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追出了隔間的門，憑欄而望，一縷幽暗不詳之氣在人群中攢動著，時隱時現(xiàn)。他下了樓梯，撥開衣鬢香影，目光緊追不放。

    白鷺臺中回廊曲折，處處懸珠簾，可疑人影一路穿門過戶往深處行去。沈追借著掩護，越走越深，眼見那人穿過一扇月門，轉(zhuǎn)過有雕花窗的拐角不見了蹤影。

    他在月門前猶豫片刻，抬腳跟上。慢慢踱步過了雕花窗，卻一絲可疑之人的蹤跡也無。轉(zhuǎn)角之后，幾株桃樹掩映著一條小溪，溪上架著石橋，格外幽靜。

    這里與前頭風月場大不相同，樸素簡潔，不知是白鷺臺的什么地方。沈追不動聲色四處打量，忽然聽到激烈的話語聲。他又走了幾步，這才發(fā)現(xiàn)桃樹另一側(cè)有一紅一灰兩個人影。

    沈追想剎住腳已來不及，這個方位沒有任何隱蔽性，對面一抬眼就可以看見他。同時，桃樹下的人也完全進入了他的視野。只見紅衣少年漫不經(jīng)心向他投來一瞥，劈手給了面前端著酒杯的雜役一巴掌，“狗娘養(yǎng)的東西，沒學過規(guī)矩？！誰給你的膽子偷到我頭上來！”

    力道之大，酒案上的杯子搖晃著掉下來接連發(fā)出脆響，沈追頓住腳步。

    那仆役臉漲得通紅，不住告饒，“管事息怒，下回不敢了，再也不敢了?！?/br>
    若榴撒了氣，揮揮手讓他收拾酒杯殘片。這才像剛發(fā)現(xiàn)他似的，施施然移步過來。他笑得無可挑剔，絲毫沒有剛剛的疾言厲色，“姑娘怎么尋到后廚來了，是不是姝jiejie等不及了？可不巧，酒被下人偷喝，我正要重新去盛。”

    沈追盯著他的臉，瞇眼不答。若榴笑了片刻，自己也覺得無趣，他收起唇邊弧度，春花似的艷麗臉龐轉(zhuǎn)冷了幾分，“很奇怪嗎？”

    沈追挑了挑眉，環(huán)顧四周，“我只是想問你，剛剛有沒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可疑的人？”若榴勉強回憶了一下，“沒有?！焙髲N房少有客人來，若是形跡可疑的生人，他定能一眼認出。

    “多謝。”沈追禮貌道謝，轉(zhuǎn)身欲走。他抬手捏著眉心，心道自己莫不是看沈行風看久了，瞧誰都像魔氣入體，一天到晚疑神疑鬼。

    若榴突然叫住他，“等等！”

    沈追轉(zhuǎn)回頭，“有事？”

    若榴咬了咬唇，面上罕見地露出幾分為難，“別告訴她?！?/br>
    沈追正欲應下，瞧見若榴神思不屬的模樣，突然有了個主意。他唇角微勾，露出感興趣的笑來，“行啊，不過有個條件?！?/br>
    沈追回到雅間時，沈蕎趴在桌子上好夢正酣，身上蓋了件披風。鐘離姝對著案錢空杯，指尖停駐著一只雪白紙鶴。

    沈追見她熟練地將紙鶴展開，好奇道：“這是什么？”

    鐘離姝往下一掃，轉(zhuǎn)瞬讀完幾行小字，發(fā)吐息似地輕笑了一聲，“這做派除了我?guī)熜忠矝]別人了。師門有令，召我回妙音門籌備參與武道大會之事?！?/br>
    “我恐怕要先走一步?！辩婋x姝笑吟吟地起身，順手勾了勾他發(fā)上用做裝飾的法器，“寧meimei，咱們武道大會上見。”

    沈追扮女子時，用的名字里帶一個“寧”字，是以鐘離姝總愛打趣他。沈追倒也不生氣，笑著回她：“那姝jiejie定要按時到，別誤了時候?！?/br>
    鐘離姝走后，沈追又坐了一會兒，等到小丫頭睡醒，才領著迷迷瞪瞪的人渡河回家。

    沈蕎已與劍宗了斷關系，不愿重臨舊地。是以沈追詢問她是否想去時，沈蕎拒絕了。正巧小茸在武道大會期間無人管照，沈追便將它留在宅子里，托沈蕎投喂。

    武道大會前夕，青州城作為門派中轉(zhuǎn)的優(yōu)勢盡顯無遺。這里人流如織，燈火晝夜不歇，四處都是機遇。大會不是人人都能參加，但青州城里的商機卻是人人都可以追逐的。

    從七日前，靈舟與租賃飛劍、代步靈獸的生意便十分火爆。沈追不會御劍，付了幾塊靈石，登上去往劍宗的一艘靈舟。

    靈舟從外地飛來，在青州城停下稍作修整。升帆啟航時，船只緩緩越過一眾飛得低矮的靈獸與御劍修士，與其它船并行。

    沈追目力所及，前后皆是密布的靈舟，宛如河流。船下修士如云，所御法器清光耀耀，在空中織成一條絢麗光帶。

    沈追登上的這艘船，滿載乘客，門派服駁雜。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們約摸是第一次出遠門，從靈舟暫停在青州城時便十分興奮。此時更是不論門派，靠著護欄七嘴八舌地交談。

    沈追腰配兩把短刀，頭帶冪籬立在船舷邊，正巧聽了一耳朵。

    “青州城真的好大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多人！”

    “瞧把你出息的，等到了劍宗人還要多呢。”

    “不知道劍宗宗主是否真的和傳說里一樣好看，真想見見他?！?/br>
    “廢話，他可是天下第一！”

    這時有人質(zhì)疑道，“天下第一又不是樣樣都好，你又沒見過他，怎知他真的容貌出眾?！?/br>
    “修真界人人都在傳的事，總不能是假的吧？”

    眼見著議論就要發(fā)展成爭論，其中看上去年紀最小的姑娘出聲道：“諸位師姐別急，劍宗宗主長相俊俏不假，有此書為證。”

    說著從儲物袋里摸出一本書。

    此時風過紗簾，沈追好奇之下瞄了一眼，看到縹碧色書封時眼皮一跳。

    等等！這種東西不要大庭廣眾之下拿出來??！

    那姑娘拿了書，嘩嘩翻到后面幾頁，展開圖冊，“眾所周知，山海遺春里一些畫是有原型的。我聽見過宗主的人說，此圖有他五分神韻?！?/br>
    若不是突然動作會引人注意，沈追恨不能捂住臉。那圖有沈行風五分神韻不假，但畫的卻是沈追。那是結(jié)識鐘離姝不久時的事，沈追被“金陵一笑生”這話本界皆知的名頭迷了眼，稀里糊涂就答應了鐘離姝的要求。

    后來有人看出畫中人與沈行風肖似，這本打著“劍宗宗主私密畫像”名號的書一度被賣斷貨。沈追因本人入畫，拿了那書三成分紅，至今仍有不少進賬。

    不過作畫過程著實一言難盡，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這些人想必是來自民風開放的北地，圍著那圖冊又議論了許久，才回船艙休息。唯有那位拿書的姑娘沒走，立在甲板上。

    沈追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決定提個醒，他隔著紗簾主動攀談道，“恕在下冒昧，姑娘拿的書是？”

    那姑娘看看手中的圖冊，毫不設防地向沈追遞過來，圓圓臉兒煞是可愛，“你也對劍宗感興趣嗎？”

    沈追低頭瞟了一眼書頁，遲疑道：“不是……姑娘有所不知。劍宗宗主性格怪異，最厭煩被人妄議是非。此書難買，還是妥善保管為好?！?/br>
    話剛說完，少女俏麗的面龐便湊近了。他后退了一步，迎上小姑娘期待與好奇的目光，“聽道友話中之意，似乎對劍宗十分了解。我與師姐們都十分仰慕宗主，奈何門派偏僻消息閉塞。這次初來乍到，對此處知之甚少，可不可以麻煩這位道友介紹一下。”

    “沒有，只是一般?！鄙蜃穼χ请p波光粼粼的眼睛，有些狠不下心。他暗暗嘆息一聲，只得應了，“我盡力。”

    于是接下來，沈追解釋了一路的沈宗主好看與否、鳴淵澗斬魔到底用了幾劍、劍宗勝地一覽等問題。

    閑聊時終點已至，劍宗群峰近在眼前。沈追被這姑娘聒噪了一路，倒也不惱。都是和沈蕎年紀相當?shù)男⊙绢^，想必是第一次出遠門新鮮勁還沒過。

    臨分別時，他又叮囑了一句，“劍宗規(guī)矩死板，卻不對外姓人。你只需記好，有一個人的事不要摻和?！?/br>
    “誰??？”對面配合著睜大了雙眼。

    靈舟開始減速，機擴一陣轟鳴，龐大的船身駛?cè)胱o山大陣?；\罩著山門的陣法蕩起銀色漣漪，默許了船只通行，所有乘客瞬息被納入劍宗范圍之內(nèi)。

    沈追眺望著近在咫尺的陽黎峰，淡聲道，“宗主有個瘋癲的哥哥，叫沈追?！?/br>
    這句話仿佛觸動了什么無形的禁制，護山法陣陡然亮起劍陣圖騰，天穹之上射來四道亮光。夾雜著雷系靈力的劍意勢如破竹，向著沈追頭頂激射而來。

    沈追似有所感，當即飛身而退，腰間第一把刀瞬間出鞘。他右手握刀，連揮數(shù)下，三道劍意接連撞在刀刃上，發(fā)出尖利鳴響。

    還有一道從左側(cè)飛旋而來，沈追腳踏船舷，迅速折身，將刀從右手換到左手。刀尖與劍意針鋒相對，盤桓數(shù)圈，沈追一挑刀尖猛地發(fā)力向著腳下全力擲出。

    這一道劍意下去山林倒伏，驚動了陽黎峰上的巡視弟子。有五人御劍而來，為首的身著內(nèi)門弟子服，一眼鎖定了沈追，“何方宵小，敢在劍宗造次！”

    沈追踏著船舷，冪籬浮動。他執(zhí)刀而立，在換音丹的效用下嗓音微啞，“怎知是我造次，而不是你們劍宗欺人在先？”

    “你若言行有度，絕不可能觸動禁制，劍宗不歡迎你這樣的客人?！?/br>
    沈追想起劍意發(fā)動前說過的話，不由冷笑一聲。沈行風管天管地還想管別人說了什么。將他的名字設為禁制，不覺得可笑嗎？

    “剛進門就趕客，這便是你們劍宗的待客之道？。”沈追縱身一躍，從靈舟上飛身而下。他自半空打出一張御氣咒，身影輕若鴻羽，飄向陽黎峰，“想讓我走，看你們有沒有那個本事?！?/br>
    “攔住她！”

    五人御劍疾馳，各自祭出一柄法器，圍追堵截而上。沈追借著御氣咒，閃轉(zhuǎn)騰挪，舉刀迎擊。端看身手這五人雖是內(nèi)門弟子，但修為遠在他之下。

    果然如沈追所料，不過幾十招一名弟子便體力不支，無奈敗退。沈追僅憑一刀越戰(zhàn)越勇，仿佛被激發(fā)體內(nèi)狂性，將剩余四人狠狠從法器上擊落。

    四名弟子如落葉輕飄飄墜向陽黎峰，這么落下去就算是修道之人也得躺個十天半個月。靈舟上眾人看的目瞪口呆，劇烈的打斗聲也引起了陽黎峰其余人的注意，接連有弟子御劍升空而來。

    冪籬鼓動不休，沈追在冰冷的山風中呼出血液中翻騰的熱意。他握緊刀柄，忽然覺得有些可惜。好像鬧得有點大，答應鐘離姝的事又要辦不成了。

    恰在此時，山風暗暗轉(zhuǎn)換了吹拂的方向，落向地面的內(nèi)門弟子猶如被一雙手托舉著，輕輕放到了地上。

    沈追驀然抬頭，瞳孔緊縮，一股與陣法上劍意相同的氣息，裹著鋪天蓋地的威壓刺來?！板P”一聲，第二把刀出鞘，沈追只來得及雙手交握，以刀刃抵擋，整個人已被推出去數(shù)十丈。

    刀刃與劍意相擊，迸射出一串耀眼的銀藍色火花。凌厲的劍意逼至沈追眼前，頭上冪籬轟然爆射。沈追從散落的絲縷中抬頭，看到烈風中翻飛的藍色衣袍與一雙睥睨的無情鳳目。

    “何人喧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