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收到顧念東的告白之后，蘇琪有感覺，他和顧念東之間的距離在逐漸縮小。顧念東每晚回家的時間大概在九點到十點之間，最晚不會超過十點，一旦超出了時間，等不到老公回家，蘇琪的心里就空落落的，干啥忘啥。

    在家辦公后，師傅方凝知道他懷孕，減輕了他的工作量，每天上下午只需要線上打個卡，再把分配的業(yè)務(wù)按進度推進，聯(lián)系好下屬即可。

    也因此，他多了好些在家里為顧念東胡思亂想的時間。他遵守約定，不再整日泡在孫逸歡家里了，可一個人在家里，總也是坐不住的。

    三個月的時候，一場接一場的秋雨落下來，鹿川終于開始大幅度降溫。待在家里倒還好，但出了門卻實打?qū)嵉赜X得冷了。為了提醒顧念東穿厚衣服，蘇琪再網(wǎng)上偷偷給他定了幾件加絨的羊毛衫，掛在衣柜的最外端，每天早晨一拉開柜門就能看得見。

    這樣望不到頭地窩在家里，人都要發(fā)毛了。蘇琪待不住的時候，也會一個人跑出去，這小區(qū)位置不錯，周圍有幾個居民娛樂區(qū)，做的挺到位，蘇琪常在天暖和時候自己去逛，但那些休閑區(qū)里總有一大堆帶著孩子來玩的家長，一塊小草坪里四五個孩子小狗撒歡一樣的跑跳，吵得周圍的人頭疼，蘇琪也不喜歡人多，因此這些地方去過一回就不愿去了。

    其實他真正想去的地方，是顧念東的工作室。他每天都很想跑去YC去找他，這個想法憋了很久，不過是坐六站地鐵，再走上五分鐘的事，但蘇琪一直不好意思對顧念東講出口。

    直等到顧念東生日當天，他上午通知蘇琪，晚上不用加班，因此能很早回家。蘇琪才下定了決心，要親自跑去他們公司，給他一個“驚喜”。

    說是驚喜，蘇琪自己都不曉得要對顧念東說些什么，要準備什么禮物，他只是想直接出現(xiàn)在那里，和他多上一點點共處的機會。

    這家伙總不至于被自己迎接著下班會不開心吧…

    出門前，蘇琪很有心機地化了個淡妝，還換了一套休閑裝，襯得他像個學(xué)生一樣。

    今天難得的天氣不錯，到地方時才不過五點鐘，還沒有到他們規(guī)定的下班時間，蘇琪就坐在公司一樓的休息區(qū)，邊休息邊等待。他目前不能走動太多，運動一段時間，下面的zigong就墜墜的發(fā)疼，很容易就覺得疲憊了。

    懷這個孩子真是辛苦。身體不斷發(fā)出的許多危險信號都在告訴蘇琪，他像是把自己的生命過繼給了肚里的胎兒一樣，以命養(yǎng)命。

    但蘇琪樂意這樣。這是令他快樂的痛苦。

    對于顧念東，他完全忘記了今天是他的生日。

    前幾天在家收拾東西時，他無意之間翻出了爸媽的老照片，恍然如夢般覺知到時間的無情流逝，從不停歇。這幾個月來他經(jīng)歷了太多事，從窮困潦倒到如今和心愛的人成了家，爸媽在天有靈，應(yīng)該也能為自己而欣慰放心了。

    真摯的親情，是顧念東缺失了十多年的情感。

    而昨天，他清晰地記得，十多年前，也是同樣的日子，他離開了自己的家，住進了姑媽家里。而他自己的家，早就找不到了，他也已經(jīng)數(shù)十年不曾回到那里去了。

    只有失去過，經(jīng)歷過的人才明白，沒有戀人或是缺少朋友造成的孤獨都比不上永遠見不到深愛自己的父母親帶來的寂寥。這是一種生命里永恒的缺失感，很難彌補。

    這一整天工作，他都心不在焉。他明白自己是沒有太多時間浸yin在悲傷里的，他還有很多事要去做，有很多問題等著他處理，還要在看到老婆之前整理自己的心情。

    這是他作為一個丈夫和父親必須要做的。

    在座位上遠遠看到顧念東背包走來的身影時，蘇琪臉上露出了笑。

    第一句話就說“生日快樂，傻瓜”吧。再問問他想要什么樣的禮物，晚飯也可以下館子解決。

    但當顧念東走近時，蘇琪的那些設(shè)想全都被壓了下去。

    他哭過，他耷拉著眼睛，臉有些紅，很明顯是哭過的。他看起來垂頭喪氣的樣子。

    “顧念東。”蘇琪朝他喊了一句。他愣了一刻，四下張望著聲音的來源。

    “蘇琪？你今天怎么…”

    “你哭了？”

    “…”

    “怎么了？是工作室遇到什么事了嗎？你眼睛都紅了?！?/br>
    “抱歉，我...我今天心情不好…”顧念東的眼睛瞬間濕潤，在辦公室他一直忍著龐大的悲傷，但細心的安槐還是看出了他這一整天情緒的低落，主動攬下了他剩下的工作，所以他才能早點回家陪著蘇琪，好好休息。

    可他為自己已經(jīng)二十來歲，卻還總像個小孩無法吞咽自己的負面情緒而惱羞，看到蘇琪竟然在公司門口等著他，他便更加遏制不住想哭的沖動。

    蘇琪第一次見到顧念東這么脆弱的一面。他往日覺得顧念東性子遲鈍，皮糙rou厚，自己不管怎么毒舌損他，也沒見他生氣發(fā)火過。他在蘇琪面前，一直像臺機器，展示他牢不可破的可靠和穩(wěn)重，現(xiàn)在他這樣一哭，蘇琪開始發(fā)覺自己平日里的驕縱和無禮。

    人心都是rou長的，他脆弱時想依賴顧念東度過難關(guān)，但他卻沒想過顧念東也有血有rou，內(nèi)心有需要關(guān)懷的時候。

    “抱歉，蘇琪。我...是不是嚇到你了？我只是最近有些想念我的父母親...”顧念東用力抹掉眼角不斷垂下的淚，壓著喉頭哭泣時的腫脹。他不想在蘇琪面前展示自己悲傷的樣子。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有些擔(dān)心蘇琪為他這樣子而敗壞了心情。

    一張帶著橙子味的紙巾貼上他的臉，輕輕擦去他的眼淚。蘇琪微微側(cè)著身子，抬著手如同擦拭一件易碎的花瓶，“我哪有這么容易被嚇到？我剛?cè)ナ嗅t(yī)院拿了藥，陳醫(yī)生交代我適當運動。反正你今天下班早，我早就聽說YC后院有個特別漂亮的小花園，就想去轉(zhuǎn)轉(zhuǎn)。你...愿意和我講講你爸爸mama的事情嗎？我是想，我都和你說過我的黑歷史了，你也不用對我隱瞞你的過去了吧？...如果你想對我說的話...”

    “啊...　好，我?guī)闳?。”顧念東盯著蘇琪深邃的雙眼，繃嘴收止住泣聲，“我當然愿意和你講我父母的事。其實我老早就想同你說?！?/br>
    他們并排走在回字形辦公走廊上，離了彼此半步遠，步調(diào)很默契地趨于一致，淡黃色的夕陽從玻璃頂?shù)乃姆教齑爸型高^，淋在人頭頂，暖烘烘的熱空氣。

    “老早就想同我說？那怎么不早點告訴我，還在我面前哭鼻子？你哭的樣子比你笑起來還丑呢。”

    “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碧崞疬@話茬兒，顧念東擔(dān)心又惹蘇琪不高興，但看對方臉上并無慍色，才放心說出后半句，“咱們不是都以為你能來YC么？我那時想，以后和你做了同事，咱們肯定是關(guān)系特別好的朋友，我遲早把我的事對你說，誰知道，后來咱們分開了。不過現(xiàn)在我們又聚到一起，而且不是朋友，成了夫妻?！?/br>
    為著顧念東的最后一句話，蘇琪心里發(fā)羞，故意只回復(fù)著前半段：“你自作多情，我可沒拿你當好朋友。那時候煩你都來不及。”

    乘著升降直梯出了大樓，是一條寬寬的馬路，兩側(cè)每隔二十米種一棵幾十米高的樟樹，看枯皴的樹皮知道都有了年頭，樹的間隔里停著幾十臺私家車，一看牌子，都是路虎，豐田，寶馬之類的好車，顧念東的那臺奧迪Q5也在其中。

    二人并肩而行，向著東邊漫步，私家車周圍又圍了不少花花綠綠的自行車，電瓶車和摩托。路中央偶爾有行車穿過，見了散步的行人減速，開過后又猛踩油門。這時節(jié)正值香樟樹落葉子，外面凜冽的冬風(fēng)，刮進小公園里也溫柔了，一陣一陣撥弄頭頂章魚腳似的樹枝，吹得葉子像雨一樣飄飄揚揚，遠遠看甚是美好。

    凡有車子經(jīng)過，就帶起飄無定所的落葉翻飛，過的車多了，原本鋪滿的柏油路面中央都空出了一條直道，邊緣打著波浪的香樟葉都被蕩去了路兩邊。顧念東擔(dān)心有不長眼的車，專意走在蘇琪外圍，兩人踩著葉子慢慢走，聽顧念東敘述他爸媽的事。

    顧念東是西京人。這點聽他“千季不分京子切”的口音和他平日絮絮叨叨的講話零碎兒就知道。他老家在西京城墻圈兒上，一處老土房子，按理他家條件不算差，可以住進更場合的樓房，但爸媽兩個人都覺得土坯房好住，離地面更近，睡著踏實。

    mama是文化部的編輯，爸爸是部隊戰(zhàn)士，這出身在當時也是根正苗紅的社會主義接班人。由于爸爸在部隊里，他被mama拉扯著帶大，老是不對爸爸有印象的。出生時爸爸不在身邊，mama用了半個晚上把他生出來，mama是個有文采的，可起名兒時倒不自信了，翻著字典看哪個字都不順眼。一封書信寫到部隊里，讓孩兒他爹給指個名兒。后面過了三天，回信里說叫念東。

    八年后他mama又懷了個meimei的，名字叫念紅，可惜念紅沒福分，沒出生就死了。

    三歲時他認生，也開始記人，士官一年休假不過三四十天，那天家里突然來了一個形貌英武，個頭高大的男人，穿一身綠軍裝，進了屋就和mama又親又抱，顧念東從屋里跑出來，在mama身后立著，不知道這陌生人是誰，看mama臉紅著躲閃只以為是壞人，張著嘴哇哇哭起來。

    mama才拍打著男人從他懷里掙出來，口里念著“討厭你！孩子面前收斂點。”蹲下來安撫揉著眼睛落淚的小念東，“孩子，這是你爸爸哩，去年見了面還喊過，一年不見又成了陌生人了?！?/br>
    男人走上前托著他屁股將他一把子抱起來，低著嗓子哄他，“兒子，不認得你老子了？去年回來頭一天，正吃著飯就拉褲襠了，還是你老子我給你拖著腿洗的屁股吶！”說完撅著嘴往小孩兒臉蛋上親，yingying的胡茬子扎到棉花似的臉窩上，顧念東熟悉這觸感，才止了哭聲。

    三歲，顧念東才徹底記住爸爸的樣子，知道爸爸的衣服款式單一，都是綠色或黑色，胸前別著幾個熠熠閃光的章，肩頭有金色的橄欖枝和星星。他覺得這衣服掛到衣柜里不好看，可穿在爸爸身上立刻帥氣了。每年爸爸回家時間不固定，大約是菊花盛開的金秋時節(jié)，往前往后，從不超過一個月。

    父子倆最開始相處覺得生分，可待沒兩天就熟絡(luò)了。爸爸從小教育他，男子漢就得有頂天立地的氣概，甭管今后是alpha，beta還是omega，肩膀上都得能挑得起大梁。

    往家里買了一只一米高的塑料板凳，在地上鋪一層被芯，拉著顧念東讓他往凳子上跳。剛開始顧念東跳不上，不斷地摔跟頭，胳膊腿兒都磕得青紫，身上也怕疼，對著爸爸哭得滿臉鼻涕硌渣，mama看著心疼，想拉著他不再做了，爸爸在旁邊站得筆挺，把mama攔下，說，你得相信念東，這可是我兒子！小孩子耐摔，骨頭軟，讓他吃吃苦有好處。

    爸爸蹲下來身子，換了平日里嚴肅的面孔，語氣柔和不少，拉著顧念東摔破了皮兒的手在手心里輕輕摸，問他“疼不疼？”

    “疼…”顧念東抽泣著，抬起胳膊淶了一把鼻涕。

    “兒子，你哭是不是因為摔得疼了？”

    “不是，是我心里著急，爸爸，為什么我就是跳不上去呢？”

    爸爸眼底露著光，抱著顧念東在懷里一通猛親，對著mama喊，“看看，曉琴，這就是我顧智非的兒子，不會因為疼而落淚！”又說，“兒子，得學(xué)會動腦筋，你想想，怎么跳才能把腿收得更高？把腿抬高，像只青蛙似的，就能蹦上去了。要是從來按著老方法死勁兒跳，你摔出來血，把牙摔掉也跳不上去。平日里你怎么跳上一節(jié)節(jié)樓梯階的，把這凳子也想成樓梯階，把你平時拉臭兒的勁兒使出來，爸爸不信你蹦不上去！”

    顧念東聽了爸爸鼓勵，心里打足了氣，腿疼得打顫，但頭腦全都集中在如何把腿收到胸前像跳蚤似的彈起來，便也忘了什么是疼。經(jīng)過成百上千次的彈跳，他早就把凳子的高度牢記于心，一閉眼那凳子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爸爸走到凳子后面說，兒子，現(xiàn)在沒凳子了，你只管往頭頂跳，閉上眼睛，也要向前看，向上看，跳過你心里那道坎兒！

    閉著眼睛跟小和尚打坐一樣靜了半分鐘，顧念東依著爸爸的話，瞄著頭頂?shù)哪堑兰傧氲?，金燦燦的坎兒，把身上所有心思集中到上面，那坎兒突然就變低了，低到一抬腿就能跨過去，顧念東閉著眼笑了出來，知道這次一定能行！小身子往下蹲著，咬著牙“颯”的一聲喊出來，猛地一蹬小腿肚子，這一跳有如神助，像只羚羊一樣輕巧地彈起來，睜開眼，穩(wěn)穩(wěn)落上了凳子。

    “啊——”勝利的喜悅壓過了一切，小男孩神氣得像威風(fēng)凜凜的大將軍，大張著嘴發(fā)出征服困難后暢快的咆哮。mama激動地流出了淚，一會兒捂嘴一會兒鼓掌，爸爸握著拳頭，跟著顧念東一起叫，父子倆比著喊，像要把這土坯房給喊塌掉一般。

    這天晚上，爸爸抱著顧念東跑到土門夜市，帶著他吃大塊的，煮爛的肥豬rou。他學(xué)著爸爸，把酥脆的油餅塞到嘴里，等兩個人都痛快地吃飽了，爸爸又抱著他跑回了家。架了梯子在房沿兒上，爹三五下像使了輕功爬將上去，兒子細胳膊細腿兒也要上，他往常是怕高怕摔的，可有了白天跳凳子的大勝利，這幾米高的房沿兒也啥都算不得了，踩著竹梯子，竄天猴一樣踩上了房瓦。

    這么上下運動，大晚上吃進肚里的豬油糊了一腸子，讓顧念東覺得燒心，胃里就跟有小蛇鉆來鉆去，他跟爸爸說，好不容易跟爸爸一塊兒吃上一頓全豬宴，結(jié)果還惡心得要吐，他不想吐。爸爸盤腿坐在地上，伸著胳膊，說，兒子，來，叫爸爸摟著你，爸爸給你講講打仗的事兒。

    夜晚鄉(xiāng)下的麥田，能看到翠綠的麥浪翻滾，顧念東和爸爸一起，聽部隊里的生活，看原野上一天一次的綠皮火車緩緩踱過，也看星星點點的銀河，城市的霓虹隱約朦朧，仿佛也化作了星河。

    他問爸爸“部隊是做什么的”。爸爸回答，“部隊里的人是軍人，保家衛(wèi)國，扛起搶來就是兵。你知不知道幾十年前的抗日戰(zhàn)爭？”顧念東回答，“知道，我看mama書房里的那些書，里面有寫「小日本鬼子」，爸爸，小鬼子真是壞人，把咱們的房子都燒了，還欺負我們的人，我不喜歡他們?！卑职终f，“兒子，你以后要多讀書，好好學(xué)習(xí)，就能知道更多，小鬼子做的對咱們做的壞事可不止你說的這些，而且不光日本的小鬼子欺負過我們，還有好多人?！?/br>
    顧念東側(cè)了身摟著爸爸一身的肌rou問，“爸爸，現(xiàn)在還有壞人欺負我們嗎？”爸爸說，“有。因為咱們是好人，而且還是越來越厲害的好人，壞人看著你越來越厲害，能不心急嗎？肯定想盡辦法要拾掇你?？伤麄円膊桓逸p易欺負我們了。我們中國人不好欺負的！”

    “爸爸，你是不是專意打壞人來掙錢的？”顧念東問，“你打壞人，肯定有特別厲害的槍吧？”爸爸露出來笑容，拍著顧念東的小腦殼，“爸爸當然打壞人，但爸爸打壞人不為了錢，是為了光榮，為了國家！兒子，你想看看槍嗎，爸爸這兒有一把！”

    爸爸拿了顧念東的小手按到自己的褲襠上，小孩子手里沒輕重，摸到那玩意時候使勁抓了一把，疼得他哇哇叫，說著，“你這小崽子，想害你老子我！你媽都沒這么使勁過！”

    顧念東看著爸爸護著襠的滑稽樣子，又看了看手心，心里覺得“槍”一點都不厲害了，解開了自己的褲子，把兩腿之間的麻雀露出來，說著，“爸爸，你說的槍我也有一把，就是比你的小了點…”

    “哈哈哈哈哈！”爸爸把光著屁股的顧念東拉到懷里說，“兒子，你什么都仿我，長得跟爸爸一樣帥，以后你的小根兒肯定也跟爸爸我的一樣大！嘿嘿嘿…”

    說罷也脫了褲子，父子兩人一齊向天露著鳥一言一語地聊，顧念東聽爸爸講“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戰(zhàn)術(shù)上重視敵人”，又講“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他還聽不太懂，但覺得爸爸懂得多，比mama懂得還多，還厲害，能用槍打壞人，聽著聽著，他胃里的難受勁兒漸漸沒了，眼皮開始打架，就在爸爸懷里睡著了。

    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雖然短暫，但卻最讓顧念東覺得充實。他從小在堆積如山的書里長大，經(jīng)常是隨手抓起一本書翻開其中某一頁便開始看，遇上好看的反復(fù)，枯燥乏味的片段直接跳過去。爸爸批評他，說他這是不尊重知識文化，讀個書都只挑看的下去的看，一葉知秋，面對大事必定也要趨利避害，舍義取生。

    mama說，“念東，你爸爸又在上綱上線，不必理他?！钡櫮顤|把爸爸的話記到了心里，強迫著自己讀書從頭讀到尾仔細認真，絕不一目十行，從此養(yǎng)成了認真的好習(xí)慣。爸爸說話質(zhì)而不野，不像mama那樣妙語連珠娓娓動聽，但實際也是一位能文能武的戰(zhàn)士。家里存著老版的四冊和八冊，冊冊都被翻得破了皮兒，行文間密密麻麻寫著草書的批注。顧念東也模仿著爸爸，一邊讀書一邊做摘抄筆記，寫下來自己的感想給mama看，mama看他小小年紀就能有獨立人格和思想，覺得欣慰，對爸爸說，“我們念東以后沒準兒能成個作家，或者文藝工作者哩！”

    爸爸問過顧念東，是不是長大了真想做個筆桿子？他想了想說，不想。

    因為他喜歡打游戲，和爸爸一起玩紅白機，每周有一小時的時間用mama的筆記本打F，冒險島和賽爾號。他問爸爸，“爸爸，我喜歡游戲，可mama和老師都說游戲不務(wù)正業(yè)，只有壞孩子才會玩。可我就想長大之后能發(fā)明出來像坦克世界和魔獸爭霸這樣的游戲，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是好孩子了？”

    爸爸摸著顧念東的頭，回答他，“你媽還有你老師都是女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兒子，游戲可不止是打開電腦點點鼠標這么簡單，你怎么樣畫出來月之女祭司的？怎么樣讓她的坐騎說話的？怎么樣能讓玩家用鍵盤鼠標cao控她釋放技能的？這些都是知識學(xué)問。你是個有自制力的好孩子，好孩子就不怕生病。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念書，長大研究電腦，研究計算機，只要你用心學(xué)用心做，做有意義的，做發(fā)自內(nèi)心喜歡的，有利于國家和社會的，爸爸都支持你！”

    所以顧念東的游戲理想是幼年時就埋下了種子。

    七歲，在家里的小院里，爸爸從不知道哪兒搞來一只輪胎，一捆麻繩，用繩子串了輪胎輪轂，叫顧念東脫了上衣，把繩子背到肩上，拉著十幾斤的輪胎在院子里騾子拉磨似的轉(zhuǎn)，爸爸看著兒子噥勁噥得滿頭是汗也動不了幾厘米，沖著屋里大喊，“曉琴，你虐待我兒子，怎么平時不給他rou吃??！你瞧瞧這小胳膊小腿小雞雞的！哪有我的樣子？”

    mama在書房里平和地回答，“你少拿兒子當借口來要rou吃，明明現(xiàn)在是你在虐待我的念東。”爸爸也脫了上衣，把繩子背到自己身上，繞著院子輕松飛奔起來，揚起一圈塵土，又跑到顧念東身前，小麥色的肌rou紋理分明，輕喘一口氣，笑著說，“兒子，爸爸又快要走了，給你留個任務(wù)，下次我回來，我得看著你拉著這輪胎繞院子跑，跑得要比爸爸快，爸爸帶著你去回民街啃羊蹄兒！能完成嗎？”

    “能！保證完成任務(wù)！為了羊蹄兒！”顧念東對著爸爸敬了個軍禮，在爸爸離開之后，他每天早上起來光著脊嬢沖到院里拉輪胎，拉不動就使勁吃飯，跑著上下學(xué)，用洗臉的盆接滿水頂在頭上蹲臥起，每天睡覺之前也要做幾百個俯臥撐，仰臥起坐，再拿半小時的大頂，慢慢的，輪胎終于動了起來，越動越快，帶起越來越多的揚塵，一年下來，他胳膊，小腿和肚子上就都成了塊塊的肌rou。mama說，他簡直就是縮小版的爸爸了。

    這一年，他的肩膀上被麻繩磨出了繭子，上身風(fēng)吹日曬的成了古銅色，院兒里地面上拖磨出了一圈輪胎灰印子，用腳驅(qū)都驅(qū)不掉。每次拉著輪胎在院子里跑時，嘴里都唱著的歌詞，心里無不想著回民街的羊蹄兒，想著爸爸能早點回來。

    顧念東他mama緊跟時代潮流，永遠是最早一批體驗電子產(chǎn)品的，八十年代卯足了勁兒，家里有了臺摩托羅拉，打電話時間長了舉得手酸，從電話頭上拉出天線能有兩個人頭長；九十年代時和他爸爸談戀愛，剛有了工作，家里沒那么多錢，買不起8900，跑去同事那里借著聽；21世紀之后用諾基亞的滑蓋兒，顧念東最喜歡這個，比他的皮球還好用，怎么摔都摔不壞；08年又換了臺觸屏的iPhone，那時候電視上流行的是葛優(yōu)的臺詞：“神州行，我看行。”還有“天翼3G太快了”，mama拿著手機同爸爸通話，顧念東就在手機下大喊“爸爸，我每天都在等你回來帶我吃羊蹄兒！”mama把手機放到顧念東耳邊，說著，“兒子，不管遇上什么困難，都想想你當初是怎么跳上小凳子的，人是需要精神的！等著爸爸回去，陪你看奧運會！”

    mama的肚子開始越長越大，mama說，等爸爸回來之后，顧念東就能多個叫念紅的小弟弟或者meimei。這樣一合計是三喜臨門，于是更加對爸爸的歸來期待了。

    可這三喜，卻在一個月內(nèi)一件接著一件地破滅。先是爸爸在抗震救災(zāi)一線不幸犧牲，mama肚里的念紅在產(chǎn)檢時又檢查出腦瘤，六七個月在zigong里就是死胎，在醫(yī)院里要把死胎扥出來，mama本就為著爸爸和念紅的死勞心傷神，取死胎時又大出血，最后母女二人一同撒手人寰，丟下一個剛剛懂事的顧念東孤零零地在人世間。至親之人接二連三的離去，對于幼小的顧念東是生命無法承受之重，他從來沒有思考過生與死的問題，而一月之間，這個問題就已經(jīng)轉(zhuǎn)換為沉重的現(xiàn)實砸在他窄小的肩膀上。

    他那時終于對死有了明確的概念認識：是艷紅的床單，冰涼的尸身，以及再也喊不出口的爸爸mama，再也回不去的家。他沒有家了。曾經(jīng)一切美麗的愿景，在沉重的現(xiàn)實之前統(tǒng)統(tǒng)化作了齏粉。

    當生活的原貌被徹底打碎，破鏡難以重圓。無力的人只有被裹挾著被迫前進。顧念東把自己殘破的人生卷成了一副破敗不堪的畫，小心翼翼地收進記憶的長匣之中。他的世界里熄滅了三顆星，他從此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說起來…”他一邊流淚一邊空望滿目蕭瑟的落葉，“我回憶不起來那時候的感受了。總覺得心里很空。我最近總做夢爸爸陪著現(xiàn)在的我一起去喝羊湯吃羊蹄，也夢到我給我媽買最新的蘋果手機，她很喜歡蘋果，很愛追潮流。啊，我還夢到過我meimei，她長著一副圓臉，特別喜歡笑，而且白白胖胖的，見到我就要和我打架?？伤麄兊拿婷?，在我心目中都開始模糊不清了?！?/br>
    在一旁靜聽的蘇琪早就落下了淚水。他無法和顧念東感同身受，但他出生在一個無愛的家庭之中，來源于親人的愛是他此生都不曾擁有過的，不像顧念東，他曾經(jīng)擁有這些無價之寶，但奈何造化弄人，命運又從年幼的他手中奪走了這一切。

    如果說痛苦，他應(yīng)該比自己更加明白失去的折磨。這樣一個幸福的，優(yōu)秀的家庭，就這樣被生活無情地肢解了，只剩下無盡的哀思，全部疊加在顧念東一個人肩上。

    蘇琪向左挪了挪身體。

    “顧念東，你爸爸是英雄，是一個優(yōu)秀的父親?！碧K琪把右手壓在顧念東的左手上，后者聽到他的鼻音，立刻將他冰冷的手握住，“他在你的印象里永遠是帥氣的，可靠的，無所不能的。當我們身邊有這樣一個英雄人物，自然覺得無比踏實，他會源源不斷給我們精神力量，那個時候你還很小，但已經(jīng)深深受到了你爸爸的影響。英雄就是不浪費人生的人，每一寸光陰都在燃燒，這樣的人，就是一根火柴一樣又小又弱，像你爸爸，他也是發(fā)光的，點燃大火的。這樣的人去世，離開我們，就會帶來剝奪感，使人空虛，仿佛抽掉一根骨頭...我們難受，這是對他們的懷念，是他們該得的。但這種狀態(tài)又不宜持續(xù)太久，太久了就是冷，是熄滅，是對他們的否定，因為他們的使命是點燃我們?！?/br>
    “蘇琪...”顧念東像看一個高大的，圣潔的女神，久久凝視著蘇琪的側(cè)臉。

    “你已經(jīng)被你爸爸點燃了，幼年時的男子氣概扎根在你的基因里，默默影響著你一輩子，所以你才會選擇和我一起養(yǎng)孩子，…才沒有不管我。顧念東，你是我在這個世上見過的，最有擔(dān)當?shù)腶lpha。你一定會是一個像你爸爸一樣的好爸爸?！?/br>
    冬日疏離的暖陽灑在兩人身上，蘇琪感受著江風(fēng)吹過粗糲的砂石，吹到顧念東的心尖兒。蘇琪的話讓他從悵然若失的狀態(tài)里逐漸回歸，并把注意力從已逝的親人轉(zhuǎn)到了身邊的愛人身上。

    我們的一生就是在青藍色的天空下流走的故事，看著曾經(jīng)仿佛空氣一樣存在在我們生命里的人在某天突然離開，連一聲招呼都不打。顧念東是個慢熱的人，對于所有的情感總也是慢半拍感知，因此不論是幸福還是悲傷，是歡欣還是寂寥，也要盤旋在他的生命里細水長流，時間越久，消散得越慢。所以父母親的離世帶給他的疼痛像慢性毒藥，麻痹了他的脊髓骨，折磨了他十幾年。

    “念東，我聽過一個說法，每個人都是攜帶著原罪降生在這世上的，所以苦難才是生命的主旋律。我是死過一次沒有成功的人，曾經(jīng)覺得這世上再沒有比我更悲慘的人，悲慘到連閻王爺都嫌棄我。直到我遇上了江阿姨，遇上了小江，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我捫心自問：我過得慘嗎？至少我還算體面的生活在這世上，至少我不需要發(fā)愁吃飽了這一頓后有沒有下一頓飯吃，至少我身上的病不至于要了我的命，至少我現(xiàn)在還坐在這，有你陪在我身邊。所以我痛恨苦難，但坦然地接受它們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我要贖凈我與生俱來的罪惡，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愛我的人對我的愛?！?/br>
    “對不起，蘇琪。我又讓你哭了?！鳖櫮顤|扯著袖口擦拭著蘇琪的淚痕，“你是不是覺得我太窩囊了，我就是最近…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我…”

    蘇琪扯住顧念東的領(lǐng)帶，溫柔地環(huán)抱住他的脖子。

    “笨蛋，非要我這樣你才能不說傻話么？誰規(guī)定的alpha就不能哭了？誰說alpha哭就一定是窩囊了？我老是在你面前哭，你都沒有嫌棄過我，那你以后，想哭的時候就對著我哭嘛。我又不會瞧不起你。”

    沒有什么比低谷時期來自愛人的擁抱更加溫暖人心的了。顧念東迫不及待地回應(yīng)著，但此時的蘇琪已經(jīng)快要四個月了，他緊張到連一個摟抱都不敢過于用力，就像蘇琪是一件陶瓷，稍有不慎就會被抱碎了。

    “另外，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br>
    顧念東漸漸地松開了蘇琪：“你怎么知道的？我，我基本不過生日了。我父母去世后，我就沒過過生日?！?/br>
    “我好歹跟你結(jié)婚快一個月了，自己老公的生日我能不知道？別難過了，生日一年就一次，今年我給你過?！?/br>
    “蘇琪，謝謝你?！鳖櫮顤|在蘇琪的手上親了一下，“真的謝謝你?！?/br>
    這個親吻放在往常，大概率要讓蘇琪生氣，但今天，他對著這樣脆弱的顧念東，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他往日的架勢。

    “…以后，你，你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告訴我嘛…畢，畢竟，我是你老婆的。替你分擔(dān)一些壓力，也是我該做的?！?/br>
    “說起來，你今天過來，是想給我過生日的嗎？”

    “是啊。你每天那么晚回家，好不容易今天可以提前回去了，我是看你可憐，才想給你過生日的。我先說好，我可什么禮物都沒準備啊?！?/br>
    顧念東笑起來，很感動地搖了搖頭：“不用，不用準備。有你陪我過生日，就是我最大的禮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