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剪刀。

    鐵質(zhì)的尖頭剪刀。它被安靜地放置在梳妝臺前，照應(yīng)著燭火的微光，發(fā)出瑩瑩晶光。

    慕思柳坐在板凳上，寬袖卷起，露出雪白的小臂。此刻，這只如玉琢般的手臂平放在小桌上，被幾根細(xì)長的銀針刺穿，冒出令人費(fèi)解的熱氣。

    唐母就坐在他身邊，指尖捏著一根細(xì)針，揉捏著青年的小臂，尋找著正確的xue道:

    “慕小公子在看什么呢？”

    “……剪刀?！?/br>
    “剪刀？”唐母順著目光看去，垂下深邃的眼眸，低笑著繼續(xù)為青年扎針，“有言曰，‘一刀兩斷’，慕公子既然決心剪斷過去，又何必迷惘呢？”

    “……我不知道。”慕思柳垂下眸子。

    他本以為離開探花樓會是一個好的選擇。他會有一個新的開始，拋下過往不堪的種種，以“慕思柳”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并以“慕思柳”的身份，“迎娶”單哉過門。

    然而，當(dāng)他真的被“行者”帶離探花樓時，他并未感到多么暢快。

    月還是那輪月，不過是換了個地方仰視的地方罷了。

    過目不忘，異于常人的好記性是他的長處，但在此刻卻成了令人痛苦萬分的短板。不說那沉積在風(fēng)月所的過往，只說從探花樓逃亡時的種種經(jīng)歷，便叫慕思柳萬分割舍不下。

    他在宴會最熱鬧的時刻吹奏竹笛去，好讓自己的消失看起來合情合理。然而，他還是太過低估陶萬海了。

    當(dāng)那伙黑衣人“救回”慕思柳時，陶萬海竟是用一種陰狠惡毒目光去審視他，這讓慕思柳萬分確信，對方從未把自己視為過“血親”。

    那般眼神，慕思柳便是在單哉的眼里都未曾見過。那就是人性中最腐爛的東西，血親的賤命在陶萬海的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當(dāng)時，他們被堵在探花樓最陰暗的角落里，月照不進(jìn)來，慕思柳卻能“看清”陶萬海的腐朽真身，以及他手下黑衣人的真身——“行者”，準(zhǔn)確的說是另一波“行者”。

    是啊，他早該想到的，陶萬海害怕自己與“行者”結(jié)盟，是因?yàn)樗缇团c另一伙人做了交易。商人總是擅長這些的，更別說對方還是這陵城的首富。

    他總以為自己足夠了解陶萬海，了解這個商人的手段，但他的自以為是也成了對方利用的工具，并在最后用來反將自己一軍。

    為了完整地演完這一出戲，給慕思柳留下機(jī)會，前來援助他的“行者”不得將他“舍棄”，而他被那幫黑衣人拽著，又要回到探花樓的懷抱了。

    籠子，無止盡的籠子。

    那時，黑暗之中，慕思柳前所未有地渴望單哉能夠出現(xiàn)在那兒。他希望那個人能突然出現(xiàn)，“英雄救美”，帶他離開這災(zāi)厄般的命運(yùn)。

    但單哉沒有出現(xiàn)，那是當(dāng)然的，慕思柳親口回絕了單哉的幫助，只為了能證明給他看，自己能夠獨(dú)立解決自己的問題。

    事實(shí)證明，他還是太過年輕自負(fù)了。

    前來救場的，是龐復(fù)行，那個結(jié)交不過五日，卻值得信任的朋友。

    慕思柳從未跟對方提及過自己的命運(yùn)，更未提到過“逃亡”的打算，但卻對方僅僅是出于對朋友的關(guān)心，一路跟蹤到那里，同樣的，對方僅僅是因?yàn)閷ψ约旱男湃危裾J(rèn)了陶萬海的“救援”。

    “慕公子本該是鴻鵠?！彼f，“但在你們之中，他只能是一只被裁了翅膀的燕雀?！?/br>
    龐復(fù)行拔劍了，就算是駭人聽聞的“行者”，面對拔劍的青山大弟子，也只能節(jié)節(jié)敗退。

    龐復(fù)行為他擋下了追兵，打開了一條向外的道路。

    “慕兄！我還是那句話！若你覺得無處可去，便來青山派！我會親自迎接你！”

    “這份恩，幕某銘記一生?！?/br>
    慕思柳不會輕功，他只能跌跌撞撞地逃離探花樓，又跌跌撞撞地往南門跑去。

    他為這一刻做了萬種推測，最糟糕也不過死在刀刃之下。不過現(xiàn)在他還不能死，他還有恩情要報答，他還有家要回——他還有單哉，他們答應(yīng)過對方，要給彼此一個家。

    他同“行者”做過約定，若是半路自己被“救”了回去，就在城南河道邊的柳樹下等他。那里人少，視野寬，距離南門也近，更容易匯合，也更方便逃跑。

    只是，這從城北通往城南的道路，不算輕松。

    就算“行者”被龐復(fù)行牽制，陶萬海手下也不少武夫。更別說經(jīng)歷了萬世擂臺，陶家又拉攏了不少江湖人士，自己這昔日寵妓竟成了過街老鼠，一路被追，一路冷眼，一路喊打。

    慕思柳不抱希望，他只能在街巷中奔走躲藏，偶爾遇敵，便拿出他那不成器的功夫去應(yīng)對。

    他未曾想過，自己還能再得到誰的幫助，更不覺得，自己還同他人留下過深刻的羈絆。因此，當(dāng)花江月嚷嚷著前來救場時，自己還以為對方是來抓自己回去的，抓了把灰就往人眼中撒。

    “啊啊啊?。√厶厶?！阿柳你干什么呀！這待會我看不見路，咱還怎么跑路？！”

    “跑路？”

    “對??！我聽到笛聲就知道你要開溜了，這不特地給你牽了匹馬來——還不快說聲謝謝，道聲好兄弟來？”

    “……多謝，兄弟！”

    慕思柳翻身上馬，別看他這樣，平日里要討好官老爺，騎馬射藝其實(shí)都粗略學(xué)過。就算沒法學(xué)以致用入伍打仗，用來表演和跑路還是沒問題的。

    于是，在花江月的護(hù)送和警戒之下，慕思柳成功達(dá)到了城南的河岸。

    “阿柳，我就送到這。”花江月停下了步伐，一如既往，傻里傻氣地笑著，“我得回去了，不然陶老爹會懷疑的?！?/br>
    “必須回去嗎？”慕思柳擔(dān)憂道，“他……你也不想在他身邊待著才是，何必呢？跟我一起走吧。”

    “嘿嘿，你不用擔(dān)心。你別看我啥事兒都隨波逐流的，我也有我的打算?！被ń旅亲?，樂觀道，“而且，嚴(yán)格來說，我現(xiàn)在的老板已經(jīng)是單老大了。老大讓我給他當(dāng)內(nèi)應(yīng)，還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過一陣子去象城接應(yīng)——我們那么有緣，一定還會再見的?！?/br>
    他們還會再見的。

    但，江湖之大，誰又說得準(zhǔn)呢？

    在河岸同“行者”接了頭，他們對于自己能夠脫身這一點(diǎn)也十分驚訝，但時間緊迫，他們也并不熟悉彼此，因此一路無話，他們借著假令牌順利出了城門，波折之后，來到了荒郊野外的客棧。

    如此想來，也算是驚心動魄的一出戲，然而，慕思柳卻并未覺得劫后余生有多么值得開心。

    單哉，還是他，他無處不在。

    “行者”會幫助自己，是因?yàn)樗诎抵邪才?；龐?fù)行會認(rèn)可自己，是因?yàn)閱卧杖涡缘匕炎约和粕狭伺_；甚至于，花江月為自己牽來的那匹好馬，也是用單哉給的錢租下來的。

    那個人總是這樣，不用親自出面，就能讓事情如他所想的那般發(fā)展。

    好不甘心。

    “慕公子又在發(fā)呆了?！碧颇敢徽Z喚醒了慕思柳，她已經(jīng)收了銀針，慕思柳的心緒也重歸了平靜。

    “我只是……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了?！?/br>
    不，不是的。他知道自己要去哪。他要去單哉的身邊，但不是現(xiàn)在。他還未與過去斷干凈——陶萬海會找上他嘛？會不會有其他人窺伺他手里的？外面的人會不會認(rèn)出他是男妓，從而與他冷眼相待？

    他放不下，他從未真正離開過探花樓，哪怕是現(xiàn)在。

    “那便慢慢想。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去摸索自己的答案。”唐母呵呵笑著，只當(dāng)是安慰一個迷途的孩子，

    “亦或是，你也可以跟著我們。我們的天途沒有終點(diǎn)，拋離眼前之茍且，重拾癡念妄想，活在路上，倒也不失為一種活法?！?/br>
    唐母并未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她收起了全部的銀針，溫吞道:

    “你的筋脈，我已知道了大概。自學(xué)，還是太魯莽了些。你開拓筋脈時留下了許多的內(nèi)傷，好在并未走火入魔，未有加深之勢?！?/br>
    “我該怎么做？”

    “我為你備一些藥物調(diào)理便是，只是你目前還是別練功的好……”唐母沉吟半晌，轉(zhuǎn)口道，“我不會強(qiáng)求你，但你最好還是與我等同行。這無關(guān)理想抱負(fù)，只是你修行了，眼下除了那無涯閣，便只有我等能護(hù)你周全?！?/br>
    慕思柳沉默地?fù)u頭。

    唐母靜默著，打量了眼前的青年許久，勸慰道:“孩子，別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你才多大？本該是最為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jì)?！?/br>
    “不是的，我……只是在想接下來該怎么做?！?/br>
    “……要我說，什么都不用做，也不必去想，只需去感受?？兆隹障胗泻斡?？所謂悟道，也不過是日與日感受的疊加?！碧颇笢匦χ瓜马樱矒岬?，

    “單當(dāng)家將你暫時托付于我們，定是想讓你找到一個答案。你便放下心，接受現(xiàn)在的自己即可。”

    “現(xiàn)在的我？”

    “現(xiàn)在的你?！碧颇缚隙ǖ?，“你便說說，現(xiàn)在的你，最想做什么？”

    “我……”慕思柳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識地移到了那一妝鏡前。

    拿那把剪刀，鐵質(zhì)的尖頭剪刀，它還在那里，閃爍著燭火的微光。

    他當(dāng)然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最想做的是什么——

    “剪斷過去……然后干干凈凈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