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云：閑中好，漫絮追流水。起意誰不知，無非一情字。

    前回書說過，錢莊當(dāng)家葉大公子喜歡銀杞，梳攏後買走十日，算算日子，該送回丹景樓來了。只是過了晌午，仍無消息，尹師傅正要去問久宣，誰知遍尋不見，只逮著個開弟，便問道：「久宣何在？銀杞未歸，喚他往葉府要人去。」開弟卻答道：「??？公子也未歸。」

    原來昨日久宣收畫後，越王又遣人來召他，當(dāng)夜接去王府。久宣與越王癡纏一宿，快活綿綿，干脆在王府睡下了，竟至今未回。

    久宣留宿王府亦非首次，無甚稀奇。尹師傅仍咂嘴道：「這葉府扣著一個，王府也扣著一個，真是惱人?！瓜肓艘幌耄值溃骸钢幱惺鲁鲩T，檀風(fēng)已陪他去了，待久宣回來，你與他說一聲?！箙s見開弟愣頭愣腦地回望，尹師傅問道：「愣什麼？」開弟唯唯諾諾答道：「師傅……知硯相公和風(fēng)師傅方才已然回來了?！勾嗽捳f完，倒是尹師傅愣了。

    開弟見他心不在焉，心道：「莫不是又跟風(fēng)師傅鬧別扭了?！箖晌粠煾迪嘧R已久，偶有不合，便互不搭理個一兩天，開弟早已見怪不怪。

    再說畫倌林坮，表字知硯，前面說到，乃是自愿賣身，故而香娘待他較之寬容些。知硯每月總要出門一趟，只知是去會一個復(fù)姓公玊之人，卻不知是為著何事。

    開弟又道：「公子昨夜走前交代過了，說葉公子不會食言，無須催促，若是日落還未見人，再去詢問?！挂鼛煾吊久计?，不滿道：「久宣明知香娘最容不得這等事，竟還如此輕率，教香娘知了，又要惹她生氣?！归_弟道：「要不，我與哥哥先去葉府看看？」尹師傅卻道：「你且留下等久宣，我與招弟去?！诡D了一頓，又問道：「他又在哪？」開弟支支吾吾半天，在師傅們面前可不敢溜答，只好一咬牙把親兄弟賣了，答道：「哥哥在……在伙房偷糕點吃。」

    尹師傅懶得發(fā)怒，白了一眼，冷冷道：「我去捉他?！拐f罷轉(zhuǎn)身往後院去。開弟待他走遠(yuǎn)，悄悄跟上，就想看招弟倒大霉，誰知路過中庭池邊，卻聽得有人喚了聲「開弟」，循聲看去，原來是寒川在亭中喚他。

    亭中還有幾人，寒川身側(cè)各是青衣、知硯、顧馣，一旁還有琰璘、珋璘、程溱、宋榷四人。原來今日晴和淡沲，這幾人水邊乘涼，說說白話，又論南北曲調(diào)，一時興起，正見開弟走過，想托他取琵琶來。

    諸位看官，這書說至此處，丹景樓廿位倌人，仍未講畢，如今便且略講此處幾人。琰璘乃李姓，單名一個郢，珋璘則何姓，本喚應(yīng)柳，二人今皆十八，從前與那倪珅璘一同被買進(jìn)樓里，教香娘如此取了花名。只是珅璘孤僻，不與人來往，故無人知他本名。琰璘、珋璘學(xué)藝許久，能唱小旦，亦能唱小生，常常一人扮生、一人扮旦，成雙出堂。

    至於程溱、宋榷，他兩人則才十六，程溱臉皮薄，因而話少，寒川對其甚是照顧，宋榷則是隨青衣學(xué)藝的。從前香娘有意教銀杞跟著青衣，誰知機(jī)緣之下，銀杞跟了子素，便將宋榷遣去與青衣學(xué)曲。宋榷悲於倌樓中身不由己，終日迷於曲劇，漸成了個小戲癡，又因著嗓音美極，被纏頭客昵稱小雀兒。

    再說這楊青衣，丹景樓之魁、賽八仙之首，此京師一絕，究竟何方神圣？其實，青衣少時本在戲園子學(xué)藝，受不住惡打偷逃出來，撞上香娘。香娘見了他，怔怔看了半晌，將人帶走，後又與戲班領(lǐng)頭周旋許久，強(qiáng)行把人買了。那時整八年前，青衣不過十三。後來少年長成，色絕一方，然而若與久宣并立，實則不相伯仲。青衣勝久宣，則只勝在其眉眼之間，似極一舊時人。至於那又是何人，則是另一卷書之事了。

    此時八人聚在亭中，等開弟取琵琶，烈日高照，雖尚未至暮春，已覺稍悶。見池中蜻蜓掠過，點了水上一串漣漪，珋璘倚著欄桿，托腮道：「此處有池有檐，若乾娘在此建個集雨亭，待得夏日，可要涼快許多?！购▍s笑道：「此亭不大，可建不了那轉(zhuǎn)水車。」

    聽言，顧馣問道：「集雨亭是個什麼？」寒川答道：「乃是於亭中嵌一水車，須比亭子高些，而亭蓋邊做凹槽。」又指了指地上，續(xù)道：「亭臺之下還要打一道水槽，左右而通，平日集雨水用，到炎熱時，水車轉(zhuǎn)起，則將雨水送到房檐，又順亭蓋流下去。自內(nèi)看去，仿佛亭外正淅瀝細(xì)雨?！?/br>
    知硯想了想，接道：「這集雨亭，陸爺那里倒是有一座，青衣也該見過?！骨嘁骂h首道一聲「確實」，寒川問道：「就在畫坊里？」青衣則道：「非也，是在陸爺住處——念禾齋。那亭下水池邊，還種了兩株桃樹?；ㄆ诘綍r，水車轉(zhuǎn)起，自有桃花瓣隨雨簾落下，亭子便喚非仙亭?！购ㄙ潎@，吟道：「正應(yīng)稼軒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實是妙也?！?/br>
    珋璘恍然道：「聽人講過，京中有個才子號念禾齋主人，原來就是畫坊陸爺?！怪幣c青衣相顧一眼，笑道：「念禾齋主人乃是陸爺叔父別號，陸爺號稔齋也?！圭U也驚了，問道：「原來這是兩個人？從前還道是同一人?！?/br>
    知硯答道：「念禾齋本是陸爺叔父住舍，後過繼陸爺來，便將念禾齋讓與他住。陸爺為了區(qū)分，則以稔齋行?！骨嘁乱嗟溃骸革S也罷，念禾齋主人也罷，皆是大才子，才逸風(fēng)流，不知多少人向之往之?！?/br>
    話音剛落，就見開弟抱了琵琶回來，卻不是寒川的。寒川問道：「這是？」開弟答道：「未曾尋見寒川相公房里琵琶，就去明先相公那里借了來。」寒川接過琵琶，笑道：「怎會尋不見，想是你未仔細(xì)看?！归_弟細(xì)想半天，說道：「我仔細(xì)看了的……」寒川這才想起，原是昨晚顧馣待客，取了他琵琶去未歸還，自是不在房里。顧馣也才想起此事，回頭悄看寒川，兩人心照，默不出聲，只可憐開弟撓破了頭，苦思不解。

    顧馣連忙錯開，說道：「早前小溱說不好，知硯哥也說北曲好聽些，如今琵琶取來了，誰且來唱一首？」那程溱蹙眉看他，卻道：「我只說乃是前朝舊戲，何曾說不好？其馨就知道亂講?！诡欛K還待回嘴，卻聽寒川喚了聲「其馨」，才忍下不發(fā)作。

    知硯打圓場道：「我同子素一樣，皆從姑蘇來，從前聽?wèi)T了吳曲，自是愛聽北曲。青衣喜子一、寒川好仲明，不如你二人選一曲罷了?！购▌t道：「青衣來選，我為你彈?！骨嘁滤妓髌蹋氐溃骸副銖梻€罷?！拐f罷站起身來，朝宋榷伸手，借他手中一把折扇。寒川抱琴撥弦，就聽青衣轉(zhuǎn)手開扇，徐徐唱道：

    記不的軒轅一枕華胥夢，學(xué)不的淳于一枕南柯夢；

    盼不的文王一枕非熊夢，成不的莊周一枕蝴蝶夢。

    倒大來福分也麼哥，倒大來福分也麼哥，恰做了襄王一枕高唐夢。

    正是王子一中一曲小令，曲罷，眾人叫好，唯有宋榷看得癡了。青衣見狀，喚道：「榷兒，怎地發(fā)呆了？」宋榷臉上一熱，如實道：「青衣哥哥唱得好，有些看入迷了。不過……」青衣問道：「不過什麼？」

    宋榷答道：「此劇雖不如舊，但北劇曲調(diào)終是舊格，子一如是，仲明也一樣?！瓜肓讼耄肿灶櫟溃骸覆粚?，仲明還好些，他寫呂洞賓那戲，倒也有些新意……」話未說完，卻見青衣笑著過來，戳了戳宋榷腦袋，說道：「小癡兒，可知？這世道，正因有人念舊，才生許多愛恨。無那愛恨，又何來這許多戲？」說罷，將折扇合好遞去。宋榷接過扇，揉揉頭，似懂非懂般點點頭。

    開弟一直在旁默默聽著，忽而跳了起來，躲到亭邊，藏於琰璘等人身後。眾人回頭看去，只見是招弟自後院過來，正四處觀望，見亭中有人，便沖過來問道：「幾位相公可看見過開弟了？」這幾人也不著急把開弟揪出來，寒川忍笑問道：「招弟，你尋你弟弟何事？」

    招弟氣鼓鼓地，也不好直說，只道：「他、他害我被尹師傅罵了一頓。好在師傅讓我隨他去接銀杞相公，故而沒有重罰。」青衣則道：「那你還不快去？回來再找開弟尋仇不遲?！拐械芑氐溃骸敢讶蝗チ耍瑤煾蹬c我剛到街口，正碰見葉府馬車，便一同回來了。」青衣又問道：「這麼說，銀杞已回樓里了？」招弟點頭道：「一進(jìn)門，直奔西樓尋子素相公去了?！?/br>
    眾人聽言，皆輕笑了幾聲，琰璘說道：「從未見哪個誰梳攏後就被買了這麼久的，乾娘必定高興極了?！购▍s道：「怎麼沒有？久宣便是如此?！?/br>
    久宣梳攏較此處所有人皆早，自是有人不知。寒川入樓也較早，續(xù)道：「那年，越王爺拍得久宣，非要當(dāng)夜就要將人帶回王府，乾娘無法只得破例，吃了一頓好氣，隨後王爺便買了久宣足足一月?！拐械荏@道：「竟還有此事，我都不知。公子當(dāng)年，原來這般厲害的麼？還有無什麼逸事，是否王爺對他一見傾心……」說著搖頭晃腦，不知暗自編了多少故事來。

    青衣打斷他道：「久宣不在，你卻教我們說他閑話，回頭你再報到久宣耳里，反倒是我等壞?！拐械転橹犘┤な?，視死如歸，忙拍著心口立誓，表示絕不通報。眾人哄堂笑了，寒川也不打算多講，招弟只好作罷。青衣又道：「既然銀杞歸來，我且去看看他?！?/br>
    說罷，知硯也道同去，寒川欲還琵琶與明先，正好同道。余下幾人本要各自散去，剛一起身，突然想起後面還藏著個開弟，霎時紛紛定住，唯有宋榷不曾多想，徑自走了。招弟正奇怪，幸好寒川回頭見狀，忙折回來，假意有話要交代顧馣，打發(fā)招弟先跟青衣去。

    待招弟走開，開弟才鬼鬼祟祟冒出頭來，感激零涕，就差沒給這幾人叩首以謝救命之恩。寒川看了一眼顧馣與程溱，說道：「我去明先那處交還琵琶，你二人休要胡來?！诡欛K、程溱二人，平日分別和順，偏生見面就拌嘴。顧馣別過頭去，低聲道：「從來不是我先惹的秦秦。」寒川趕忙叫住他道：「其馨！」然晚矣，程溱聽了怒道：「你說什麼？」

    原來程溱易羞，曾有那客人逗弄，將他喚作秦秦，竟傳揚開來。程溱恨極這叫得如歌姬舞娘一般，可是不好在恩客前發(fā)作，只能忍著。其他倌人也從不喚他秦秦，就是顧馣故意氣他，喚了一聲。

    琰璘、珋璘在旁，不免開口責(zé)怪顧馣幾句。琰璘又道：「小溱最恨這稱呼，其馨偏要講，還道不是你惹的他麼？」顧馣聽了不禁來氣，乾脆連聲喚道：「秦秦、秦秦、秦秦！」程溱更氣，當(dāng)下?lián)淞诉^去，誰知顧馣一個不穩(wěn)往後跌到，正跌在珋璘懷里?？色€璘也接不住這兩人，順帶身旁琰璘，四個人一同滾在地上。顧馣揪住程溱衣襟，索性與他扭打在一處。

    寒川看得驚了，不管是顧馣抑或程溱，都不曾這般動手的，慌忙喚開弟來接過懷中琵琶，自己上前去拉。珋璘尚被二人壓在身下，推推攘攘，琰璘也是起不來身，寒川一手拉住程溱衣領(lǐng)、一手扯開顧馣拳頭，還險些被琰璘絆倒，簡直一片混亂。好不容易抱住程溱身板，拉開他來，身後忽的傳來一聲：「好你個開弟！」隨即「錚」地一聲，寒川驚愕回頭，竟是明先琵琶落在地上。

    原來招弟見亭子出了亂，折返回來，正好看見開弟，二話不說上去就抓著弟弟，開弟一慌，竟將琵琶摔了！眼看琵琶一砸一滾，落在亭沿，誰再碰它一碰，定要掉進(jìn)池中。寒川大駭，喝道：「開弟！琵琶！」程溱趁寒川分神，不管寒川還抱著，又朝顧馣撲去，這回是連寒川也被帶到地上了。顧馣不甘示弱，扯著程溱一個猛翻身，將他連寒川一同推倒在地。

    這廂五個在亭中地上滾得灰頭土臉，那廂開弟猛地甩開招弟，正要去撿琵琶，招弟摔了個倒栽蔥，一摸鼻頭竟在冒血，氣得不行，遂伸手往前一撈，抓住開弟左腳，想教開弟也撲個狗爬地！開弟正好回身，遭哥哥一撈，直直往後躺倒，正摔在那五人堆里?？蓱z琰璘好不容易撐起半個身子，又被一只開弟整個砸在身上。事及此，招弟、開弟一同滾入混戰(zhàn)。惟明先琵琶無辜，亭邊岌岌可危，幸而無風(fēng)，否則就要沈入水里無疑。

    此時亭中，堪比先秦七雄之亂。殊不知，池塘另一頭，一人聞亂而來，冷冷盯著，正是大老板蘇香娘。

    半個時辰後，久宣站在後院齋外，看著齋內(nèi)管仲像前，齊刷刷跪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個人，好不迷惑，挑眉問道：「我才晚回半日，這又是什麼陣仗？」

    寒川聞聲回頭，久宣見了更是訝異，驚道：「寒川？你也……」寒川搖首苦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奈何招弟、開弟也在里頭跪著，久宣無人可問，遂回房去。久宣與玉安、文染三人皆住樓下，經(jīng)過玉安門前，卻見他與銀杞正說話，於是進(jìn)去問道：「你二人可知寒川他們究竟何事？」

    玉安聳肩答道：「說是七人早前庭中打起來了，至於緣何，則不知。青衣說他離去時，諸人還好好地，回頭就見被乾娘罰去跪祖師爺了?！?/br>
    久宣疑惑，又問道：「寒川竟也動手了？」寒川向來穩(wěn)重，實難想象會與人斗毆。玉安則道：「許是勸阻去的?！咕眯h首，心道：「也是，極有可能?！褂挚纯淬y杞，道：「銀杞何時回來的？」銀杞答道：「約莫半時辰前?！褂癜残Φ溃骸搞y兒回來就在子素房里待著不走，這才下樓來?！?/br>
    又見銀杞自懷中取一錦盒，只掌心般大，說道：「你就總笑話我，虧我與你帶了禮來。」遂打開錦盒，只見是一顆橢圓明珠，流光潔魄，足有葡萄般大。玉安見了登時愣住，聽得銀杞續(xù)道：「前日葉公子說起你來，道玉安甚喜愛這顆明珠。後來我便要了來，想著給你?！褂癜步舆^，臉上不知陰晴，只低聲道謝，轉(zhuǎn)眼又笑開來，與銀杞說些別的。

    久宣看在眼里，編了借口，喚銀杞隨他去。銀杞不知就里，辭別玉安，隨久宣去了。走到無人之處，才聽久宣道：「銀杞，你如今是紅倌，總歸要多察言觀色。」

    銀杞一愕，問道：「久宣哥，是我、我做錯什麼了？」久宣則道：「你將那明珠贈與玉安，可有他意？」銀杞不解，答道：「并無他意，只道他喜歡，便要了來。」久宣低頭看去，又道：「且想，葉公子既知玉安喜歡，為何卻還在他那、而非早送了玉安？想來他本無意相贈，卻教你輕易要來了。再明知你之前，玉安才是葉公子相好。你此一舉縱然無心，也會傷人。」

    銀杞大驚，恍然抬頭，一時又愧又悔，不知說什麼好。久宣拍了拍他肩頭，安慰道：「莫慌，送則送矣。以後凡事多想幾分，知麼？」　銀杞忙點頭應(yīng)道：「曉得了?！?/br>
    二人緩緩走至中庭，繞過東側(cè)，池上一道曲橋，此處過去，本欲陪銀杞回房，誰知橋前久宣倏忽停下，佇立不行。墻下兩株海棠，尚含苞未放，銀杞喚了久宣一聲，才見久宣輕撫花枝，蹙眉道：「這海棠花期將至，乾娘日前喚我與它修枝除枯，我竟忘了?！?/br>
    說罷，久宣折下半截弱枝，丟在地上，忽又道：「銀杞，你我此等，說白了，不過娼妓罷了。又可知入得娼門，最怕什麼？」

    銀杞愣住，回道：「怕、怕得病？」久宣依舊自顧看花，道：「若得暗病，固然可怕。但若得了心病，才是無藥可治。」銀杞不解問道：「何謂心?。俊?/br>
    久宣輕手撥弄花枝，尚自查看，答道：「與你實說也罷，娼家之人，最怕一個字——情?！诡D了一頓，未見銀杞回話，便續(xù)道：「男娼女妓，賣得那身風(fēng)情，如同戲文唱的情恨，在於似假還真。誰若是動了真情、用了真心，則當(dāng)受此字銷磨。」

    諸位看官，此之謂：戲無真情，妓無真心。然道理擱在此處，世間又有幾人、真能看得通透？

    銀杞低聲道：「久宣哥就不曾動情麼？」久宣嗔怪似的看他一眼，笑道：「這不是明知故問麼？越王爺與我，早已人盡皆知。只是他是藩王，再有情分又如何，終是要自個兒咽下這個字?！?/br>
    說著，久宣折下一顆花蕾，遞與銀杞，續(xù)道：「你至今，只與葉公子一人睡了，可他早已是丹景樓?？汀惯@番話說到此處，銀杞才明白過來，原來是怕他對恩客迷昏了頭、生了愛慕，忙擺手道：「久宣哥，這些個理，我自是清楚的，決不會對他生情。」卻見久宣笑了笑，道：「銀杞，你待葉承應(yīng)如此，待子素亦應(yīng)如此。」

    一講子素，銀杞先是愣了，又虛心也似地低下頭去。久宣見狀，也不好再多說破，轉(zhuǎn)而道：「今晚葉公子若再來，我會推了，給你換個客人。你且去歇息，夜里喚你待客?！?/br>
    話說完，久宣遣去銀杞，仍佇立海棠花前，靜靜思量。方才心血來潮，與銀杞說那些話，卻教銀杞無意反將一軍，說起越王來。稍停，想起後院跪著那七個，不知香娘要如何處置，只好去問。香娘只道，虧不起寒川那個價錢，教他一人收拾了見客，其余六人，不許出來。久宣攙扶寒川回去，才聽他說了來龍去脈，又知明先那琵琶，終是掉入池里毀了。那把琵琶極是精貴，明先雖不甚在意，香娘可心疼得緊。這倒為難久宣，雙生子不在，夜晚樓中，可教他好是手腳忙亂。

    自銀杞回樓，連日葉承來了幾次，皆被久宣拒之，本想教玉安來陪他，可葉承也拒了。久宣無法，問過香娘，既不好惹得葉承不樂，只得讓他如愿。只是數(shù)日下來，這個丹景樓新倌人，已小有名氣在外，恰好皂云莊新衣已成，聽聞銀杞回了樓中，便要遣人送來。

    一日未時，久宣取了賬簿，出西樓後余軒，循廊走去，片刻至一月洞門處，進(jìn)去則見一座小館，名曰「欣館」，香娘與兩位師傅住於此。從前說過，這丹景樓所在，本是一市中園也，可謂鬧中尋幽，各處建筑，分外悠雅。東側(cè)曲水橋過去，尚有幾組軒院小屋，乃是其余十?dāng)?shù)倌人、與小廝龜奴住處。西側(cè)八仙廊經(jīng)八仙樓，盡處則是這欣館。欣館清靜，前有一處依水軒，香娘又栽了許多花草，一派得致。當(dāng)年初來時，風(fēng)師傅曾道三人共處，於香娘不好。香娘不屑，嗤笑道：「莫非還有人、要給我蘇挽香立牌坊不成？」遂三人同安置於此。

    此時久宣來，只因?qū)⒅猎履?，是來匯報的。香娘正提壺澆花，聽他細(xì)說，偶爾隨口問幾句，才不久，就見招弟匆匆趕來，道是皂云莊來人了。香娘接過賬簿，遣久宣去接，久宣只好隨招弟回到主樓之中，卻見是墨東冉親自來了。

    只見他今日著一身雪青色荷紋氅，素雅脫塵，好個青年才俊。墨東冉見了久宣，作一揖先道：「今日得閑，便帶著衣裳過來，想著若然不合，就此與銀杞改了，可能唐突了些。」久宣笑笑回道：「東冉早說過近日會送新衣來，怎會唐突？」剛說完，才覺不對，想了一想，忽恍然心道：「改個分寸，何勞東冉親自動手？他此番來，怕只是拿新衣裳做個籍口罷了?！?/br>
    又想，眼下香娘尚在欣館內(nèi)，倒不妨做個順?biāo)浦?，便拉過招弟開弟至一旁，低聲道：「你們速去尋銀杞，將他領(lǐng)到青衣房中。」二人疑惑，久宣令道：「聽我吩咐就是，休要多言，莫與青衣說什麼。」

    待他倆小跑去了，久宣想著拖個片刻，便教小廝沏茶來，領(lǐng)墨東冉入一雅間小坐。墨東冉身邊還跟了一老一少兩人，少者捧著長盒，想是店里夥計，那老者慈眉善目，似乎曾在皂云莊有過數(shù)面之緣，卻不認(rèn)識。墨東冉見了，便道：「這位是何叔，前年父親自杭州遣來，助我管事打理的，若不是他，我也實是忙不過來?！?/br>
    久宣聽了，恭敬請之入座，又喚人多送一碗茶來。何叔笑道：「藍(lán)老板客氣，老身不過幫少東人管些瑣事，不足掛齒。」

    墨東冉則道：「何叔從前隨著父親四處經(jīng)商，不也是他一員大將？實在謙虛?！购问宓溃骸笘|家精明，少東人如今也有他七八分，再過不久，許是該回家了?！?/br>
    久宣聽言驚了，問道：「東冉要回杭州了？」墨東冉擺手道：「家在江南，早晚是要回去的，只是如今尚不著急，過幾年再說?！购问逍π?，說道：「少東人這是自在慣了，不愿回家，可知東家想念得很。況且少東人不回，小姐他們至今見不著祖父母，也不是個道理。」

    墨東冉窘困而笑，只得回道：「何叔所言極是，待我再想想。」久宣自是知他流連不去之因，只是那因由總對他避而不見，又能奈何？墨東冉此番親來，不正是盼著有緣偶遇那人一回？

    所幸久宣亦愿幫他一把，三人聊了一盞茶，久宣便道，一同尋銀杞試衣。墨東冉攜兩人跟隨，卻見久宣直往八仙廊走去，不禁頓住身形。久宣回頭，故意問道：「不是尋銀杞麼？走罷?！拐f著俏而眨了眨眼。東冉會意，欣喜過望，連忙急步跟過去。

    此樓下層分左右兩方，中通前後庭廊，兩旁皆有樓梯登樓。墨東冉立在樓前，抬頭望向東廂，那軒楹檐欄之中，便是心間暮想朝思，一時凝住。久宣正要喚他，教他回神，卻自己先驚住愣住。只見一人自樓後緩緩穿廊而至，不是蘇香娘是誰？

    香娘見是墨東冉，似笑非笑，說道：「招弟只說皂云莊來人，竟不說是墨老板親自來了?！拐f罷，也不走近，徑自立在樓中，教墨東冉只得上前說話。香娘待他走近，才作禮道：「只因不知，故而有失遠(yuǎn)迎，墨老板莫怪?！?/br>
    久宣尚在樓外，暗叫不妙，墨東冉朝香娘作揖道：「無妨、無妨，蘇老板別來無恙。」這兩位大老板曾因一個楊青衣鬧得水火不容，如今畢恭畢敬、恩怨消散，亦是因為青衣。

    兩人寒暄幾句，香娘朝久宣問道：「既要找銀杞，緣何到這里來了？」久宣面不改色，將左膀右臂直接賣了，回道：「是聽招弟、開弟說的，銀杞在此?！瓜隳镆蛔魉妓?，已知大概，直道：「哦？喚他下來罷。」久宣見香娘已猜到銀杞所在，自知一番苦心是泡了湯了，只好聽命，仰首揚聲喚道：「招弟！開弟！」

    話音剛落，就見雙生子自樓上欄桿處冒了出來，齊聲答應(yīng)。久宣又假意問道：「銀杞可在？」招弟只見久宣、何叔與那仆人，不知香娘與墨東冉正在樓下，只回道：「領(lǐng)來了！」久宣一窘，忙道：「快喚他下樓來?！归_弟「咦」的一聲，正問道：「公子不是說……」久宣連忙打斷他，喝道：「教你帶他下來，帶他下來就是了！」

    還是招弟精明，見久宣神色有異，慌忙拉走弟弟，片刻領(lǐng)著銀杞自東廂出來。銀杞問道：「久宣哥，究竟是有何事？」遂隨雙子徐徐下了樓梯，這才見了眾人，分別行禮。久宣事敗，只好指了指左邊自己房門，說道：「若不嫌棄，不如就在我房中，讓銀杞試衣?！瓜隳飬s嗔道：「嫌棄得很，銀杞試衣，難不成還要這許多人罰站候著？」久宣只好回道：「那聽乾娘吩咐?！瓜隳锵肓艘幌?，則請了諸人去欣館水軒小坐，又著風(fēng)師傅取來香爐、清茶，才喚仆人隨銀杞去館內(nèi)偏室更衣。

    墨東冉敬香娘一杯茶，嘆道：「銀杞生的秀活清妍，可不好選色，既怕琥珀沈悶、又怕青蓮老俗，即是嬌秀如翡翠一色，也覺不配他姿采。」香娘笑道：「不知墨老板最終選了什麼料子？」墨東冉賣個關(guān)子，只道：「蘇老板稍等便知?！?/br>
    久宣著招弟一旁煎茶，自己親替二人續(xù)滿，許久，才見銀杞施施走來。只見他一身竹青平袖交領(lǐng)長衣，內(nèi)是絹緞襯里，腰間垂秋色雙絡(luò)，靜謐溫文，既不超凡間、亦不入塵世，極襯銀杞不卑不亢性子，不禁驚嘆墨東冉眼光。

    墨東冉看了一陣，卻起身走去，整了整銀杞衣領(lǐng)，蹙眉不語。銀杞怯怯輕聲問道：「是我穿得不好？」墨東冉這才笑了，道：「怎會，只是你頸兒細(xì)，倒是這領(lǐng)子有些寬了?！拐f著，喚仆人遞上一木盒，里面針線剪子各色齊全，又請何叔幫忙，拆線穿針，也不教銀杞脫下新衣來，只松了些，就著改衣。這兩人技法熟稔，動作甚是麻利，只是銀杞見那細(xì)針在頸邊身前，來回急急飛來游去的，嚇得瞪大了眼，不敢動彈。香娘側(cè)首看了看，竟也忍不住掩嘴偷笑，東冉見狀亦笑道：「銀杞莫怕，自傷不到你的，一會兒便好?！?/br>
    果不其然，墨東冉有何叔相助，轉(zhuǎn)眼已改好了衣領(lǐng)，又令銀杞坐下，與他稍修兩邊袖口。待分寸合身，便去換下，香娘答謝一番，正要遣久宣去取銀兩來，卻見軒外點滴清涼，竟是零落灑起微雨。

    見此，香娘問道：「怕是要漸落漸密，墨老板可帶了傘？」墨東冉答道：「帶是帶了，不過皆在樓外馬車上?！拐械?、開弟聽了，不消人說，自覺退去取傘。香娘又道：「趁雨勢尚弱，也就不多留墨老板了，回路上，錢銀自久宣那如數(shù)取去就是?！?/br>
    久宣一聽，這可是要他自掏腰包的意思！再說那日去皂云莊時，因丟失明先，走得匆忙，連訂金也未下的，如今自要一并付了。久宣心中十萬個不樂意，真真欲哭無淚，可又怎敢說不？

    長廊遮雨，眾人起身道別，便要離去。香娘送至月洞門處，忽輕喚聲「久宣」，久宣回首，卻見香娘許久一言不發(fā)，只直直看來，才恍然。香娘意下，則是告誡久宣莫再多事，久宣會意回道：「曉得了。」遂與銀杞、墨東冉等四人沿路回去。

    直回到西樓，招弟、開弟已各自取了傘候著，久宣指了指何叔與那仆人，說道：「你們先送他二人出門，再折回來接墨老板?！购问宕鹬x道：「有勞了?！贡阕噪S之離去。久宣請東冉進(jìn)了自己房內(nèi)，銀杞無可去處，也一并入內(nèi)，想著將新衣且放在久宣此處。

    卻見墨東冉心不在焉，然香娘雖未明說，久宣也不得管這閑事了，只好自顧數(shù)了銀錠，交予他去。誰知墨東冉怔怔伸手，猶自發(fā)呆。久宣輕道：「那披風(fēng)，青衣喜歡得很?！?/br>
    聽得「青衣」二字，墨東冉這才倏忽回神，反而手中一顛，將銀兩跌了，慌忙俯身去撿。久宣心中暗嘆，陪他坐一陣，才見開弟取傘回來，道：「何叔自車中取了一傘，著我送來給墨老板?！鼓珫|冉接過，回道：「正好，無須開弟再跑一趟了。」

    話雖如此，久宣仍是要先送他至中庭的。兩人走在廊間，將至盡處，墨東冉撐傘回身，又望向那樓閣東廂。久久，黯然垂首，才道：「久宣莫要多送了，改日再會。」說罷，寞寞背影，打傘而去。

    銀杞倚在樓前廊下，遙遙見此情景，不免也回頭朝青衣房間看去。卻見那雕花軒窗稍稍一動，竟開了些許，細(xì)雨蒙蒙，看不見窗內(nèi)人物光景，只片刻，又自闔上。久宣歸來，見銀杞若有所思，問之，銀杞淡然道：「那日久宣哥說，我等若動真心，必受情之一字銷磨。」頓了一頓，又抬眼問道：「話中所指，其實是青衣哥罷？」

    久宣卻道：「與你我無干，休要多嘴，乾娘不樂意聽的。」

    忽又想起，曾幾何時，他與墨東冉調(diào)侃青衣唱曲，道其聲雖美，然偶爾總覺欠了幾分什麼。那時，墨東冉笑而說道：「青衣一顆赤誠心，怎唱得了戲文里那虛情假意？」

    真情縱難覓，虛情更難扮。久宣沈吟，漠然又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青衣糊涂，你莫要學(xué)他。」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