釋清楚，他會懂的。她錯了，江帆再怎么早熟也還只是個孩子，成人的無奈對他來說還是一件沉重的事。她抱住江帆泣不成聲：“小帆，是mama的錯，恨mama吧，不怪弟弟?！?/br>
    江帆卻緊緊抓著陸凱，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欠著我，你這輩子都欠著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