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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在聶斐然身邊時候困得打不開眼,等一回到自己的地盤,陸郡反而一絲睡意也無。 他洗了個澡,然后把電腦拿到床上,姿態(tài)隨意地靠坐在床頭,拉了一張表格,心潮澎湃地梳理開,為這段重續(xù)的緣分他還得做些什么。 大概是幾年來過得最快樂的一夜,聶斐然的確認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真心實意地想要這簇重燃的小火苗永不再熄滅。 而一墻之隔,這一次,聶斐然一反常態(tài)地果斷,幾乎沾枕頭就睡,免得想多錯多。 既然決定重新開始了,那所有的問題就不算問題。 要有這樣的勇氣和覺悟。 - 第二天,聶斐然很早醒來,感覺很久沒有那么精神飽滿。 他下床去推開窗,走到陽臺,吹了吹風。借著早晨的寧靜,心情輕松地看了一場海上日出,后來去洗漱時甚至還愉快地哼了幾句沒調(diào)的歌。 簡直沒心沒肺。聶斐然感慨萬千。 來自親人無條件的偏愛和支持,確實是一仗及時雨,就像把生命力徐徐傳送給自己。 哀他之哀,痛他所痛,是換一個人做不到的無私。 如果沒有陸郡主動拉這一把,即便順利逃離那個地方,他大概還會持續(xù)陷在昏暗的情緒中,無止境地自耗,直到完全解除嫌疑回國,哪可能這么短的時間就恢復成這樣。 他把咖啡煮上,想等陸郡起床一起吃早餐,所以先囫圇吃了片酒店送的歡迎曲奇,邊吃邊在陸郡留給他的電腦上登陸了郵箱,稍微瀏覽回顧了錯過的工作。 總公司那邊,行政給他寫了封慰問信,附件掛了個總經(jīng)理簽字的證明,給他批了筆精神補償,以及一個月休養(yǎng)假。 聶斐然心態(tài)不錯,要說怪公司,其實遇上這種事純屬意外,誰都不想,所以回完郵件,他決心爭取在回國前,就把這些段糟心回憶留在此地,權(quán)當積累人生體驗。 - 所以因禍得福,接下去的兩周,兩個人天天待一塊兒。 陸郡讓助理調(diào)整了日程,基本上工作一天休息一天。 工作的時候兩個人待在一個房間,陸郡開會,聶斐然就坐在一邊安靜地讀書和復盤項目,或者反過來。 陸郡的欣喜反應在舉手投足間,開會的間隙離開椅子去倒水,經(jīng)過沉迷書本的愛人時,忍不住彎下腰親一口,等端著水回來再趁機親一口,幸福得冒泡泡。 而不工作的時候,不能離開酒店太遠,他就帶聶斐然去逛附近的古董集市。 兩人牽著手走過大街小巷,聊生活,聊過往,不常親吻,走熱了就一同站在樹蔭下乘涼,買一盒椰子蛋卷當點心,聶斐然邊吃邊好奇地張望,順手喂陸郡一個,順便蹭幾口他手里的楊梅冰。 他們默契地避開了一些話題,沒有一上來就觸碰那些具有極強破壞力的慘痛回憶,只是先用這種細水長流的日常習慣對方,讓身體恢復親密的記憶,緩慢地建立起全新的情感聯(lián)結(jié)。 而真正有開始進行實質(zhì)性的努力,是從第八天的晚上。 - 這樣的時刻總會到來的,以前是怕,現(xiàn)在也是,但邁出過第一步后,剩下的就是迫不及待。 那天陸郡沒有工作,事先征求過聶斐然的意見,之后請了當?shù)匾晃粓?zhí)業(yè)二十幾年的婚姻治療師上門,兩人破天荒地做了次正式的婚姻咨詢。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要努力也先得找到正確的方向,有人提供參考再好不過,聶斐然認可這個做法。 來的是位穿著干練的女士,頭發(fā)燙了具有熱帶風情的卷,有一雙漂亮深邃的眼睛,像能洞察一切,而言談之間沒有多余的廢話,無愧于自己的職業(yè)特性。 治療師準備了提問冊,稍微了解他們的情況后,先記錄整理,然后分條列出了她的看法。 跟聶斐然想象的不一樣,她給的建議很專業(yè)也很中肯,貼近實際,不至于教條或晦澀難懂,有幾處甚至一針見血,令兩人醍醐灌頂一般,面紅耳赤,感到羞愧,桌子下面悄悄去牽對方的手,做了無聲約定。 接近尾聲時,治療師笑了笑,“還有一個小小的方法,我接待過的很多客人反饋過有效,二位也不妨試試?!?/br> “您說?!?/br> “是這樣,這個方法主要針對愛人之間的溝通障礙,如果您覺得短時期內(nèi)很難改變自己的表達習慣,那么可以試著培養(yǎng),把這個過程挪到你們每天晚上睡前?!?/br> “抱歉,我有些不明白,您的意思是?”陸郡問。 “簡單總結(jié),不管你們白天怎么樣,晚上睡前,雷打不動地留出十分鐘,或者十五分鐘,一開始可以長一些,但前提是不影響你們睡眠噢,”治療師笑笑,開了個玩笑,但打完岔,繼續(xù)道:“逼著自己說,互相告訴對方——今天你做了哪件事,我很受傷,想要你安慰。” 聶斐然馬上明白這種做法的意義,看著她的眼睛,忍不住點點頭。 治療師經(jīng)驗豐富,繼續(xù)叮囑,“記住不可以吵架噢,通常來說,我們的規(guī)矩是,如果吵架要罰一個吻,但具體怎么執(zhí)行我就不管了哈哈?!?/br> “謝謝您,我們會試試的。” “說實話,在我職業(yè)生涯中,接待過不少復婚又離婚的情侶,回訪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下來,大多數(shù)人的問題還是舊習難改,不管我怎么調(diào)解,總有一方堅持自己是對的,所以我給您二位的最后一個建議,也算我一點小小的私人感悟吧——” 陸郡和聶斐然不約而同抬頭,認真聆聽。 “感情里,要主動克服自己的動物本能,拋開完美主義,放棄一些絕對化要求,出現(xiàn)問題是常態(tài),去解決問題,不要只看到犯錯的人?!敝委煄熤v完,拔開記號筆,低頭草草畫了幾筆,然后豎起膝上的速寫板,“就像這條線,如果把它比喻成時間,你們在這里?!?/br> 兩個人看著那一小截標記,在整條線十分之一都不到的地方,聽到治療師繼續(xù)說,“覺得微不足道是不是?但很多夫婦恰巧就停在這里面,所以不要為了這不起眼的一個點錯失后面一整段珍貴的時光了,光陰似箭?!?/br> 的確是這樣。 兩個小時的對談,聶斐然和陸郡都對婚姻和感情的經(jīng)營產(chǎn)生了新的感悟。 其他不說,但以兩個人目前的進展,陸郡有自覺,睡前告解應該還有一段路好走,但他絕對有耐心等待,所以咨詢結(jié)束后,沒有刻意重提,完完全全讓聶斐然主動選擇進入這個階段的時間。 其實拋開物質(zhì)裝裹,他也只是個普通男人,真要說清心寡欲,都是扯淡,實際這些天來,情欲相反還要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強烈,甚至每天都需要自我疏解,否則難以在聶斐然面前維持體面。 不得不說有些狼狽,但陸郡說服自己,把這個過程看作打基礎(chǔ),本質(zhì)是對自己的考驗,也像一種修行,他想要證明自己。 - 不過趕得巧,咨詢后的第二天,在他們還在回味總結(jié)時,第一個解決問題的機會主動找上了門—— 陸毓打了電話過來。 接這個電話的時候兩個人都在房間,剛好在桌前,架勢擺開,一起擺弄著前一天在市場上給女兒買的一堆小玩意。 陸郡的手機放在聶斐然那邊,他理所應道地看到了來電人的名字,而看到的一刻,臉上便飄過一絲明顯的緊張。 陸郡伸手,越過他把手機拿過來,先按了掛斷,然后捏捏他側(cè)邊臉頰,溫聲問:“慌什么?” 聶斐然搭上陸郡的身體,悶悶不樂地把頭枕在他一邊手臂上,沒有說話。 “過來?!北緛聿⑴抛?,陸郡還要把他拉進懷里,且非得讓他坐腿上,手臂圈著,鼻尖蹭了蹭他耳根,然后解鎖手機,當著他的面,坦坦蕩蕩打開了那天的電話錄音。 - 錄音只是一部分,關(guān)于那份不再見聶斐然的協(xié)議才是重點。 在跟陸邈取得聯(lián)系后幾小時,陸毓當場傳真過來讓他簽了才算了事。 而具體cao作細則,酒過三巡,陸郡也適當回答了顏饒的疑問,不過顏饒還沒顧得上跟聶斐然展開細說。 所以解釋的任務(wù)最終還是落在陸郡身上。 聽了錄音后,陸郡又打開協(xié)議給聶斐然看,而最今人矚目的無非最后一條—— 【乙方若未履行或嚴重違反本協(xié)議的任何條款,將自動放棄所持安陸股權(quán),且承諾依據(jù)實際份額賠償相應市值20%作為違約款?!?/br> 一字一句,聶斐然讀得心驚rou跳。 虎毒尚不食子,陸毓這次是孤注一擲地下了狠心。 他輕聲跟陸郡確認,"意思就是手上有的都收走不算,還要倒賠?" "嗯。"陸郡應了一聲,思索著怎么告訴聶斐然自己已經(jīng)決定接受這筆賠償。 他其實一點都不怕這個,簽字的時候,心里甚至還有幾分幸災樂禍。 股權(quán)什么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要真是賠點錢就可以全身而退,他求之不得。 別說百分之二十,再翻個倍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自己簽名寫上去。 他這幾年,他唯一的一筆大額支出是六年前在海外給女兒設(shè)置的信托,他不想過度的錢和物質(zhì)把女兒的青春期毀了,所以設(shè)定聶筠成年后,金錢觀成熟了才可以開始領(lǐng)用。 剩下的,他也沒什么過分的物欲,聶斐然就更沒有,要那么多錢其實意義不大。 而說實話,這么多年,他花的跟賺的根本不在一個水平線,除了幾個商保占大頭,實在沒什么讓他對安陸那個身份帶來的東西有所留戀。 總歸經(jīng)過這些事,他想明白,自己還是想專心做回從前的老本行,不愿被陸氏這個大染缸消磨得基本的人生樂趣都沒有了。 當下,借著機會,他把這些一五一十攤開跟聶斐然說了個明白。 - "怎么辦?可能我要被公司驅(qū)逐了。" 說的人是開玩笑,但聞言,聶斐然大腦宕機,一臉信息過載處理不過來的表情。 陸郡還不了解他,捏住他臉蛋,用力親了一口,"不是因為你,不準往自己身上攬。" "我沒有……我是想問……" "你問。" 聶斐然圈住他脖子,好好看了看他,確認他沒有不正經(jīng),認真地開口:"跟我說實話好不好?你是不是從來都不喜歡安陸那份工作?" 陸郡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因為在聶斐然面前,他羞于暴露自己不成熟的一面。 他是不喜歡,想明白的也很晚,但作為一個三十七歲的男人,有愛人,有孩子,于情于理不應該任性地在這種時候放下穩(wěn)定的收入說要重新開始。 可能所有人都會像陸毓一樣罵他瞎折騰。 可聶斐然根本不在意他關(guān)心的東西,輕聲說:"沒關(guān)系,如果你不喜歡那份工作,就不干了,我從過去就希望你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如果接下去幾個月,我一點收入都沒有,房子也全部被抵押呢?" "會欠很多債嗎?" 窘迫成那樣倒不至于,甚至最后誰求誰還不一定。 陸郡其實是逗聶斐然,不過他還是裝模作樣地摸著下巴,思考道:"那倒不會,就是需要一點時間回籠資金。" "沒收入就沒收入,我現(xiàn)在的存款,勉強連你一起養(yǎng)活吧,你沾筠筠的光。"聶斐然維護他的自尊,刻意活躍氣氛,"我希望我做自己喜歡事的同時,你也一樣。而且你為我付出過很多,你需要的時候,我應該也可以才對。" 這話就太超過了,陸郡一副骨頭都軟了的樣子,心里各種情緒翻來覆去,把臉埋在聶斐然肩上,深深吸了一口氣,"我這輩子值了——" "如果你想重新開始,我支持你。"聶斐然抱緊了他。 "那我們一起來回這個電話?" 說清楚后,陸郡整個人都輕松起來,這不僅是他們之間的問題,也是他的問題。 他越來越愛聶斐然。 從前他把這段"犧牲"用作跟聶斐然周旋的議價籌碼,逼聶斐然承認虧欠他,直到現(xiàn)在,他知道一個人如果不能坦然地在愛人面前做自己,那么所有在愛情里的偽裝終有一日會轉(zhuǎn)化成對自己無能的怨恨。 陸郡放開懷里的人,重新拿起手機,起身走到窗邊,前所未有地堅定和冷靜,心里一點都不空,胸有成竹地回了陸毓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