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重逢
直到三天之后,他在劇痛中醒過來,聞到了一股強烈的血腥味。 他渾身上下全都是傷,傷得種類五花八門:燒傷,槍傷,凍傷,還有一路被拖拽時新增加的劃傷和擦傷。 疼痛是一陣一陣的,他的意識飄忽地如同隨時都要離開身體,只剩下一根看不見的細線拽著,拉拉扯扯。明明沒有知覺了,但是那種疼痛感確是如此地真實,一陣一陣翻江倒海地灌上來。 他感覺自己仿佛掉進了一個沙洞,里面都是毒蟲,那些毒蟲鉆進他的五臟六腑,吞食著他的身體,流沙沖下來灌進他的身體,讓他有一種極度干渴,又極度窒息的感覺。 他竭力睜開眼睛,看到無數(shù)雪花落下。天空是一種晦暗,毫無生機的灰色,就像是永恒凍結(jié)的冰面,那些雪花是抖落的碎屑。 他久久地凝視著天空,感到一種無處驅(qū)逐的哀傷,慢慢地涌上心頭。遙遠的地方似乎有嗩吶聲傳來,斷斷續(xù)續(xù)地,凄涼地傳來。 這樣活著,意義是什么? 為什么不能在那一瞬間死去,至少沒有痛苦,沒有遺憾。 但是現(xiàn)在他還活著,只要活著,他就會有說不清楚的欲念,有說不清的不甘心,有說不清的遺憾。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說不出話,走不了路,人間的苦,七零八落的,他也已經(jīng)嘗過了百種。 但是那個吻好甜,那個擁抱好甜,甜的讓他忘不掉,所以到走投無路的時候,加倍地反過來折磨他。 他被拖在地上,一點點地往前挪,看著塵囂在周圍飛揚起來,聞到粗糲的沙石和泥土的氣味。 紅塵滾滾,現(xiàn)在他終于滾落在漫天飛舞的塵埃里,在生死的邊緣掙扎。 為什么命運就不肯放過他一次呢? “喂,兄弟你千萬別死??!”蘇臻聽到一聲刺耳的尖叫傳來,“你千萬別死在這里??!” 喀秋莎meimei每時每刻都在崩潰的邊緣,她背著一個一米八的大小伙,在無邊的曠野中跌跌撞撞地前行。 她拖著蘇臻已經(jīng)走了三天,三天之內(nèi),她晝夜不停歇地拖著他走,除非實在走不動了,才會停下來休息一會兒。 五天前她背著爹媽,趁著夜色偷偷出來找他。作為一個還沒有被社會毒打過的青春美少女,喀秋莎meimei看起來就傻乎乎的,還沒學(xué)過跟蹤和反跟蹤的本事,還穿著一身招搖過市的名牌,出門沒幾個小時就被拐賣人口的給盯上了。 人販子用一塊手帕就把她迷暈后,賣給了人口走私的團伙,她就迷迷糊糊地被裝進了冷凍車。 得虧了哈士奇這個品種比較抗凍,喀秋莎在冷凍車?yán)锩鏇]心沒肺地睡大覺,居然還沒凍死。 要不是蘇臻放的那一把火,引起船只連環(huán)爆炸,把她嚇醒了,她一覺醒來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被賣到中東,去當(dāng)挖礦女工。 當(dāng)時現(xiàn)場一片混亂,尖叫聲爆炸聲響成一片,喀秋莎被人群推著掉進了河里,她奮力往岸邊游,沒想到一眼瞄到一個熟悉的小帥哥掉在自己面前。 這不就是她要找的人嗎?! 然后她再仔細一看,嚇到尖叫,這個傷是認(rèn)真的嗎! 喀秋莎一時分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但她反應(yīng)還算快,眼瞧著槍聲四起,趁亂拖起人就跑。為了躲開混亂或是追來的人群,她只好一路往小路和灌木叢里躲。 這片荒原好像沒有盡頭,怎么都走不出去,周圍還下著大雪,根本辨認(rèn)不出方向。 手機沒有信號,而且快要沒電了。她很害怕,從未有過地害怕,她的眼淚一邊往下掉,一邊安慰著蘇臻:“沒關(guān)系,我們馬上就要走到頭了?!?/br> 然后她又像是給自己打氣,說:“你都昏迷這么長時間了,居然都醒了,說明我們馬上就要勝利了!” “我不會放棄的,我們狼人從來都不會放棄!” 蘇臻沒有力氣回話,他很想說些謝謝的話,但是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他已經(jīng)盡力了,那么大的爆炸,怎么都會把情報部的人引來了?,F(xiàn)在他已經(jīng)無事可做,這副殘破不堪的身軀,好像也沒辦法再為了誰活著。 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愛了,臨死之前他只想解脫,快一點。 “喂,這位兄弟,等我們出去了,你得請我吃好吃的!”喀秋莎meimei隱隱覺得不妙,她有一種奇怪的第六感,于是不斷叫他。 她忍著所有的慌張和恐懼,艱難地挪著步子,一邊走一邊說:“你有沒有什么想見的人?想去的地方?或者特別想做的事?喂,你可千萬別死啊,你死了我找誰說理去!” 蘇臻費力地抬起手,這個過程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他伸進自己的衣兜,發(fā)現(xiàn)衣服濕漉漉的,摻著血,凍得發(fā)硬,在衣兜里有一張銀行卡,貼著他的皮膚。 他小心翼翼地捏著角,一點點地伸出手指,把那張卡攥在手心里。 喀秋莎meimei看到一張血淋淋的銀行卡塞到自己面前,她倒吸一口涼氣,奮力咬著牙才忍著沒發(fā)出尖叫。 她低聲吼起來:“你干什么?我不要你的錢!” “聽,聽說我……” 喀秋莎meimei并不想聽,她叫起來:“閉嘴吧你!你真的不能死啊,否則我就說不清楚了!我跟你不熟,你可不能這么坑我!” “里面有……有兩千萬,你……如果……如果出去,幫我轉(zhuǎn)……轉(zhuǎn)給他?!?/br> “我不幫你!你自己想辦法!” “我不想欠他什么,我只是……不甘心,就……就這么……” 就這么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能讓你看到我遭遇的一切,不能讓你替我難過,不能讓你有負罪感。 像你這樣的人,看到我變成這樣,一定會在心里記掛一輩子的。 想見你,想聽你再說一次,會一輩子都會愛我,想讓你親手給我一個了斷。 太痛苦了,愛你太痛苦了。 雪下大了,大得看不清前面的路,天氣越來越冷。 喀秋莎meimei悄悄地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委屈地想:等她出去,一定好好聽爸媽的話,寧可去種玉米種土豆,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民,都不要再追著帥哥跑了。 接下來的兩天,蘇臻的情況時好時壞。他更頻繁地陷入深度的昏迷,清醒的時間也比之前更長,意識更清楚。 當(dāng)然,這極大地加劇了他受傷導(dǎo)致的痛苦。 喀秋莎meimei要瘋了,她害怕這是什么回光返照,只好一路上不停的跟他說話。 第四天的時候,她終于在一個下著大雪的暮夜,看到了一戶遙遠的小房子,亮著暖黃的燈光,上面飄出了灰色的炊煙。 喀秋莎一路狂奔著沖過去,瘋狂敲門,她一邊哭,一邊語無倫次地跟一對老夫妻說了原委。老夫妻沒太聽明白她在說什么,但十分善解人意,要她先進來。 他們看到蘇臻,被嚇得不輕,這個年輕人渾身是傷,渾身白雪都擋不住猩紅的血漬。 喀秋莎直奔接線板,慌不擇路地給手機充上電。 謝天謝地,手機充上電的時候,手機瘋狂地響了起來。 喀秋莎meimei失蹤九天,她第一個接到的居然是周琰的電話。 “你在哪兒!?”周琰朝她吼。 喀秋莎meimei忍不住嚎啕大哭,她現(xiàn)在聽到周琰的聲音都分外覺得有安全感。 她磕磕絆絆地用中文說:“我,我去救人了……” 周琰氣急敗壞地重復(fù):“我問你在哪兒?” “在,在……”喀秋莎慌亂之下四處張望,還是一邊的老夫妻給她說出了地址。 “蘇臻跟你在一塊兒?”喀秋莎meimei突然又聽到一個幾乎全啞了的聲音,朝自己吼過來。 她一蹦三尺高,差點要尖叫起來:“你等一下,我讓他聽電話!” 終于,蘇臻迷迷糊糊地聽到了蘇硯棠的聲音,沖自己大吼:“你等著我!哪兒不許去!” 怎么啞成這樣了?蘇臻心想,我都快聽不出來是你了。 “你還,還好意思朝我發(fā)火……你去死吧!你,你……有本事,到西伯利亞來……來找我,你要是真的……在乎我!” 蘇臻就在那一刻突然感到鋪天蓋地的委屈涌上心頭。 他很想哭,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能好好說話,為什么每一次都不能直白地說,我只是太想你了,很想你。 “我現(xiàn)在就去找你?!碧K硯棠沙啞的聲音,突然沉了下去,他低聲說,“等著我,我讓你罵到開心為止好不好?” “你能不能……快一點?” “馬上,就一會兒,你乖一點?!?/br> 蘇臻放下電話的時候筋疲力竭,他連話都說不出來,剛才說話太用力,導(dǎo)致突然一下子失去了意識。 喀秋莎meimei嚇到尖叫,憋了這好幾天,她總算可以大聲說話了,于是不停地尖叫。老夫妻手忙腳亂地把他的外衣脫下來,衣服里觸目驚心的已經(jīng)被血浸透。 他剛剛看到希望,身體突然垮了下去,像是老天故意不讓他留著一點希望,一定要折磨他放棄為止。 他絕望地想,騙他過來,又能怎么樣? 只有帶著一身好不了的傷,才敢在那個懷抱里安安心心地躲一躲。 治好了傷,再退后,他要怎么受得了那樣的折磨。 還不如,就這樣做個了斷。 一個小時之后,他聽到周圍有一些奇怪的響聲。 他已經(jīng)聽不太清楚聲音,強烈的耳鳴讓他只能聽到自己越來越弱的心跳聲,外界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像夢一樣飄忽不定。 但就在萬籟俱寂之中,他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有人從身后把他牢牢地抱住了,低頭在他臉上,慌亂地留下一連串的吻。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像小鹿亂撞那樣清晰地響起來,雖然他什么都看不見,聽不見聲音,也沒有力氣再說什么。 但是,這是本能的反應(yīng),他只要一遇到這個人,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要親近,就會被打亂所有既定的命運。 他熟悉這個懷抱。在他最冷的時候,最害怕的時候,總是這樣牢牢地把他護在懷里。 他的手被十指扣起來,緊緊地抓著。于是他用最后一點力氣,牽著他最愛的人的手,一點點地挪到胸口。 “我撐……撐不下去了,對不起,結(jié)……結(jié)束吧?!彼匝宰哉Z,胸口劇烈地起伏,他已經(jīng)不在乎,蘇硯棠能不能理解他這一刻的絕望,“我太……太難受了,你……殺了我吧。” 蘇硯棠把他抱緊,在他臉上蹭了蹭,他輕輕地安慰:“我們回家,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沒事了?!?/br> “我說了……不要!”蘇臻突然抬手伸爪子,狠狠往胸口戳了下去。 在他的爪子抬起來的時候,蘇硯棠突然環(huán)抱住他,蘇臻狠狠戳向胸口的那一下,直接刺在了蘇硯棠的手臂上。 “我不想跟你分開,你弄傷我也沒關(guān)系?!碧K硯棠湊到蘇臻耳邊,小聲說,“跟我在一起好不好,永遠跟我在一起?!?/br> 蘇臻的爪子慌亂地收回去,然后他慢慢地放下,擋住眼睛。 他悄無聲息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