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攻好兇
元朔十五年,春。 建鄴城迎來了難得的艷陽天,日光燦烈,柳蔭似蓋,湖邊游人如織。 城北的端月山上,太學(xué)剛下課,上舍的學(xué)子們施然出門,在院中或坐或臥,高聲談?wù)摦?dāng)朝時事、邊界趣聞、金石字畫……書院里一派和樂盛景。 誰也沒發(fā)現(xiàn),上舍高筑的白墻青瓦頂,探出了兩個圓黑的小腦袋。 其中一位紅衣少年瞪起烏黑溜圓的眼睛,伸長了脖子,好奇地朝下張望,尋找著當(dāng)朝太子桓雁之的身影。 聽說當(dāng)朝太子桓雁之目似朗星,眉若曉月,是當(dāng)建鄴城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十三歲出行時惹得建鄴城的百姓拋瓜擲果,花盈滿車。 更兼他氣質(zhì)卓絕,溫潤中自有颯颯風(fēng)骨,令人心生敬愛。太子在十四歲時,宮中太傅以他們的才學(xué)不能再教導(dǎo)太子為由紛紛請辭,陛下只好在各地遍尋名師單獨教導(dǎo)他,誰知太子說桓朝初定,人才稀缺,父君以仁愛之心欲他成材,他卻不能似一己之私藏珍于宮,愿陛下令大師到太學(xué)教導(dǎo)學(xué)子,他也可與學(xué)子互相精進學(xué)問。此事過后,桓雁之更是被大師們贊為當(dāng)世真君子。 總之,桓雁之不是一般人,出身頂貴,容貌冠絕,仁義寬厚,世間無二。 院舍底下烏泱泱聚集了一片人,皆穿著白袍襕衫的太舍服飾,大多清瘦高挑,說話的口音也都是音韻朗朗的鄴語,紅衣少年瞅了半天沒瞅出來哪位是傳說中的太子。 他用手肘抵了抵黃衣少年的胸膛,“小黃,哪個是太子呀?” 黃衣少年一把捂住他的嘴,“學(xué)舍內(nèi)外都有侍衛(wèi)巡邏,說話小聲點?!?/br> 他的眼神掃過院中的人,挺直腰背小聲說道,“不要叫我小黃,我是黃鶯,你要叫我黃公子,或者鶯兄?!?/br> 紅衣少年拿開黃鶯捂住自己嘴巴的手,詫異地望著他,“你這樣好像戲臺子上面唱戲的,我在太白山的時候,有個和人類拜師學(xué)戲的孔雀精和你說話的語氣一模一樣?!?/br> 黃鶯撣了撣自己的袖子,“你不懂,現(xiàn)在建鄴城的世家子弟都這么說話?!?/br> 紅衣少年似懂非懂地點頭,原來建鄴城的世家子弟都要學(xué)唱戲,還好他不用學(xué)。 “不過你的名字真的不好聽,你就不能給自己取個名字嗎?我在太白山的時候,他們那些小妖怪整天叫我石榴、小石榴……難聽得不得了,我就給取了個名字,叫‘苗苗’,好聽吧!” 黃鶯見少年說自己名字不好聽,頓時收了背腰挺直的姿態(tài),趴在燒制如意紋的精細(xì)瓦沿,憤憤地說道,“最后他們還不是叫你小石榴,小石榴……” 苗苗像是沒察覺他的氣憤,語重心長地說道,“這樣我和朋友介紹自己的時候,就不用像你一樣讓別人叫自己的鶯兄?!?/br> 少年晃著自己的小腦袋,扯了扯他的袖子,“……不過我可以叫你鶯鶯哦,鶯鶯好聽?!?/br> 黃鶯撓了撓頭,遲疑地問道,“鶯鶯真的比較好聽嗎?” 苗苗用力地點了點頭,“真的!我聽孔雀精唱戲的時候,唱詞里面就有叫‘鶯鶯’的,肯定比你自己想的好聽。” 黃鶯見他說得篤定,“你說得有道理,我以后就叫‘鶯鶯’?!?/br> 日光落在黛瓦上,驅(qū)盡入春以來的潮意。 房舍的陰影中走出兩位青年,模樣瞧著不過二十一、二歲。 走在前面的青年身量略高,白衣墨發(fā),陽光照在他如玉的面頰上,襯得他溫潤似仙,縹緲出塵間又含著如松柏般的堅韌,一眼就把眾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跟在他身后的青年一襲緋紅束口圓領(lǐng)袍,眉闊目深,面色沉穩(wěn)。 眾人朝桓雁之打著招呼,“南約安好。” 南約是桓雁之的字,自他初來學(xué)舍被眾人以太子禮問安后,桓雁之就讓他們無須問安,學(xué)舍無太子,唯有學(xué)子和夫子,眾學(xué)生便以他的字問安。 桓雁之含笑回應(yīng)。 院中正好起了風(fēng),卷動地上鋪陳的槐花,微風(fēng)幽幽上浮吹起青年純白的衣擺,卓卓然好似謫仙。 空氣中漫卷一縷槐花香,沁得人肺腑都帶著甜。 苗苗怔怔地看著院中的青年,探出大半個身體,“果然好看?!?/br> 黃鶯也伸出腦袋朝內(nèi)張望,“我早就和你說過,建鄴城當(dāng)屬太子最為俊俏,而且極為聰慧,你懷他的寶寶準(zhǔn)沒錯?!?/br> 苗苗“嗯”了一聲。 青年的衣服好紅,比太白山的石榴都要紅,天姿修為肯定極高。 “太子的衣袍也好看?!?/br> 黃鶯望著桓雁之的衣服,樸素到?jīng)]有任何紋飾的白衣也能稱為好看?小石榴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苗苗艷羨地看著紅衣青年,“等我有錢,我也要買件這么紅的衣裳穿,不!我要買兩件,換著穿?!?/br> 黃鶯明白過來小石榴是認(rèn)錯人了,他看向下方的桓雁之和他身后的侍衛(wèi),想破腦袋也沒想出來少年為何能認(rèn)錯。 “桓雁之是個子高一些的,穿白衣的那個?!?/br> 苗苗趴在青瓦上,幾乎要栽下去,不可置信地看著紅衣青年,“那穿紅衣的是誰???” 黃鶯把他拉了回來,“是他的侍衛(wèi)?!?/br> 苗苗定眼看著桓雁之,又瞧了瞧他的侍衛(wèi),“……他的侍衛(wèi)穿得比他好看,誰能認(rèn)出來啊。” “……”黃鶯無語道,“是個人都能認(rèn)出來?!?/br> 苗苗“哼”了一聲,傲嬌地把臉撇到一邊,“我又不是人?!?/br> 他是石榴精。 本來在太白山過得好好的,不是和松鼠精一起澆老樹精,就是撈鯉魚精和自己一起去聽孔雀精唱戲…… 他母親飛升前知道他貪玩的性子,為防石榴一脈斷在他手上,早就在他的領(lǐng)地雙環(huán)峰下了禁制,如果他到十六歲還沒有子嗣就把他趕出來。 一晃就到了十六歲,太白山?jīng)]有妖愿意和他結(jié)伴侶,因為神神叨叨的老道士說他的伴侶是集天地靈氣的俊秀之材,如果和別人結(jié)伴侶會招致禍患。太白山的小妖怪愿意和他玩,就是不愿意和他結(jié)契,怕應(yīng)了老道士的說法報應(yīng)到自己身上。 被趕出雙環(huán)峰后,他四處朝上年歲的老妖問什么是集天地靈氣的俊秀之材,可他們都不知道,最后還是一戶農(nóng)家的老太太告訴他答案 ——俊秀之材當(dāng)然在建鄴城。 他跋山涉水來到建鄴城后,巧合間遇到了被養(yǎng)在貴人府邸的黃鶯精,黃鶯同他說建鄴的俊秀之材都在太學(xué),所以他才來太學(xué)看有沒有能讓他懷上寶寶的人。 苗苗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才不想生寶寶呢,聽說生寶寶可疼了。 他想到自己遠(yuǎn)在太白山的家鄉(xiāng),用手胡亂抹著自己的眼淚。 黃鶯沒想到他說著說著就哭了,少年以前也沒這么愛哭鼻子啊。 他以前住在太白山的時候,有只黃鼠狼精欺負(fù)他,少年對著黃鼠狼精沖上去就咬,被扯掉了胳膊都沒掉過一滴眼淚,那只斷掉的胳膊長了好久才長全。 “你別哭啊……” “……我才沒哭,”苗苗抹干眼淚,朝他兇道,“男子漢才不會哭!” 黃鶯看著少年哭得濕紅的眉眼,睫毛上還沾著水氣,一雙眼睛又黑又亮,粉潤的嘴唇還倔強地嘟著,怎么看都和他想做出的兇惡模樣不搭邊。 他正想張嘴安慰下他,就見一支利箭破空而來,箭矢夾著冷戾的風(fēng)聲朝他們的方向射過來,比剛過去的凌冬還要寒冷。 喉管好似被人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建鄴城周繞九重天陣,所有入城妖怪均使不出術(shù)法。 他眼見著冷鐵利箭從桓雁之的方向發(fā)出,直至少年的面門,要是被這一箭射中,雖不會死,十有八九也會被打回原型。 苗苗提前反應(yīng)過來,抬手撈起黃鶯就往下跳,絲毫沒受到冷箭的驚嚇,一邊跳還一邊和黃鶯告狀似的說道, “這個太子好兇,和傳聞的一點都不一樣?!?/br> 少年瀟灑地落地,扶正腿軟的黃鶯。 茜紅色的發(fā)帶隨他的動作輕輕揚起,墨黑的發(fā)色如鮮亮的綢緞,光看背影就能想象出是何等的少年郎。 “還好我躲得快!” 黃鶯靠在他的肩上,猛拽著他的手臂讓他往后看。 太舍的巡邏軍把他們圍成了一圈,悍然的長槍在陽光下反射著幽光。 苗苗也回了頭,目光掃過蜂擁而至的鐵甲守衛(wèi),又看向遠(yuǎn)處施施然走來的桓雁之,腦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來他叫什么名字。 他急中生智道,“太子!我……我晚上再來找你?!?/br> 這一聲惹得守衛(wèi)都好奇地去看桓雁之的神色,聽少年這話,怎么像是他和太子有見不得人的私情…… 苗苗掐著這個空當(dāng),揪起黃鶯的領(lǐng)子又翻到了院墻內(nèi)。 少年無視院中驚異的學(xué)子們,撒開腿就往端月山的下跑。 學(xué)舍院門外的牌坊處,緋衣侍衛(wèi)看向兩人疾跑的背影,問道,“桓君要追嗎?” 桓雁之站在山門外,高大的花樹在他如玉的面龐上落下深深淺淺的光斑,氣質(zhì)沉靜得好似要入定。 “不必,一看就是慕太學(xué)名頭而來的學(xué)生,下次攔著他們便是?!?/br> 緋衣侍衛(wèi)的目光落在青年幾近完美的側(cè)顏上,腹誹道,慕太學(xué)之名是假,慕太子之名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