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說書之道
粼司帶來的好消息是跟蹤計劃一切順利,已經(jīng)弄清了蛇鱗香的交接人,只等交接人去源頭進(jìn)貨的時候順藤摸瓜就行。 說起來并不復(fù)雜,殺了背后的蛇精即可,但謝眠最擔(dān)心的也是這一步。 晚上回來他沒睡覺,取出保存火種的小鼎,向客棧后廚借來必要工具,在房中煉起丹來。 “這么熱的天,你要把我烤死?”蛇妖離火遠(yuǎn)遠(yuǎn)的,躲在房間另一頭的窗戶旁。 爐邊的人穿著單薄紗衣,仔細(xì)檢查丹爐內(nèi)的火勢,頭也不抬:“要么你去我?guī)熓宸坷锝枳∫凰蓿@爐還要一個時辰才好?!?/br> 眼下煉的這味丹藥叫七升丸,適于戰(zhàn)中服用,有鎮(zhèn)痛止血的效果,對于修士來說還能短暫催動經(jīng)脈運(yùn)轉(zhuǎn)。 在謝眠看來,蛇妖能不能殺掉對方另談,先確?;钕聛碓僬f。 粼司捏著鼻子蹲在遠(yuǎn)處,扭扭捏捏地問:“那你就在這兒一直盯著?” “嗯,不能缺人?!彼~頭上的汗珠,一邊答話一邊在心里默默計時,適時摘起爐頂?shù)耐馍w。 身為閣內(nèi)丹師時這種活當(dāng)然輪不上他做,但此前謝眠也有過在煉丹室看守丹爐的經(jīng)歷,后來亦不曾松懈。 蛇妖沒再說話,搬著椅子慢慢坐近。 謝眠卻皺起眉毛:“坐旁邊點(diǎn),擋著光了,害我還以為火勢有變?!?/br> 原本是想陪在他身邊彰顯自己的體貼,結(jié)果卻反過來被嫌棄。 粼司撇撇嘴,目光轉(zhuǎn)到那爐丹藥,幽綠璀璨的火光照在那人專心致志的臉上,想到這是為自己煉的,心里又泛起愉快的波瀾。 捱到凌晨終于制成三枚七升丸,謝眠把東西塞到蛇妖懷里,隨便用水抹了把臉躺倒在床上。 接下來的一天與昨日大致相同。料想粼司也不會這么快抓到幕后主謀,夜里看到蛇妖空手而歸,謝眠沒有太意外,與張采逢告完別就隨著蛇妖往回走。 走到一半粼司卻拉著人拐了個彎:“答謝你給我煉的那爐丹,走,請你吃點(diǎn)好的?!?/br> 兩人走到城中繁華主路,在吆喝聲里進(jìn)入最大的酒樓。 進(jìn)門時粼司朝著小廝報了個號,接著就有跑堂伙計將他們迎到二樓的雙人雅座。 座位靠近二樓欄桿,謝眠坐定之后好奇地拉開簾子往下看,見一樓大廳內(nèi)設(shè)置了比臺階略高木臺,正有琵琶師在臺上演奏。 粼司看見桌對面的人露出欣賞的神色,嘴角一彎,開始故弄玄虛:“你猜這是哪里?” 謝眠斜睨他一眼,沉思片刻:“我猜……是你找到的那處蛇鱗香進(jìn)貨點(diǎn),對不對?” 隨便想想蛇妖這兩天的主要任務(wù)就能得出答案,還要他猜,幼稚。 “今天守了一天,沒見到那個交接人外出,還得再等等?!濒运就兄掳涂聪虼髲d木臺,琵琶師已經(jīng)結(jié)束一曲,正在鞠躬謝幕。 酒樓跑堂安靜上菜,他們不約而同閉上嘴巴,沉默地望向大廳,眼看一身藍(lán)色長衣的男人帶著驚堂木上了臺。 一頓晚飯而已,竟然還安排了說書人。 “我下午在后院藏著,剛好看到他們彩排,覺得可以讓你來開開眼。”粼司的視線沒有轉(zhuǎn)過來看他,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 這人到底是多喜歡聽故事啊。 謝眠搖頭笑了笑,捏住杯身喝了口清茶,嘗嘗剛端上來的臘rou炒筍:“不錯,滋味還挺清爽?!?/br> 兩人慢慢品嘗菜品,說書先生抑揚(yáng)頓挫的聲音作為配樂。 聽開場介紹所說,酒樓每旬講一個故事,上次講了從前貴族人家小姐與窮書生的戀情,這次驚堂木一拍,聊起修真界的奇聞軼事。 “那溪山的清衍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傳聞中復(fù)蘇的昆察尊者亦是如雷貫耳。這兩人的故事有得分說,但咱今天卻不急,事情要從溪山的另一人說起。 “要說這個人,在座各位恐怕都聽過他的身份,但溪山卻沒多少人與他見過面,甚至有弟子傳言,說這人是溪山長老們杜撰出來的。 “不錯,今兒個咱們就聊聊清衍的道侶—— “謝眠!” 謝眠臉色突變,大廳滿座應(yīng)和說書人的開場喝起彩來。 圍繞道尊與魔尊交鋒的民間故事雖多,講起清衍道侶的情節(jié)卻少之又少,知道這個名字的人更是寥寥無幾。 說書先生從這個角度講起,為說疲乏了的修真故事添上幾分新鮮色彩,果真與路邊說書人差距顯著。 二樓坐著的兩人間氛圍死寂。 謝眠按住桌角勉力抬頭,瞧見對面的人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桌面,一副輕松自在的樣子,似乎對說書人喊出來的這個名字早有預(yù)料。 于是他便心領(lǐng)神會,知道對方一早就得知了自己曾經(jīng)的身份。 腹部一陣細(xì)微的痙攣,指節(jié)用力得泛白,謝眠忽然冒出幾分怒火。 “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彼齑轿樱瑝阂种曇?。 “聽到你的名字耳熟,再看看平時的樣子就確定了。”粼司無所謂地聳聳肩,反而笑了起來,“難道很難猜嗎?你連名字都沒換就直接往外說,聽說過的人不是一下看穿了?!?/br> 謝眠閉了閉眼,眉頭皺得更深,咬牙道:“我又沒做見不得人的事,為什么要改名易姓!” 心里一煩,煩的聽到自己的名字安在兩位尊者的爛攤子里;二煩,煩的是粼司竟在自己面前裝傻這么久,有事情不肯直接說,非要帶他來這里聽別人講。 謝眠松開手,表情冷淡地沉默不語。 粼司眼見他動了真火,有點(diǎn)無所適從地安撫:“這……不是說你做錯了事。但你干嘛不早點(diǎn)告訴我?” “過去的事為何要全部告訴你?我小時候去溪邊玩差點(diǎn)溺水,被大鵝追著攆到師父跟前,這也要知會你嗎?” 你愿意說的話還真挺想聽。 粼司知道現(xiàn)在不是耍貧嘴的時候,可一時舌頭打結(jié),連個像模像樣的理由都編不出來,張嘴結(jié)結(jié)巴巴:“因為我……我想……” ……想了解更多關(guān)于你的事。 想知道你和清衍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想了解……你對我到底是什么感覺。 他對上謝眠怒火中燒的視線,所有聲響都被掐回喉嚨。 桌對面的人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垂眼抿唇喝茶。 樓下說書人還在絮絮叨叨,編排謝眠其人的生平軼事,廳內(nèi)眾人吃吃喝喝點(diǎn)上幾壺酒助興,喝彩的聲音逐漸沒了分寸。 粼司盯著面前的人,嘴唇嚅動:“上菜怎么這么慢,我去催催?!?/br> 他的背影有幾分倉促,謝眠深呼吸一次,緩緩?fù)鲁鰸釟猓杖肿】诒恰?/br> 入世前他也曾考慮過是否要隱瞞下謝眠這個稱呼,可想來想去,要改換名字心里總過不去那道坎,他又不是做賊心虛,何必跟清衍和離之后就要改名呢。 如果以別名自稱……他能使用的只有「殊春」一名。 這是他的表字,同時也是父母給他取的名字。 當(dāng)時謝眠還小,父母將他交到師父手里,只留下這個語焉不詳?shù)拿?,說是殊字輩在春天出生的孩子,既然賣出去了姓氏就該隨著買家,于是他跟著師父姓了謝。 到拙夢崖之后師父給他改名,「眠」字對應(yīng)的是拙夢崖的「夢」,意味著從今往后是師門里的人了。 師父謝凡沒有取道號,所以謝眠也沒有。謝眠、謝殊春,是代表他這個人的不同稱呼。 而他非常討厭后者。 總有人關(guān)系交好后問他表字,謝眠不能拂了人家好意,說出口后總要補(bǔ)充一句“直接叫我謝眠就好”,可有的人會注意,有的人還是覺得稱呼字號更顯親密,他也只好忍耐。 萬萬沒想到有一天聽到謝眠二字都覺得不順耳,長久以來按捺的煩躁頓時在心中翻涌。 旁邊的跑堂小廝欠身端上最后一道嫩青菜,謝眠用力揉眉,看著滿桌剛動了幾筷子的佳肴,心緒變得復(fù)雜。 ……把怒氣都沖著粼司發(fā)泄,似乎也是不應(yīng)當(dāng)。 那一瞬間的怒氣上涌時謝眠的確有點(diǎn)失態(tài),現(xiàn)在心情稍稍恢復(fù),站在對方角度想想也許并不該發(fā)火。 粼司雖然不懂事但畢竟沒有壞心,說兩句就完了,實在沒必要冷落不理,好像還嚇到他了。 整天以大妖自稱,被自己發(fā)了點(diǎn)火就待不住。謝眠回想起來竟有點(diǎn)想笑。 他又自斟自飲幾杯清茶,慢慢收拾心情,決定等粼司回來就當(dāng)做沒發(fā)生過這件事,下次看他主動問起來的態(tài)度如何再決定要不要解釋。 正在啜飲茶水,大廳內(nèi)的說書人已經(jīng)拍下驚堂木,以一句且聽下回分解作為結(jié)束。 此時也到了接近打烊的時候,門口小廝接連彎腰勸走想要進(jìn)門的客人,一樓的酒客都借著聽書的勁兒喝得醉醺醺的,一個勁嚷嚷繼續(xù)講。 這副場景酒家許是見得多了,說書人只在上面拱手承讓,說歡迎大伙明日繼續(xù)來聽,接著就收拾東西下臺。 場面顯得有幾分意猶未盡,邊上忽然走出一位劍眉星目的十七八歲少年,穿著繡著暗紋的黑色勁裝,大步流星向臺上走去。 酒家小廝哎了幾聲沒攔住,這人自顧自站上木臺,頗有架勢地掃過四下酒客。 鬧著起哄的人逐漸安靜下來,臺上的人忽然一笑,朗聲開口:“說到清衍的道侶,在下聽過一個更可信的傳言……” 這人又在搞什么鬼?! 謝眠生生扼制住高聲打斷的欲望,扶著欄桿看著粼司口若懸河,連茶水傾倒在手上都沒發(fā)現(xiàn)。 “那位道侶真名不詳,平時喜歡吃素,尤其還在門前種了幾棵白菜,所以溪山子弟都叫他謝大白菜?!?/br> 臺下聽眾哄堂大笑,店家見他在上面撒酒瘋還挺像回事,只好苦笑著站在一邊。 粼司聽的說書段子多,自己平時還愛看話本,編起故事連眼睛都不帶眨的。 “無獨(dú)有偶,說起道尊,其實清衍本人其實也有個諢名,叫清花蘿卜。 “這是為何?原來清衍道尊其實是個花心蘿卜,整天游手好閑,不是進(jìn)山打鳥就是吃喝玩樂,整天還給道侶找氣受,仗著有點(diǎn)姿色就處處留情,可謂是來者不拒,清花蘿卜并非浪得虛名?!?/br> 酒家趕忙擺手:“哎喲,這可不能胡說!” 這么多故事里還是第一次有人信口雌黃到這種地步,坐著的酒客知道他在隨口胡謅,笑得直不起腰來。 謝眠心里又好氣又好笑。知道他是在暗里貶低剛才說書先生所講的故事荒謬,也許還想逗自己開心,但這個辦法也太幼稚了!把故事里的人夸張成這樣,仿佛聽了個換掉名字的鄉(xiāng)野傳說。 臺上的粼司還在滔滔不絕,繪聲繪色描述清花蘿卜和謝大白菜的道侶生活,硬生生把萬人敬仰的道尊說成浪蕩公子,而他的道侶卻通情達(dá)理智慧過人。 清花蘿卜與別人眉來眼去,謝大白菜略施小計讓人自覺離開;清花蘿卜在溪山長老面前撒潑打滾,還是謝大白菜去收拾現(xiàn)場;唯一拿得出手的本領(lǐng),其實也是靠謝大白菜平時施舍丹藥才得以順利修行。 “……謝大白菜想了一夜,終于決定與道尊和離。 “從此,這位謝姓丹師開始浪跡天涯……”粼司說到這里頓了頓,在整場滑稽表演中第一次抬起頭來,與謝眠遙遙相望,“……在人間游歷四方,終于覓得心上良人。” “依山傍水房數(shù)間,行也安然,住也安然;日上三竿猶在眠,不是神仙,勝似神仙?!?/br> 兩句定場詩勾勒一副閑適寧靜的畫面,與前頭的戲說格格不入,卻叫人心滿意足。 謝眠的視線帶著無奈的笑意,似乎想說他幾句,可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又只能歸于眼底嗔色,粼司也情不自禁帶上笑容。 滿座響起叫好的掌聲中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怒喝:“哪兒來的蠢貨!凈說混話!” 眾人笑聲安靜下來,紛紛回頭望去,看見一名衣裝利落的少女怒目切齒從座上站了起來。 她的邊上還坐著另一位女子,看上去文雅些,此時正滿臉無奈地攏著少女。 謝眠臉色一變,迅速拉上帷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