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慕
此地聚集的士子開始論談。 很不巧,最先出頭的幾個蠢笨士人,都在暗諷攝政王。 說的話倒是不難聽,畢竟攝政王權傾朝野還狹隘記仇,他們再蠢也不會拿前途開玩笑。有幾個甚至不是真心嘲諷,更像禮儀性地罵一聲,彰顯自己的清白,不屑與亂臣為伍。 周維新忍不住去看趙惟安的表情。 看不出喜怒。 趙惟安聽多了狠毒咒罵,這般程度的指桑罵槐實在挑不起他的興致。 白皓歌不同。 他聽那些錦簇文章,無不是中傷晉王的暗箭。如果說話的人當真心懷萬民便也罷了,可是他們一個一個,不過是姿態(tài)清高地鉆營謀私。 他們憑什么非議攝政王! 為了今日論辯,白皓歌準備大半個月,諸多問題都預演好了。只要拋出幾篇針砭時弊的論議,必能保他名揚上京。 晉王殿下為他鋪好了路。 只要他…… “朝中行事施政,實在是目無陛下?!比踢^陰陽怪氣的幾個,又來了一個莽的,言辭直白大膽,只差揪出攝政王的名字罵。 白皓歌冷冷看去一眼。 不知從哪跳出來的蠢笨廢物,竟然掐準去歲天災詆毀。賑災章程是白皓歌一條一條斟酌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他們挑不出錯,就拿議政的章法說事。 那人不知攝政王今日在此,言談愈發(fā)放肆,朝綱混亂招致天怒云云。 義正言辭的聲討之中,突然插入一道雜音。 “大周朝綱,當以民為先。閣下莫非以為,朝堂議政的章法,重得過萬千百姓的性命?” 眾人訝然,循聲看去,說話的是一名束發(fā)少年。 微圓的臉頰稚氣未脫,偏又生著過分明艷的桃花眼,無端顯出三分輕慢習氣。 白皓歌正色莊容,視線掃過眾位士子,挑中非議攝政王的那些,將他們剛才說的話,從任官到地稅,一一駁斥過去。 斂去了捉弄攝政王的惡劣趣味,他的措辭淺白直接,此間士子近百,任誰都能聽出其中的道理。 他說的有理。 但他這個人很沒道理。 一無家世,二無資歷,三無聲名,憑什么與世族論談? 幾個同鄉(xiāng)知他身世底細,眼里溢出鄙夷的神光,道:“白師弟,你趨附晉王,不必在此處說的?!彼麄兊故遣磺宄尊└柰w惟安那些糾葛,只是在眾人面前踩他一腳,指責他支持新法度、諂媚攝政王。 憐他聰敏的大名反駁道:“他持論有據,同晉王有何關系?難道說所有講論法度的人,都是晉王黨羽?” 白皓歌卻笑了:“我確實傾慕晉王殿下?!?/br>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束發(fā)少年神采斐然,一字一句道:“所謂議政章法,不過是廟堂之上,庸碌之輩為私利爭權。你們總說晉王獨斷政事,自他監(jiān)國,施政布政哪一樣不比前朝果決?去歲水患,若非晉王獨斷,受災百姓又豈止千萬之數?” 他偏過頭,看向言辭最激烈的那名士子,冷冷笑道,“嘴上說目無陛下,心里怕不是恨他目無世族,不肯與你們分利?!?/br> 為首的士子勃然大怒:“哪來的黃口小兒!國策尚未讀通,就敢大放厥詞!” “剛才還是持論有據,這就不通國策了?與世族同流便是名士,仰慕晉王便是亂黨,這就是您的道理?” “你!小子無理??!” 眾位士子受不得挑釁,揮手便要將人趕出去。 忽然。 石徑盡頭,響起悠悠長長的一聲嘆息。 竹影掩映的亭臺詭異地安靜下來。 眾人不敢置信地瞪著那個方向。 白皓歌心口狠跳,慌忙低頭。方才名士圍堵,他分毫不懼;此時晉王一個眼神,他說不出的忐忑心虛。 殿下曾說,為他鋪好了路…… 這下全搞砸了。 趙惟安神色疏冷,看不出是喜是怒。 他并未責罰出言不遜的士子,只是緩步前行,路過白皓歌也沒有多看一眼。 白皓歌在“我還能搶救一下”和“不裝了我就是喜歡晉王哥哥哼”之間猶豫了會,快步追上去,連聲喚道:“殿下!殿下!” 趙惟安一言不發(fā),白皓歌不敢再叫了,輕悄悄跟在他身后。 謫仙居占地極為廣闊。 穿過竹海,便是漫延的石山流水。 趙惟安停步,似笑非笑說:“白皓歌,你這么想做亂臣黨羽?” “黨羽就黨羽嘛。我傾慕您,我心甘情愿。” 白皓歌一臉混不吝的紈绔表情,其實為那幾句“傾慕”慌得要死。怕晉王不當真,更怕晉王笑他癡心妄想。 攝政王果然沒在意他的告白,只說:“不怕史官痛罵?” 白皓歌笑起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一個不在乎聲名的渾人。生前我都不在乎,還管死后?”他鼓足勇氣,說,“殿下,您也一樣,不是嗎?” 四周安靜下來。 只有清潤的溪水,潺潺流淌。 趙惟安有些失神。 他也一樣。 從推行新法那時他便知,自己不會有好名聲。 他厭憎世族,厭憎無休無止的論議,厭憎了顧全朝堂所有人、法度才有可能推行一步。 他要掌權。 他要改制。 這份志向埋在心底,誰也沒有告訴。 皇兄不知,趙昶不知,江北不知,周維新更不知。 唯獨眼前這名少年。 相識未滿半載,相處不過月余。 就敢當著世族大名的面、鄭重地表白。 我傾慕您。 傾慕您的風姿,更傾慕您不為人知的高潔。 趙惟安不知該如何反應,沉默地站在那里。清淺溪流倒映月色,閃耀著粼粼的波光。他的眼睛很清,很亮,或許是跳躍的明月的輝光。 “不過……上史書,也不錯。” 白皓歌語調輕快,中間幾個字含含糊糊。趙惟安沒聽清,以為他是想通了,勾起嘴角,想嘉獎一句。 “您說的對,我不能讓周相比下去?!?/br> 束發(fā)少年微微笑著,鴉黑的長睫未有一絲顫抖,眸光清澈猶如今夜的淡薄月色。 “您是亂臣,我怎么也得做個佞幸,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