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海樓表達(dá)謝意的方式簡單直白。翌日夜晚，他命手下準(zhǔn)備了一桌好菜，在船上招待陸云帆。在座的除了陸云帆之外，還有光榮負(fù)傷之后頭上纏著厚厚一層麻布的高瀚，以及滿臉寫著不爽二字的何練。

    “隨便吃，別嫌寒磣?！泵虾窃谧狼白拢爱吘乖诤Ｉ夏艹缘膩韥砘鼗鼐瓦@些。”

    “你管這叫寒磣？？”

    看著這一桌子的海鮮，陸云帆不禁目瞪口呆。海魚一條條又肥又鮮，香味四溢。還有那龍蝦，個頭足足有巴掌大，看上去rou質(zhì)飽滿，令人食指大動。

    陸云帆老家在內(nèi)地，海鮮什么的一年到頭也難得吃上幾次。就算網(wǎng)購，想要吃正宗又新鮮的海貨，沒個幾百上千塊錢根本買不到。也就偶爾去海濱城市旅游時，才能吃上稍微地道一點的漁家飯。

    “每一樣都好好吃，”陸云帆一邊大快朵頤一邊用胳膊肘戳了戳一旁的高瀚，“對吧瀚哥？”

    “啊？嗯?！泵鎸σ蛔雷雍貌?，高瀚卻是食之無味，只尷尬地扯了扯嘴角，面無表情地夾了一塊魚rou，放進(jìn)嘴里嚼了嚼，“還行吧?！?/br>
    “干你們這一行也太幸福了。”陸云帆一臉羨慕地說道。

    “幸福？”孟海樓支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陸云帆，“會這么說的，你還是頭一個?！?/br>
    “難道不是嗎？能吃到這么多好吃的海鮮，我羨慕都還來不及呢?！标懺品贿呝M勁地給龍蝦剝殼，一邊道，“我是真心的，改天我要是丟了工作，就到你這兒來打工，蹭海鮮吃?！?/br>
    “再好吃的東西，天天吃，頓頓吃，也是會膩的?！泵虾且婈懺品渴直磕_，于是從盤里撿了一只大龍蝦，三下五除二地剝了殼丟到陸云帆面前，“別光顧著吃，記得沾些醋。”

    這一連串動作無比嫻熟，仿佛這么做再自然不過一樣。

    啪地一聲，何練忍無可忍地把筷子放下。

    “幫主，這種事讓屬下來做就是，犯不著您親自動手?！?/br>
    “嘖嘖，”高瀚小聲嘀咕，“酸死了?！?/br>
    何練不說話，只一個眼刀掃了過來，高瀚立刻閉嘴。只有孟海樓一個人仿佛置身事外：“為什么？你剝蝦殼還沒我順手吧？”

    何練氣得語塞，高瀚忍不住想笑，但又怕何練瞪他，趕緊埋頭扒了幾口飯。

    陸云帆卻一直沒有說話，他盯著手中那只剝得干干凈凈的龍蝦，怔怔地看得出了神。

    恍惚之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個暑假。

    那是陸云帆與程曉風(fēng)第一次面基，為此，程曉風(fēng)千里迢迢地打飛的跑到陸云帆所在的城市，住在陸云帆家里。兩人經(jīng)常一起通宵玩游戲，玩累了，就三更半夜地跑到附近大排檔吃燒烤。兩人一起吃燒烤時，陸云帆的手從來沒臟過，什么東西都是程曉風(fēng)為他弄好，就比如烤龍蝦，向來都是程曉風(fēng)為他剝好了殼，他才吃。

    “怎么？不合胃口？”孟海樓見陸云帆握著龍蝦呆呆地發(fā)愣，皺著眉頭這么問道。

    “不，”陸云帆回過神來，將龍蝦一口塞進(jìn)嘴里，大口大口咀嚼起來，鮮美的汁水在齒間迸開的瞬間，幸福滿滿地溢了出來，“好吃到想哭。”

    不是夸張，此刻陸云帆的眼里真的噙著顆淚花。雖然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這龍蝦鮮美，還是因為孟海樓不經(jīng)意間的舉動，讓他想起了程曉風(fēng)那無微不至的溫柔。

    孟海樓自然不知道陸云帆的心思，只云淡風(fēng)輕一笑：“敢不敢跟我打個賭？不出一周，我保證你一看這些東西就想吐。”

    “怎么會呢?！标懺品謯A了一塊魚rou，“這么好吃的海鮮，讓我吃一年我也不會膩?！?/br>
    “話說回來，”高瀚忽然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開口問道，“剛才甲板外圍了一群人，一直在說什么押大押小的，他們在賭什么？”

    “想知道？”何練煞有介事地壓低了聲音，“他們在賭，你們能不能活得過今晚?！?/br>
    高瀚心中咯噔一響，蠕動的腮幫子一停：“什么意思？”

    何練微微一笑：“比方說，這酒菜里有毒?！?/br>
    啪嗒一聲，陸云帆嘴邊的半塊魚rou掉了下來。

    “真的假的?。俊?/br>
    “好了，何練?！泵虾墙K于看不下去了，第一次當(dāng)著陸云帆與高瀚的面叫出何練的名字，沉聲訓(xùn)斥他道，“別太過分了?！?/br>
    何練冷哼一聲：“他心里若是沒鬼，緊張什么？”

    “這種玩笑是能隨便開的嗎??？”高瀚一拍桌子，咕嚕一聲咽下一口飯，“嚇得我差點把吃下去的東西全吐出來?！?/br>
    眼看著高瀚與何練這兩人針鋒相對地又要吵起來，陸云帆連忙一把拉住了高瀚，笑道：“好啦好啦，何師爺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你別太認(rèn)真。再說了，如果我們真是jian細(xì)，怎么可能如此毫無防備地在敵人面前狼吞虎咽？你說對吧，孟幫主？”

    “這話在理。”孟海樓為陸云帆與高瀚倒了兩杯酒，自己拿起另一杯，“這一杯，敬今日二位助我鯤鵬幫一臂之力，共克強(qiáng)敵。也為對二位的冒犯賠個不是?！?/br>
    說罷仰頭一飲而盡，好一派江湖男兒豪氣干云的氣概。

    陸云帆向往這份快意，也有模學(xué)樣地一飲而盡，誰知酒水滾過喉嚨的瞬間竟是火辣辣地疼，害得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他猝不及防地一口噴了出來。

    高瀚比陸云帆酒量強(qiáng)些，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我去，這什么酒??？也太辣了吧！”

    “陳年的紹興老酒。連酒都不會喝？可見你們真不是jian細(xì)?！泵虾堑?。

    “這話倒是新鮮?！标懺品悬c茫然，“什么時候酒量好也成jian細(xì)的標(biāo)配了？”

    與陸云帆聊到現(xiàn)在，孟海樓已經(jīng)開始逐漸習(xí)慣了這人的胡言亂語。此人伴隨著異象從天而降，一身奇裝異服，不但嘰里咕嚕地盡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還會搗鼓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兒。

    但與此同時，他又能毫無戒心地與自己坐在一起，喝酒吃rou聊天。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如此古靈精怪的人，孟海樓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見，但冒險精神旺盛的他，對于新奇玩意兒的接受度總是比常人高一些。

    于是他也不多問，只一邊為空杯斟酒，一邊道：“要想從別人嘴里套情報，酒是一件絕佳的利器，反過來亦如此?！?/br>
    “酒后吐真言，這話你們總該聽過吧？”何練冷冷地開口，“干jian細(xì)這一行的，不勝酒力可不行。”

    “何師爺這話感覺是深有體會啊。”高瀚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師爺見的世面多，自然比旁人多懂得了一些道理。”

    孟海樓再次舉起了酒杯，眾人也欣然舉杯相碰。盡管在座四人各懷心事，但至少表面上看起來還是一團(tuán)和氣。

    這一次陸云帆不敢再一口悶，而是小心翼翼地嘬了幾口：“托你的福，我也算是長了一次世面?！?/br>
    孟海樓：“怎么講？”

    “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覺得所謂的海盜，就算不長得窮兇極惡，那也該是像杰克船長那樣的才對。”

    何練略一皺眉：“劫客船長又是誰？”

    高瀚在一旁用手比劃起來：“就是臉曬得黑黑的，還涂著nongnong的煙熏妝，一手握著個大酒瓶子，一手摟著個女人。”

    孟海樓：“風(fēng)流浪子？”

    “對對！就是風(fēng)流浪子?！标懺品涯菑埼⑽⒎褐奔t的臉湊了上來，近距離地打量著孟海樓，“可是孟幫主不但臉長得好看，還有風(fēng)度，一派清風(fēng)明月的正人君子模樣，怎么看都不像是個殺人越貨，沉迷酒色，風(fēng)里來浪里去的大海盜。”

    陸云帆臉頰有些泛紅，似乎微微有些醉意，帶著酒氣的呼吸一下一下地?fù)湓诿虾堑哪樕?，搞得孟海樓頗有些不自在。

    孟海樓不經(jīng)意地移開了目光，與陸云帆拉開了些距離。

    何練沉聲道：“你錯了，我們不是海盜?！?/br>
    “其實他說的也不全錯?！泵虾强嘈?，“我們之中的確有那么一撥人——不，應(yīng)該說是相當(dāng)數(shù)量的一群人，酗酒搶劫，殺人嫖妓樣樣不落，全都沾染過。朝廷稱我們?yōu)楸I，也并非全無道理?！?/br>
    陸云帆奇道：“聽你這話，孟幫主難道和其他人不一樣？”

    孟海樓低垂了眼簾，修長的手指在杯沿輕輕劃過：“我孟海樓當(dāng)然志不在此?！?/br>
    奇怪，我為何要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說這些？

    孟海樓猛地回過神來，苦澀一笑：“看來今夜這酒是真的有些醉人。不說我了，還是說說你吧。”

    “我？”陸云帆指了指自己，“我有什么好說的？”

    孟海樓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陸云帆：“你說你從未出過海，那你這一身cao帆的功夫到底是從何而來？”

    “這個啊，當(dāng)然是因為……”陸云帆正要說話，高瀚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高瀚嬉皮笑臉地?fù)е懺品牟弊?，也不管孟海樓與何練大眼瞪小眼，兩人勾肩搭背地出了船艙。

    甲板上，陸云帆與高瀚迎著海風(fēng)，相對而立。

    “我還是覺得，咱們一定是穿越了?！备咤裆氐囟⒅懺品f出了早就埋藏在心底的答案。

    “瀚哥，你開什么玩笑呢？”陸云帆臉上紅撲撲的，笑著拍打著高瀚的肩膀，“穿越？那是里才有的情節(jié)好不好？能不能尊重一下科學(xué)，尊重一下唯物主義？”

    “我沒在跟你開玩笑?！备咤钡脫项^，還沒徹底結(jié)痂的后腦勺又開始隱隱作痛了，“剛才的那一場海戰(zhàn)也好，我腦袋上的傷也好，一切的一切都太真實了。而且你根本不知道，那姓何的對我下手有多狠！你看看，你看看。”

    高瀚一邊說一邊扒開自己的衣襟，露出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鞭痕。

    “就算你不信我的話，也不該不信我這身上的傷吧？”

    “說不定這是某種黑科技呢？比如說迪○尼開發(fā)的逼真VR項目之類的？”陸云帆打了個酒嗝，“現(xiàn)在的高科技可嚇人了，就連五感都可以模擬，痛楚什么的有也不稀奇吧？”

    “不不不！這絕對大大地有問題！”高瀚一把抓住陸云帆的肩膀，言辭懇切地說，“六六，算哥求你了。咱看清現(xiàn)實，不要自欺欺人了好嗎？”

    “誰自欺欺人了，跟你這個動不動就把穿越掛在嘴邊的人相比，我才是實打?qū)嵉默F(xiàn)實主義者好嗎？”陸云帆抬起頭來，望著頭頂壯闊的星海，“如果非要讓我說句唯心的話，那一定就是這片星辰大海在冥冥之中指引著我，讓我終于找到了曉風(fēng)吧?！?/br>
    高瀚神色復(fù)雜地看著陸云帆：“你還是覺得孟海樓就是程曉風(fēng)？”

    “不會錯，一定是他。”陸云帆輕輕呼出一團(tuán)氣，語氣輕而堅定，“一開始我還不是那么確定，可是在經(jīng)歷了剛剛那一場戰(zhàn)斗之后，我越來越堅信，孟海樓和程曉風(fēng)就是同一個人。”

    “為什么？”與神采飛揚(yáng)的陸云帆相比，高瀚心情卻是越發(fā)地低落，“我無法接受?！?/br>
    “我也說不上來為什么?！标懺品α?，“那應(yīng)該是我和他之間的一種默契吧?！?/br>
    “默契……”高瀚見陸云帆把話說到這份上，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他了，只得黯然嘆了口氣，“我實在沒辦法理解?！?/br>
    “別說你了，這玩意兒玄乎得很，就連我自己也沒法解釋，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闭f著，陸云帆從懷中掏出了手機(jī)，拇指在屏幕上一劃，“就像今天，我和他明明是頭一次并肩作戰(zhàn)，可是那種感覺卻無比熟悉，就好像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戰(zhàn)斗一樣?！?/br>
    夜色下，陸云帆的手機(jī)泛著溫柔的光，屏幕里的程曉風(fēng)雖一言不發(fā)，卻像是活生生地站在陸云帆面前一樣，凝視自己的目光是那樣的悠遠(yuǎn)深沉，正如這風(fēng)雨過后的海風(fēng)一般，把陸云帆的記憶帶回了十七歲那年的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