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雄見到自己年邁的母親，終于有了一絲回家的感覺，傷感和欣喜的情緒一同在心頭激蕩，心中了無遺憾。

    離開醫(yī)院，走在車水馬龍夜色繁華的東進街頭，聶雄感到通體舒暢，對外界的不適和懼怕都暫時可以拋之腦后了。

    成野推著嬰兒車，奈美子牽著大孩子，四人帶著聶雄走出地鐵站，浩浩蕩蕩往家的方向去。漫天明亮的繁星就掛在頭頂兀自燦爛。

    跟色彩斑斕霓虹遍布的東京之夜差別很大，這片區(qū)域很多店面天黑之后就關(guān)門了，只有無人販賣機和24小時便利店、以及賓館旅店和幾家老餐飲店支撐著亮起零星的招牌。

    在這里，廣袤的星空才是夜晚的主角，走在路上不自覺就會抬頭望天。奈美子感嘆：“明天是個好天氣呢?！?/br>
    聶雄心情舒暢地跟在她身邊，點頭附和：“是呀，夜空真美，正是因為這里清凈，才能有這么美的夜?！?/br>
    幾人路過一家隱蔽的情侶情趣酒店，門口的招牌是曖昧的粉紫色。成野的視線停留在燈光跳動的粉色廣告牌上，非常懂得如何能破壞氣氛，他說：“聶雄，我們家里沒有地方給你住，反正你很有錢，干脆常住酒店吧?！?/br>
    他說出這樣的話，今天始終無條件護著聶雄的奈美子倒沒有反駁——他們租住的公寓確實空間有限，其他她也在對這個問題發(fā)愁。

    但等了將近一分鐘，聶雄沒有說話，奈美子就立馬維護聶雄?！澳睦餂]地方，之前mama來了不也照樣住下？”

    “聶雄，我一直在次臥照看千郁，她晚上會哭鬧，成野和小菅要上班上學(xué)，不能被打擾。所以你可以和他們在主臥睡大床?！笨绰櫺郯櫭?，她又說，“或者在客廳打地鋪，天氣熱了打地鋪很涼快，我白天就喜歡躺在地上乘涼?！?/br>
    聶雄點頭，不好意思道：“給你們添麻煩了?！?/br>
    聶雄躺在客廳，外界傳來的輕微的蟲鳴，夜風(fēng)從窗戶吹入，十分涼爽，惹人困倦，身形都渴望著沉入酣暢淋漓的睡眠，以解乏憊。卻事與愿違，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越來越感到焦躁。

    思維像坐在列車飛馳的窗口，所有事物的都飛速奔來、飛速遠去，模糊不清。這樣模糊紊亂的思緒占領(lǐng)頭腦，因為疲憊無力看清，卻不斷在橫沖直撞、聲嘶力竭，使他陷入精疲力盡的亢奮之中。

    心臟有股被堵塞的感覺，嘟嘟地跳動，卻無法輸送血液到各處。一種焦慮的不安定因子越來越盛，他忍不住在腦中喃喃自語：這里真的是能長久安寧的家嗎？

    在一片溫和擰緊之中，響起了開門聲，接著是輕微的腳步聲。聶雄聽出來這是成野，腦內(nèi)混雜的聲音立即一掃而空。閉上眼，什么都不想，感覺下一秒就要掉入意識深處。

    成野走到客廳涼爽的窗前，拉開紗窗，傳來打火機凸輪被扣動的聲音，接著是清脆的金屬閉合聲。聶雄猜測成野在抽煙，翻了個身背過身去，打算睡覺。

    成野抽了口煙，緩緩?fù)鲁?，開口：“你沒睡吧?！?/br>
    “寶鑫呢?！?/br>
    “80％的家電業(yè)務(wù)被一家中國企業(yè)收購，醫(yī)療系統(tǒng)被佳能收購，儲存器株式會股權(quán)出售給三家聯(lián)合財團，電腦業(yè)務(wù)賣給了夏普，總之，這十幾年里陸陸續(xù)續(xù)變得四分五裂了。”

    “那錢呢。”

    “哦，我忘了說?！背梢靶ζ饋?，“在這些之前，尾鳥創(chuàng)，你那小男朋友就把集團搶走了，股權(quán)爭奪人員變動，新社長上任，寶鑫改名易主，緒方家遭了大殃。經(jīng)歷了這些，我才知道老爸堅持股權(quán)集中的重要性，他恐怕早已遇見我會將你踢下馬。”

    成野轉(zhuǎn)過身來，后背靠著窗臺，語氣十分興高采烈：“不過啊，哈哈，尾鳥創(chuàng)真是個瘋子，之后他恨我背叛你，所以用同樣的手段把我踢出公司來替你報仇，于是不僅害了你，還連累了你的家族。”

    聶雄慢慢坐起身看著他。

    “你就說好不好笑？太好笑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還忍不住發(fā)笑呢哈哈哈！明明他自己就是幫兇，也許純粹想私吞吧，哈哈哈哈?！?/br>
    成野笑得發(fā)抖，指尖夾著的煙快燃到頭了，煙灰簌簌掉落。他抬起夾煙的手指擦了擦眼皮，略過眼尾的時候帶走一線濕意。

    不過他后面其實慢慢想通了，比起報仇這樣可笑的理由，將緒方家的權(quán)利地位剝奪干凈、讓聶雄無所依靠，將其緊緊拿捏在手，才是尾鳥創(chuàng)的目的吧。

    成野繼續(xù)狠狠地嘲笑：“那家伙真是瘋到不可理喻啊，聶雄，他那么瘋狂地愛著你，這些年的生活想必很精彩吧哈哈哈哈哈……”

    聶雄冷冷道：“再精彩也比不上你把緒方發(fā)展了一百多年的事業(yè)拱手送人來得宏大?！?/br>
    他的聲音低沉淺淡，不帶一絲情緒，卻讓成野瞬間沒了聲音。兄弟倆在黑暗中對望良久，成野說：“前段時間看到新聞，尾鳥創(chuàng)死了?！?/br>
    “車禍?！?/br>
    “那不是很好，聽說他留了大筆遺產(chǎn)給他未成年的兒子，而你是監(jiān)護人，這也算變相把財產(chǎn)都還給你了。聶雄，你也看到我們這個樣子，還是盡早回去吧，或者愿意分點錢，讓我和奈美子換個舒服的大房子住，讓我工作能輕松一點，那也不錯?！?/br>
    聶雄面無表情沒有回音，成野把早已燃盡的煙蒂扔到窗外，百無聊賴等了一會兒，冷哼一聲，關(guān)上窗回屋睡覺去了。

    有成野在，空氣往往變得緊張沉悶。不過成野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在家，如奈美子所說，他工作日下班后也要繼續(xù)打工，每天十點回家倒頭就睡，周六也要在外兼職，只有周末全天休息。所以能相處的時間不多。

    這段時間聶雄幾乎全天候的和奈美子在一塊，幫忙做做家務(wù)、帶帶小孩，兩人一起去超市購物，晚飯后和小菅、千郁去散步。每天去看看臥病在床的老母親，讓她老人家身體都好得更快了。

    這樣子，都不知道到底誰和誰才是一家。

    聶雄也想過既然出來了，就該去找一份工作，但他面對陌生人還是感到不適應(yīng)。奈美子也看出他跟以前的不同：電子設(shè)備都用不利索，對新事物不了解也不愛玩，靈魂似乎退回到比上個世紀末更早的年代了。

    她不介意家里多一張嘴，況且聶雄能陪伴她，還是一個很好的幫手。

    奈美子包容地說：“才剛回家，不用逼著自己去工作，安心待著吧，待到閑不住的時候自然得去工作了?！?/br>
    聶雄于是能夠心安理得地待在自己的舒適區(qū)里。他此刻就坐在沙發(fā)上抱著小千郁逗她玩。

    一旁的奈美子正在制作晚上要給成野送過去的便當(dāng)，不時笑著轉(zhuǎn)頭看他們。

    “小千郁很可愛吧，長得像成野呢，尤其嘴唇和鼻子?！?/br>
    聶雄輕輕拭去小寶寶嘴角的涎水，笑著說：“真的很像，比成野溫和幾百倍，是縮小版的成野吧?！?/br>
    “成野也是個好看的男人，但思維非常不陽光，也許是你太優(yōu)秀了吧，讓他養(yǎng)成了自卑又善妒的性格?，F(xiàn)在倒是老實多了，畢竟工作了這么多年，如今還有孩子要撫養(yǎng)?！?/br>
    “自卑和善妒嗎……”聶雄喃喃。

    他倒也逐漸理解了成野的情緒。這段時間生活輕松、悠閑自在，壓力全讓成野背負。明明拼命工作的是成野，但不管奈美子還是mama，偏袒的對象都是賴在家里無所事事、還要被人供養(yǎng)的他。

    成野在成長過程中恐怕時時刻刻面對著這樣的偏袒，也許形勢不同原因不同，但到底對他產(chǎn)生了怨恨。這樣讓聶雄多少感到了愧疚。但對于成野的所作所為和造成的后果，他也絕不能原諒。

    思忖間，奈美子又猶猶豫豫地說道：“聶雄，你還記得嗎，我們也有一個孩子。我最后一次抱他，正好是千郁這么大吧……”

    聶雄回神，默然地垂頭看著懷中的寶寶，慢慢后退坐到沙發(fā)上。

    奈美子低下頭，把層層鋪好的壽司卷起來，輕柔的聲音帶有一股哀傷的不確定：“……緒方悠。成野說，小悠被尾鳥創(chuàng)擄走了，讓你去把孩子抱回來。之前電話里我問管家先生，他只是嘆氣，不愿意回答，我就一心等你回來，結(jié)果看到只有你一個人，誰也沒跟著……”

    “我忍著沒問，想來是……”

    奈美子的話語帶上了一絲哽咽，轉(zhuǎn)頭看向他：“聶雄，那個孩子夭折了嗎？”

    ——

    “尾鳥……”

    “尾鳥……”

    “mama，發(fā)什么事了？”他從香甜的睡夢中被搖醒，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璋档墓饩€讓女人看起來膚色熒白，有點滲人。

    她兩只眼睛瞪得很大，黑漆漆的瞳孔里反射出神經(jīng)質(zhì)的光，她說：“你聽，這是什么聲音！”

    他困頓地瞇著眼聽了一會兒，又是隔壁屋里傳來的奇怪動靜，隱約還聽到父親在說話，聲音朦朦朧朧，說的什么聽不清楚。

    “你不是說這很正常嘛，好困，mama，我要睡覺了……”

    他慢慢向后倒去，女人冰涼地手緊緊鉗住他的肩膀?qū)⑺崞穑瑓柭暤溃骸安唬∧阋呀?jīng)長大了，你需要知道這聲音到底來自哪里！”

    “跟我來，仟志！”

    仟志猛地清醒，看到老師就站在面前，手里的教棒噠噠敲打著他的桌面，嚴厲地說：“尾鳥，不要光顧著看女同學(xué)的背影，好好聽課！”

    其他同學(xué)都看著他，老師的話又引來大家嘻嘻索索的笑聲，左前方的淺草月季轉(zhuǎn)頭對他抿嘴一笑，又吐了吐舌頭，水潤的嘴唇像嘟嘟的軟糖一樣。

    她馬上害羞得轉(zhuǎn)回去了，黑亮的發(fā)尾輕輕掃打著后背。

    仟志解開環(huán)抱的手臂，收回視線，把胳膊放到課桌上將課本翻開，盯著上面的大字標題繼續(xù)神游天外。

    這時，突然從后面飛來一個紙團，仟志回頭，右后方的五條仁嘴唇夸張地開合，兩手猥瑣地在胸口比劃，又指了指桌上的小紙團，表情猥瑣至極。

    仟志鄙夷地從鼻子里哼氣。打開紙團，果然又是關(guān)于胸部。上次他們私下聊女生胸部的話題，他不小心透露了淺草月季是飛機場，又描述自己喜歡的胸部類型，聽得他們幾個亢奮不已。

    尤其五條，現(xiàn)在無時無刻不在觀察女生的胸部，居然連上課也眼動掃描，還要傳紙條跟他討論……

    真是……

    無聊猥瑣到家了。

    說起來，他們這一團體里盡是一些吵吵嚷嚷過分活潑的幼稚鬼，他在當(dāng)中可算是性子最沉穩(wěn)的那個。

    但是每當(dāng)臨近周末回家，他都會心情澎湃高漲起來。之前把這種興奮轉(zhuǎn)化為暴力，做了不少驚悚的事情，現(xiàn)在不同了，期待就是期待，臨近家門甚至?xí)杠S地蹦跳。

    感覺是在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情緒了。見到聶雄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就把同伴們那套幼稚的腔調(diào)給模仿出來展現(xiàn)給聶雄。

    喜歡那個男人以大人的姿態(tài)包容自己，有種受到庇護、可以依靠的安全感。

    雖然……

    不過已經(jīng)都懲罰過了。

    所以為什么要走？明明也露出了笑容……

    晚上放學(xué)，仟志一個人走出校門，身后五條仁帶著一幫男生沖過來猛地撞到他背上，又穩(wěn)穩(wěn)將他拉住，勾肩搭背地將包圍著他喧鬧。

    “哇尾鳥！你是富家少爺嗎！”

    “91知創(chuàng)的公子尾鳥仟志！你一個人住周末又總是見不到面，還以為家庭困難要打工，都不敢問你。我剛剛才從新聞上知道，真是太不夠朋友了！今天說什么都不能放過你，請客，你必須請客！”

    “我有事?！?/br>
    “你有什么事，你怎么天天有事！”

    仟志煩躁地推開他們，身后小月季和她的姐妹檔又跟上來，男孩爭先恐后地跟月季打招呼。她害羞地一一招手，走過來看著仟志，很可愛地歪頭說：“阿志，銀座新開了一家甜品店，我有優(yōu)惠券，我請你啊?！?/br>
    “抱歉，我晚上真的沒時間?！鼻厩敢獾嘏呐乃绨颍贿吅笸艘贿厡λ龘]手說再見，然后轉(zhuǎn)頭匆匆離開。

    回到公寓里，給自己倒了杯水。仟志放下書包把自己砸到沙發(fā)上，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撥通電話：“有消息了是嗎？”

    電話那頭的偵探說：“在前往車站的路上找到一家餐館，餐館老板在那天接待過聶雄，說是和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在一起?！?/br>
    “七旬老人嗎……”

    仟志瞇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