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師兄釋曇

    十九年前，枚山山頂。云來廟。

    這日烈日炎炎，山頂?shù)娘L(fēng)卻很大，吹得寺廟小院里的一棵小楊柳呼呼地?fù)u，不少掉落的嫩葉混著樹下大香爐里飄起的香灰漫天飛舞，有幾個小和尚正巧從院落里過，都被迷了眼，吹得滿頭滿臉的香灰。然而此刻，他們卻沒有心思去管這些，只得罵罵咧咧的自認(rèn)倒霉，沒有多說什么就急匆匆地往山腰處跑去了。

    他們有很急的事情要去忙，十萬火急！他們的大師兄又和德高望重的主持大師吵起來了，這可真是令人頭疼。因為這已是這個月的第三次，而且這次，兩人的矛盾也似乎到了不可調(diào)解的地步。知道他們大師兄一向如火如雷的脾性，就是玉皇大帝來了也不見得他會買賬，況且還動不動就有打人傾向，真正是不好伺候的極品大佛！這不，剛拿到飯碗，他們就不得不放下，一個個急匆匆地下山，去找他們大師兄的家人上山。每次大師兄只要跟師傅們鬧矛盾，他們就非得請他的家人上山不可，否則事情至少要拖上好幾天都解決不了。

    唉，大師兄，你什么時候才能有個大師兄的樣子？可否別這么幼稚老跟師傅頂撞？你知不知道我們都是無辜的，每次還要跑上幾個時辰往山下跑？幾個垂頭喪氣的小和尚暗暗嘆氣，雖然嘴上抱怨，但還是手腳勤快地動身下山。

    內(nèi)心深處，他們都很喜歡這個來自俗家的大師兄。為了大師兄，他們愿意吃點苦受點累。畢竟這么多年，要不是大師兄在，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山下有那么多好玩的東西，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件發(fā)生，而且最重要的，每次大師兄上山，他們都會撈到一筆豐厚的‘戰(zhàn)利品’。

    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們沒有見過世面沒吃過好東西，實在是因為寺廟有嚴(yán)格的寺規(guī)，寺內(nèi)所有人不得隨意下山，若是違規(guī)就要嚴(yán)懲，嚴(yán)重的還會被趕出寺廟。但因為有了大師兄定期的上下山，他們枯燥的和尚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還有了人生的目標(biāo)和期待，雖然這期待和目標(biāo)說出來實在是令人汗顏……

    而寺廟的另一邊，云來殿里此刻正有兩個豎眉瞪眼的一老一小正激烈地對峙。

    穿著袈裟的老和尚看起來慈眉善目莊嚴(yán)神圣，若有頭發(fā)說是鶴發(fā)童顏也不為過，然而就是這樣有修為的人，此刻也能從那看似平靜的目光中浮現(xiàn)星星怒火。那小的實則是個十幾來歲的少年人，眉目間神采奕奕氣勢逼人，五官卻說不出的清俊端麗，身材更是修長高挑，雖穿著沙彌的衣物，卻梳著俗家人的發(fā)式。然而此刻，他那好看的五官卻染上不應(yīng)有的怒氣，讓俊美的面容乍看起來有些猙獰。

    老和尚也就是他們的住持，法號云空大師，看著面前那越發(fā)怒氣沖天的少年人，不由得暗暗嘆氣，稍微收斂了些語氣，便語重心長地說道：“釋曇，為師已經(jīng)多次告誡，你不可輕易下山，更不能與他人有所接觸，你為何就是不聽為師勸告呢？”

    那被稱為釋曇的少年聽了只是哼笑一聲，振振有詞道：“師傅可是忘了，釋曇本就是俗家人，為何不能沾染塵俗？再說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吧？我不沾染塵俗，以后怎能娶妻生子？”

    他無所謂地撇撇嘴，全然不把老主持的話當(dāng)回事。

    這時，云空大師不由得又向他投來熟悉的眼神，帶著憂郁和糾結(jié)，還有些無可奈何。

    沒錯，就是這種眼神。他依稀還記得幾年之前，在這種眼神出現(xiàn)之后，老主持就苦口婆心地告誡他，不要過多地塵俗之人有過多的因緣際會，在他據(jù)理力爭之后，老和尚便說出了讓他瞠目結(jié)舌的話：釋曇，你知道為師為何不讓你下山嗎？就因為你是云來廟云伽佛之妻！

    你說什么？釋曇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現(xiàn)了疾患，他怔愣許久，才呆著重復(fù)了一句：“你說什么？”

    “你是云伽佛轉(zhuǎn)世之妻！”老和尚沉穩(wěn)堅定的聲音字字有力，一個字一個字地仿佛撞到他的心坎兒上，讓他差點兒爆笑出聲。

    這老家伙終于是瘋了嗎？為了限制我，竟連這種破天荒的大不敬謊話也編造出來，簡直是為老不尊，有辱佛門！

    那時他越想越氣，不由得冷笑出聲，片刻后，便開始跟老主持大吵一架。之后就被罰去面壁思過一月有余。

    自聽了那老和尚的話，之后每日在殿前打坐參禪，偶爾瞧著那佛像，總覺得邪乎的很，好像那佛像的眼神真如活人一般，愈發(fā)看不順眼起來。

    所以他打那以后經(jīng)常偷偷從山下買來筆墨顏料在那佛像臉上亂畫。一次幾個上山來的幾個香客不經(jīng)意間抬起頭還以為自己是走錯了寺廟，跑到了什么妖魔殿里，頓時大感驚嚇，還嚇得不輕，紛紛奔逃出門，事后還被老和尚疾言厲色地訓(xùn)斥了一頓。除了那些雞毛蒜皮，這期間他的日子可謂過的是順風(fēng)順?biāo)畷承娜缫狻?/br>
    時至今日，再次看到這熟悉的眼神，他本能地覺著這老和尚接下來說的必不是什么好話，心內(nèi)一股煩躁和憤怒不由得冉冉升起。

    難道他這個為老不尊的師傅還能說出更能令人驚世駭俗的言語來？

    釋曇覺得憋悶，心情也奇差無比。他嘆口氣，罷了，　聽聽也無妨，大不了左耳進(jìn)右耳出總行了吧。

    云空大師沉默了半天，才有些面色尷尬地道：“釋曇，為師一直不跟你說，也是覺得這件事有些匪夷所思，連為師自己都覺得那是異想天開，如何會發(fā)生在這世上？可如今你也大了，再也不是什么懵懂無知的三歲小兒，為師覺得為了你以后的生活，有必要將這件事告知你。”

    釋曇沒吱聲，依舊不耐煩地望著他。

    “為師只說一件，那便是無論日后誰戀上你或者你戀上誰，都不可與那人發(fā)生肌膚之親，以免自身發(fā)生禍劫，更有可能牽連蒼生?！?/br>
    釋曇不耐煩了，依舊不吭聲。

    云空大師接著道：“無論日后情況如何變幻，與你發(fā)生肌膚之親那人都不可是男子之身，望你謹(jǐn)記于心?！?/br>
    釋曇聽到這，終于忍不住爆發(fā)了，奶奶的，前些年說我是這大佛的妻子，今日又提醒我不可與男子發(fā)生關(guān)系，我釋曇一個再正常不過的男子，為何總要把我跟那些男子聯(lián)系在一塊兒？心里是不是有什么大患？而且這些話說出來已經(jīng)夠讓一般人覺得沒臉沒皮了，這老和尚為何一再強調(diào)？真覺得我會聽他忽悠？

    雖然我長相不俗，可要是讓我硬是去碰那些硬邦邦的男子身軀，那除非把我殺了。況且我身心俱全，也不大可能有一天轉(zhuǎn)了心性喜歡上龍陽之好。

    釋曇忍不住憤怒地開口，語氣不善：“住口！”胸口陣陣起伏不定，面色也是一陣紅一陣白，顯是氣的狠了。

    云空大師見他如此，終于長嘆一口氣，像是下定什么決心般，閉眼道：“為師已將所有話囑托于你，至于你以后命運造化如何便全賴自身了。釋曇，為師多年來一直對你多番教導(dǎo)，也是望你日后一生平安順樂而已，希望你將為師所言牢牢記在心上，不要辜負(fù)為師的一片苦心。至于云伽佛的事情，為師決定今日擅自做主放你下山還俗，日后你便一輩子不得再上山來，至于云來廟日后也不會有釋曇這個人，你還俗之后也不再是我云空的弟子，更不可對他人道起我我今日說與你的事，至于為師剛剛對你說的囑托，也望你守口如瓶，也會對你多有助益?！?/br>
    “為師已言盡于此……”云空大師睜開眼，悲憫一笑，帶著一絲不舍，道：“釋曇，你我?guī)熗骄壏忠驯M，今日，你便下山去吧?！?/br>
    “老和尚你說什么？”釋曇愣了一秒，便出離憤怒：“你要趕我下山？”不可置信地盯著他，這一直都對他幾乎千依百順的師傅說出這種話，是真的嗎？

    云空大師仿佛看懂他的意思，依舊決絕又堅定：“釋曇，為師今日放你下山還俗，自此之后，你我?guī)熗接啦幌嘁姟！?/br>
    說罷，便閉了眼再不看他，緩緩坐下入定。

    空氣中彌漫了許久的寂靜之后，釋曇滿是怒意的聲音傳來：“好，師傅，這可是你說的！還望日后莫要后悔！”話音剛落，便傳來大力的摔門聲。

    老主持云空心里更是一陣抽痛。覺得自己這么多年來精心呵護(hù)教導(dǎo)的孩子就這么決然離開，便是上天對自己最大的懲罰。上天定是在罰他動了凡心，覺得他心智不夠堅定，所以才會派下這么個小煞星來磨煉他。眼眶不禁覺得發(fā)熱，就在釋曇大步流星地出了云來殿那一刻，那修長的身影消失在院落門口之時，云空大師像是蒼老了幾十歲，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倒在地慌了心神。

    從來不知道，早已斷了紅塵斷了七情六欲的他，此刻也會有犯了戒的那天：只因為一個人的離開而痛楚不堪，更因一個人的無情而生出憤怒。七情六欲，在他心里，本就是應(yīng)該徹底斷絕的紅塵世俗的嗔念妄想，可是此刻，他也會因這些而難過、而憤怒、甚至生出不甘。

    云伽佛，　徒兒有罪，徒兒不該動了凡心！

    可是……徒兒真的有那么一刻，想將釋曇當(dāng)成自己的親生孩兒，甚至還覺得自己能夠成為紅塵世俗眼中的為人父。

    還是動了癡念妄想，所以才換來今日錐心之痛……

    還請云伽佛體念徒兒一生孤苦無依，今日又嘗盡塵俗之痛，能洗凈徒兒的記憶，讓徒兒就此忘卻這個孩子吧！這樣也能心無雜念地終身侍奉您左右。

    這一年，釋曇下山還俗，時年十六。

    本來他這一走，廟里所有的和尚都悶悶不樂了好一陣，那些年幼的小沙彌更是哭斷肺腸，恨不得將大師兄?jǐn)f下山的德高望重的老主持?jǐn)Q起來從枚山頂上扔下去，還有更加年幼無知的小沙彌直接膽大的沖進(jìn)方丈室，撲到老主持身上不起來，死活哭鬧著要他把大師兄還來！云空大師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宣布閉關(guān)苦修，一年中除了寺廟重大事務(wù)，任何人不可打擾。

    至此，這事便慢慢淡了，只是有很多年輕的小沙彌提起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大師兄，面上都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再接著就郁郁寡歡地沉默。

    然而，令他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發(fā)生了。

    還沒到幾個月的世間，他們那位臨走時說著這輩子都不上這破廟來的態(tài)度決絕的大師兄竟然又上山來了！而且，旁邊還跟著一個如花似玉身懷六甲嬌滴滴的小美人兒?？吹剿麄兇猴L(fēng)滿面地出現(xiàn)在殿門口的一瞬間，幾乎所有認(rèn)識釋曇大師兄的小沙彌們都驚呆了！

    沒錯，我是來看望往日的師兄弟，順帶來氣氣那老頑固。這樣想著，如今已改名還俗叫晉城的年輕男子頓覺理不直氣也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