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沒有減速，流光一打方向盤，汽車擦著石碑，橫沖進(jìn)林子里。

    偏離了盤山公路后瀝青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車強(qiáng)行碾壓出來的“野路”。草木茂密，羽涉看不出任何標(biāo)記，但是流光駕駛地毫不遲疑。兩側(cè)高大的樹木如同一雙雙交握的手，將路徑籠罩。之前沿著懸崖行進(jìn)時，尚會看見云海，白色翻涌著將暗綠的山頂托舉，天空十分明亮。但在這里光線一下子暗下來，往哪看都是一片黑。

    哐鐺。汽車飛躍一個土坡，羽涉隨之在車?yán)锒虝旱膽铱?，然后砸進(jìn)座位。這個動作發(fā)生的頻率和“哐鐺”聲頻率有關(guān)，后者基本等同火車的頻率。這種時候人才會感謝自己長了兩片多rou的屁/股。

    野性的路，野性的車，野性的駕駛。仗著車底盤夠高為所欲為。

    沒走錯吧？羽涉心里犯怵，又不好質(zhì)疑，拿著手機(jī)比對時還真發(fā)現(xiàn)了些什么：除了有樹木擋路，車子的行進(jìn)路線基本是直線，也就是說，這家伙根本沒看路，只是找準(zhǔn)一個方向后取直線往前莽罷了。

    非常具有哨兵風(fēng)格。

    儀表盤上，海拔已經(jīng)超過2500米，高原反應(yīng)一般就在此時開始作用。不過，也許是因為周圍植被茂盛，羽涉并沒有呼吸上的困難，只感覺氣溫確確實實的驟降了。

    “這一塊好像沒有動物?！庇鹕姘櫭?，自從進(jìn)入這片森林，他的感知范圍內(nèi)就很少出現(xiàn)相對強(qiáng)大的思維波動，最復(fù)雜的生命體也不過麻雀兔子那種等級。對于這種密度的森林來說不太正常。

    “動物都被吃光了?！?/br>
    羽涉囧然：“……被你們？”

    收獲到流光的一聲嘆息：“……被變異生物?！?/br>
    那些怪家伙，在變異rou體時，同樣變異了食欲。簡而言之就是非常能吃，不僅吃出數(shù)量，還要吃出質(zhì)量。

    同樣的進(jìn)食量下，因為纖維難以消化，食草動物同化效率要低于食rou動物。相應(yīng)的，因為捕食需要消耗更多能量，食rou動物的凈同化率比食草動物要低。這是大自然進(jìn)化的平衡，卻因為1911年那場奇異的極光而打破了。

    在異能力的加持下，變異生物捕食普通生物，就像人用叉子把切好的rou排塞進(jìn)嘴里一樣容易，這時，rou食無疑成為更好的獲得能量的途徑。即使是變異的綿羊，也會突升對血rou的渴望，更別提本來就是捕獵者地位的種群，邊殺邊吃，邊吃邊殺，殺多少吃多少而不是吃多少殺多少。為了將它們徹底趕出人類的活動范圍，戰(zhàn)爭持續(xù)了100年。

    原始森林邊界廣袤，地勢復(fù)雜，像長城一樣修墻是不可能的，讓墨西哥人付錢也不行。

    防止變異生物越界的方式是人為制造“真空帶”，即沒有獵物的空蕩區(qū)域，和森林防火隔離帶一個原理，失去了“燃料”支撐，變異生物自然不會主動向外擴(kuò)張。

    “繁殖季節(jié)，我們會在森林深處的固定地點(diǎn)投放家畜，引導(dǎo)它們向內(nèi)遷移。其余的時候則要保證哨界線內(nèi)空空蕩蕩。人類以外，但凡踏入，全部獵殺?！?/br>
    說到最后，流光竟然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雖然空氣里尖銳的精神場頻率表示出他其實并不真的嗜殺，甚至是厭惡殺戮的。正是因為精神波動會隨著感情變化，而這種變化難以自制，向?qū)Р趴偸呛苋菀鬃x懂哨兵的心思。

    數(shù)天相處，羽涉多少猜出來一些對方的癥結(jié)所在，但是車內(nèi)空間太小了，他不愿意去戳穿：就像沒人會在籠子里招惹老虎一樣，至少要到籠子外面……

    汽車騰空又落地。垃圾減震器屁用沒有。

    “我們到了?！?/br>
    向?qū)牭搅肆鞴庾蠲利惖囊痪湓挕?/br>
    ————

    哨所在森林中央。

    如同茂密頭皮上的一塊斑禿，百平米的樹木被砍伐一空，清理出一塊陽光明媚區(qū)域。一方面是戰(zhàn)斗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便于太陽能板采光。建筑本身平平無奇，凹字型的二層板房，唯一的特點(diǎn)是加蓋了一座十幾米的高桿照明燈塔。

    流光搬運(yùn)行李的時候，羽涉沿著中庭巡視一圈，白墻灰瓦，混凝土地板，自帶壓水井和發(fā)電機(jī)，家具裝修十分后現(xiàn)代十分解構(gòu)——意思是，非常節(jié)儉，凳子可以做桌子，桌子也可以當(dāng)?shù)首?，發(fā)揮功能的極限——建材本身的質(zhì)量倒是非常不錯，雖然低矮，卻是鋼結(jié)構(gòu)而非一眼看上去的砌體結(jié)構(gòu)，用作宿舍的區(qū)域內(nèi)墻也貼了隔音降噪的柔軟材料，對哨兵很友好。

    拍了前廳和中庭的照片，羽涉?zhèn)渥ⅲ核嗾写?/br>
    這是長笠的要求：就算沒有網(wǎng)，也把日記寫著，等出了意外這些都是維權(quán)證據(jù)。當(dāng)然，羽涉不至于這么被害妄想，他只是單純的做一下記錄。

    “需要反光板嗎？”輕巧的腳步聲停在身后。

    羽涉回頭，對上一雙褐色的眼眸?！傲鞴?？”他不自覺喊到，但很快意識到眼前人的不同，“不，你是……”

    “溢彩。流光是我的哥哥。和哥一樣……您叫我小彩、就好了?！?/br>
    溢彩解釋：“倉庫里有反光板，如果拍照補(bǔ)光，我替您安置——”說著就要轉(zhuǎn)身離開。

    羽涉趕緊搖頭：“不不不不用了，我就隨便拍拍而已。”

    “嗯。有需要都、可以叫我。”似乎有點(diǎn)緊張，男人低著頭，回答的聲音也很輕微：“哥叫我?guī)煜し块g，向?qū)Т笕??！?/br>
    和恭順的態(tài)度相符合，溢彩行事輕巧，步履適中，帶路時總是保持著一個讓人舒適的速度。他身著同款灰藍(lán)色風(fēng)衣，拉鏈敞開，內(nèi)里卻是一件單薄的黑色背心，露出突出的鎖骨線條和脖子上的金屬項圈。一眼看去，溢彩與流光有七分像，剩下的三分不是差在五官而是差在神態(tài)——想要板著臉，卻總是流露出不少小表情，褐色的眼眸溫和且柔軟，沒有他兄長讓人頭疼的固執(zhí)——像是家養(yǎng)的小動物，以為主人看不見它一樣偷偷瞄著，但你若直直與它對視，它又會若無其事移開目光。

    兩人來到二樓，溢彩打開一個空房間：“這里是您的房間，我有收拾過，是很干凈的，二樓的采光也很……舒服。如果覺得空間小，可以把旁邊的墻打通?！?/br>
    說是如此，大概是因為“極簡風(fēng)格裝修”的原因——床、書桌和一個置物柜——房間看起來已經(jīng)足夠?qū)挸?。羽涉站在窗子旁邊，看見外面是一顆板栗樹。

    向?qū)柕溃骸盀槭裁匆恢笨次?？”同行時還好，現(xiàn)在幾乎就是粘在背上了。

    溢彩仿佛被燙了一下，倒退兩步的腳步聲非常明顯：“啊，那個、我……”停頓了一下，對方似乎輕吸一口氣，“我這是……第一次見到、向?qū)А杏X，和我們很不一樣……”

    輪到羽涉驚訝了：“第一次？塔里，向?qū)н€是挺常見的吧?！?/br>
    溢彩羞澀地笑了笑：“我是在外面長大的，成為‘塔’的哨兵，也僅僅是、去年的事?！?/br>
    對于哨向資格的嬰孩，“塔”會在第一時間強(qiáng)制征收。不僅是為了“集權(quán)”，更因為哨向和正常孩子在生理上有差異，普通人類家庭無法提供覺醒者成長的條件，夭折率極高。只有貴族才有培育這些孩子的資本。

    溢彩看上去不像是貴族哨兵。

    說到這個話題時，他的身周浮現(xiàn)出復(fù)雜的精神場，用通感來比喻，有點(diǎn)像加了辣椒油的薄荷水，甜酸苦辣咸，五味陳雜，一嘗就知背后有著很深的故事。雖然對方態(tài)度順和，一副有問必答的樣子，但第一次見面就窮追猛打未免有些冒犯。羽涉移開了話題：

    “不用緊張，你就大方點(diǎn)看吧，反正，也沒有多長只眼睛嘴巴。還有，我一開始就想問了，‘向?qū)Т笕恕@種稱呼是怎么回事？太夸張了，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習(xí)俗嗎？”

    溢彩歪頭，明明是和流光差不多的臉，卻平白可愛不少。他懵懵懂懂地說：“這是明溪教我的?！?/br>
    “明溪？”

    “嗯，他是哨所的同伴，現(xiàn)在去巡視了，晚上才會回來。明溪說，對于向?qū)бе?jǐn)之余不失體貼，體貼之余不失機(jī)敏，稱呼尊敬不失愛戴。向?qū)еv話，帶頭鼓掌；向?qū)С瑁{(diào)好音響；向?qū)丛?，搓背撓癢；向?qū)萱?，放哨站崗……?/br>
    “停停停停?！?/br>
    打斷哨兵越來越離譜的舉例，羽涉嘴角抽搐，一聽就是在耍他玩的話，溢彩卻一本正經(jīng)地重復(fù)，就連緊張的口吃也沒有了，明顯是背的滾瓜爛熟……

    “你就……沒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嗎？”

    溢彩認(rèn)真道：“明溪知道的很多，他也、比我聰明。”

    哨兵耳朵紅成一片：“而且，您笑了，就在剛剛，很開心的樣子，所以我……覺得他也沒有說錯?！?/br>
    單純依戀的模樣，好像看到一條尾巴在背后搖來搖去……

    “羽涉?！毕?qū)Э扌Σ坏茫K于按捺不住爪子，摸了摸哨兵的腦袋，后者聽話地將身子放低，任憑頭發(fā)被搓弄，“我叫羽涉。你不是讓我叫你小彩嗎？那你也直接喊我的名字就好。那個明溪只是在開玩笑罷了，不用真的落實?！?/br>
    “這樣……嗎?！?/br>
    為什么看起來一副很失望的樣子……

    受不住這種puppy視線，向?qū)г竭^他主動向外走去：“但是，我也確實有一些事做不到，到時候就麻煩你了，小彩?！?/br>
    “嗯！”

    哨兵點(diǎn)頭應(yīng)道，快樂的情緒，像是一個小孩。

    哨所不大，很快，溢彩就將所有的房間都介紹過一遍，依依不舍地前去廚房準(zhǔn)備晚飯。羽涉在二樓的共鳴室見到流光，后者站在落地窗旁，注視著森林深處。依舊是半笑不笑的公式臉，搭扣嚴(yán)謹(jǐn)?shù)乩阶钌巷@得有點(diǎn)過于正式。

    作為向?qū)У摹肮ぷ魇摇?，這里是隔離最嚴(yán)酷的地方，哪怕是將耳朵貼門也聽不見一點(diǎn)動靜。

    流光將向?qū)П澈蟮拈T合上，落鎖。

    他略微側(cè)過臉：“你見到小彩了吧。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