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今越在過完二十一歲生日之后不久，在朋友圈里看到了一條消息。當(dāng)年高中的班主任魏老師罹患了急性白血病，至今未尋找到適配的造血干細(xì)胞，之前經(jīng)治療后病情趨于穩(wěn)定，近期又突然惡化，生命已經(jīng)垂危。

    魏老師從教二十余年，桃李滿天下，因為上課風(fēng)趣幽默，為人親切和善，又十分關(guān)愛學(xué)生，在學(xué)生之中口碑極好。因此這個消息一經(jīng)傳出，便在各個校友群里炸了鍋。有人踴躍地自發(fā)組織捐款、號召去做骨髓配型，校友們響應(yīng)熱烈，都愿意為了恩師治病盡一點綿薄之力。

    普通校友尚且如此熱情，曾經(jīng)由魏老師親自帶班的學(xué)生們自是更不必說，尤其是像陳今越這樣成績優(yōu)秀又開朗活潑的學(xué)生，向來是最得老師喜愛的，當(dāng)年他沒少受到魏老師的關(guān)照，因此這回見到魏老師病危，不假思索就把整個月的零花錢都捐了。

    捐完錢，他還跟幾個留在本地上學(xué)的老同學(xué)作為全班代表去醫(yī)院探望了魏老師，買了鮮花和水果，帶上大家的捐款，一并交到了魏老師家人的手中。

    彼時魏老師虛弱地躺在病床上，面色青灰，瘦骨嶙峋，并不是時時清醒。陳今越想起當(dāng)年她站在講臺上容光煥發(fā)的模樣，心里一陣難過，決定也去做個骨髓配型。

    他向來膽小又惜命，不過這回在群里被科普了做配型的流程，只需要抽一點點血就行，這倒是沒什么可怕的。出了住院部，他跟幾個同學(xué)都去門診部抽了血，第二天拿到配型結(jié)果，無一人配型成功。

    其實也在意料之中。

    到了六月份，魏老師終究是沒有熬過去，在一次搶救無效后離世了。

    因為魏老師深得人心，大家都曾蒙受她的關(guān)照，消息傳到高中班級群里之后，有些同學(xué)甚至特意從外地趕回來，就為了參加魏老師的追悼會。那天陳今越也跟著一同去了。

    這是陳今越第一次直面死亡，雖然那黑白相片上的并不是他的親人或朋友，但站在一片肅穆的靈堂上，聽著親屬的低泣聲，隨著悼詞想起魏老師當(dāng)年的音容笑貌，他還是覺得異常難過。

    追悼會結(jié)束后，他跟同學(xué)們告了別，心情郁郁地回去了。進(jìn)了家，他嘆一聲氣，耷拉著臉朝柯野走去：“你抱抱我。”

    柯野知道他今天是去參加老師的追悼會了，心情自然不會好，連忙過去把人摟到了懷里，一起坐到沙發(fā)上，安慰地親了親他的額頭：“今天還好吧？”

    “唉?！标惤裨揭蕾嗽谒麘牙?，“我們班主任上課特別好，人又開明，跟大家處得像朋友一樣，班里沒有人不喜歡她。當(dāng)初她對我也很好，有一次我在學(xué)校里帶手機(jī)被年級主任抓到了，還是她去幫我說的情，最后才沒有被沒收手機(jī)。前兩年教師節(jié)我還跟同學(xué)回去看過她呢，那時候她說話中氣十足的，精神不知道多好，怎么人說沒就沒了，才四十多歲，她女兒比我還小呢?！?/br>
    柯野輕輕拍他的后背：“雖然人不在了，不過她帶了那么多學(xué)生，你們都還記得她。”

    陳今越用臉貼著柯野溫?zé)岬牟弊?，又被他的雙臂環(huán)繞，得到了不少安慰，感覺心里好受了些，又說：“本來在去之前還不是太難受的，結(jié)果在那里聽哀樂一響，眼淚都差點掉下來了，連思思那么不正經(jīng)的人也差點沒憋住。我第一次參加追悼會，有點害怕那種場合?！?/br>
    那種只有黑與白的、哀痛的、需要直面死亡的場合。

    柯野問：“你以前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親人過世嗎？”

    陳今越搖搖頭：“沒有?！?/br>
    柯野又親了親他的額頭：“那你很幸運?！?/br>
    “不知道以前有沒有跟你講過，我爸其實是外地來的上門女婿，跟老家一直都沒什么往來的，我也沒見過那邊的親戚，可能小時候見過，但也沒印象了?！标惤裨秸f，“爺爺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我奶奶——就是我媽的媽，我叫奶奶，快八十歲了還精神得很，我們都說她能活到一百歲?！?/br>
    柯野感嘆：“那多好，希望我姥姥也是。”

    陳今越問他：“那你姥爺是什么時候走的？”

    “在我剛上高中那年。本來他身體也挺硬朗的，有天早晨出門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摔斷了幾根骨頭，再也沒下得來床，后來精神越來越差，身體也扛不住了，都沒熬過那年冬天。”

    陳今越唏噓道：“那時候你肯定傷心死了。”

    “嗯，不光是我，姥姥也是，幾十年的伴兒沒有了?！笨乱盎叵胫悄旮裢夂涞亩?，“不過……其實我一直都有心理準(zhǔn)備，從小就有?！?/br>
    “從小？”陳今越驚訝道。

    柯野笑了笑：“你們這些跟著父母長大的孩子肯定挺不能理解的吧？”

    “為什么呢？”陳今越問。

    “我三歲之后一直跟著姥姥姥爺生活，我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是老人了。后來長大了些，我才知道每個人都是會變老的，越衰老的時候就和死亡離得越近。我每長大一點，最親的親人就又衰老了一點，也就離分別那天更近了一點。我從小就是在這種——這種分別的倒計時里長大的?！?/br>
    “怪不得你一有假期就回家?！标惤裨交腥幻靼琢丝乱皶蔀橐粋€“姥寶男”的理由，“是想盡量多陪陪你姥姥吧?！?/br>
    “嗯，趁她老人家健在的時候還有機(jī)會盡點孝，不想等將來后悔了?！?/br>
    陳今越此前從未細(xì)想過這些，作為家里年紀(jì)最小的孩子，他向來理所當(dāng)然地受盡寵愛，也理所當(dāng)然地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會一直持續(xù)下去——家人們一如既往地陪伴他、疼愛他。至于什么成長衰老、生離死別，從不是他會思考到的事。

    此時他卻不得不想象起了那樣的畫面，奶奶老得邁不動步子了，爸媽躺在床上氣息奄奄，哥哥滿臉皺紋、白發(fā)蒼蒼，又思及今天在追悼會上的所見所感，他好不容易平復(fù)的心情又再墜入谷底，難過地抓住了柯野的衣服：“你別說這些了，我不想聽。我的親人最愛我了，他們不會丟下我離開的?！?/br>
    “好，不說這些了?！笨乱跋窈逍『阂粯优闹惤裨降暮蟊?，覺得懷里的人確實就像個天真任性的孩子，以為不去說、不去想就可以不必面對那些注定的離別。

    人終有一別，這是他從小就明白的道理，無論是和誰，無論愛或恨，深或淺。

    “你也不許離開我，要一直陪著我，像現(xiàn)在這樣。”陳今越伸出手摟住柯野的脖子，收緊了雙臂。

    柯野親吻他的臉頰，認(rèn)真地承諾道：“我會陪著你的。”

    直到你覺得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