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書房
日光落在光潔的地板上,黃橙橙的光仿佛帶著暖烘烘的熱,像是人還沒觸到光都能覺出熱來,道道日光帶著漂浮的塵星緩緩流動,好似一道奇異的銀河。 偌大的大廳里,在日光的正中央沙發(fā)里窩了一個人,長腿抻出,兩兩交疊搭在干凈的茶幾上。似乎是沙發(fā)里的人窩得太低了,熱乎乎的陽光直接越過了沙發(fā)脊,落在前面直抻抻的小腿上,時間一長,日光就將裸露在外的腳腕燙得略微顯出紅來。 大廳里只有幾個傭人輕手輕腳地悄聲干活,生怕弄出一點兒動靜。 周婧華從樓梯上慢悠悠地走下來,看到沙發(fā)里有人她愣了一愣,又轉(zhuǎn)身拿來了一條輕薄的毯子,才下了樓。 她輕輕地走過去,坐在另一邊,展開毯子徐徐地披到已經(jīng)睡著的對方身上,再輕聲吩咐傭人將窗簾拉上,免得陽光太過刺眼。 做好這一切,她也靠進了沙發(fā)里,側(cè)過身子默默地讓自己的肩膀同她的丈夫挨在一起。 她一碰到裘章,裘章渾身抖了一下,猛然睜開眼來。他扭頭發(fā)現(xiàn)是周婧華,便像是繃緊的琴弦得到宣泄的出口輕緩了下來。 裘章慢慢地放松了身體,揉了揉僵痛的眉頭,舒展開酸痛的肩背,看到自己身上蓋了毯子,問她:“婧華,我睡著了?” 周婧華理好毯子,溫聲“嗯”了一聲。又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此哪樕敲床?,想著是不是公司又出什么事了,最近發(fā)生太多事了,她心中有些不安,想開口問他。 可裘章只是含糊了幾句就沒有再說什么了,看了看時間,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中午了,對周婧華安撫了幾句后就打算去公司。 周婧華望著裘章怠倦的面容,心中充滿了無力感。不知道為何,她不知道何時他們之前橫了一堵無形的墻,或許是從公司有問題的那一刻就開始。這種無力感不僅是她對丈夫的事業(yè)的無能為力,還有對感情沒有得到回應的無力,分明他們的距離并不遙遠可她就是難以觸底,仿佛一切的一切就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想著想著,她的心便有些慌,著急地喊了一聲阿章就想拉住裘章的手。 裘章整個人被她拉得猝不及防,步伐不穩(wěn)地退了幾步,眉頭一擰,條件反射的想要推開。 動作還沒開始,就突然察覺到懷里一片柔軟,一雙手輕柔地圈住了他的腰。周婧華埋進他的懷里,發(fā)出的聲音都帶著顫,堵在懷里的委屈好似都要溢了出來:“阿章,別這樣,別走……你別走,留下來陪陪我好嗎……” “你別走,別走,陪陪我好嗎……” 腰間的手越圈越緊,他一低頭就能看見周婧華瘦弱得一手就能丈量的肩膀不住的顫抖著。 裘章心里有些發(fā)酸,像是知道了妻子的心思。 他在心底嘆了一口氣,或許這一口氣是嘆他的妻子也或許是嘆他自己。 細汗布滿了額角。夢里的事情太使他心驚。慘黃的太陽在窗前弄影,遠遠地微風吹來了渾濁的雜聲。裘章忍著胃里翻滾的惡心,撫著她的肩輕聲說道:“……婧華?!?/br> 幸而是夢——裘章?lián)碇苕喝A,心里反復這么想。然而哪怕是夢也什么都變成了真,就像每一次他的兒子對他的侵犯,他每一次都極力地防止別人發(fā)現(xiàn)這畸形的關系,仿佛這已經(jīng)是用盡了畢生氣力。他在闔眼的時候,又看見夢里那裘尋傅的面孔又跑到眼前里來了;一臉的詭笑,勝利的笑。他可怖驚悚的睜開眼,視線卻無意中在窗邊又看見自己的臉上擺明了是一副敗相。 他的胃又涌動不止,難受得如同刀割。 圓月高掛,夜空像掛著一望無際的星光,連帶拉著著一旁漂浮的小小的灰云,遮住了月光,月亮倉皇地沒落在堆堆灰云后邊,向下隱落。 忽然裘家遠處氣笛聲滴滴地叫,光亮在靜寂的黑暗中破開。 汽車戛然而止,傭人忙即迎上前去,向車里瞥了一眼,開了車門。 車廂里探出一個頭來,白玉似的臉帶著淡淡的青淤,眼睛從下到上的飛翹,帶著淺淺的笑意??匆娨煌萝嚨拿嫒萦⒖〉乃刮哪凶拥膭幼?,他笑瞇瞇地喊了聲大哥,也攏著大衣走下車來,跟在身后,一直進了裘家。 聽到聲響,溪溪嗒嗒的跑了出來,怯生生越過斯文男子,直直地撞到后一位的腿上,整個人雙腳離地的纏在了那人的腿上,那人就那樣帶著溪溪走了幾步。等他走完后溪溪又覺得十分好玩地咯咯笑了起來。 那人抱起了笑成一團的溪溪,問她:“好玩嗎?溪溪,爸爸呢?” 溪溪揚揚白生生蓮藕似的手臂,雙頰微紅:“好玩!哥哥,我還要玩!我們再來玩一次好不好?”說完溪溪又脆生生地笑了起來。 裘尋傅捏著她的手臂搖了搖,柔聲細語繼續(xù)說:“好。溪溪,爸爸呢?” 溪溪從來不跟哥哥聊爸爸,爸爸很兇。聽到哥哥一直問爸爸她有點生氣,應該是她跟哥哥聊好玩的,而不是跟哥哥聊爸爸。但她還是回答了,氣鼓鼓道:“爸爸在家,爸爸在家!哥哥不要再問我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裘尋傅看到她置氣的模樣覺得有些好笑,邊哄著她邊往大廳去。 到了餐桌旁才把溪溪哄好,承諾好吃完飯要陪溪溪玩“擺小船”才不生他的氣。 “擺小船”就是溪溪抱腿的玩法。周婧華聽著溪溪的撒嬌,心里軟得一塌糊涂。 等到大家都落了座,裘余松方才注意到周婧華的眼睛腫得厲害,但周婧華沒說什么,只是說眼睛累紅了而已。 她揉了揉指尖,心全牽掛在不遠處裘章的身上。就在這樣的掛念溫情中,她拿起了一邊的碗想要給面色不好的丈夫盛一碗湯。裘章應酬多了,胃的毛病就多了。 她那樣想著就那樣做了,可一雙手突然截去了她的去路。 她聽見一個聲音對她說:“媽,我來吧?!敝苕喝A頓了頓,還沒反應過來,手里的碗就被人接了過去。 她下意識看向裘章,卻只看到裘章鐵青的臉,她搓搓指尖,只好尷尬地嗯了一聲。 似乎是被盛湯的動作弄到了,桌上一震,四周的眼睛齊刷刷的往裘章的方向射了過去,如同蟄伏的巨獸,各種目光的意味讓他無法辯駁。 裘章像是掉進了父子相jian的牛角尖里,一股腦兒的全鉆了進去便出不來了。這使他對裘尋傅任何反應作為都異常過激,他不停地想,思緒好似被身后的快要暴露的恐懼追趕著。 裘尋傅在干什么? 他在干什么! 裘章皺著眉頭獰著臉,身子僵直不已,看著那掐著白瓷碗的手在他面前停住了。 像做夢似的,他的太陽xue突突的疼,耳邊好似又嗡嗡作響。他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腦袋的疼痛和眩暈比起日常飲食更加常見和頻繁。但裘章仿佛全沒在意,全沒管束;他的面前只幻出了裘尋傅的面孔,塞滿了全空間,上至天,下至地。 他后知后覺地覺得滿屋子到處是幸災樂禍的眼睛對他嘲笑,精利的目光仿佛剝開了他的軀殼。他覺得坐在桌上,要比親臨前線十倍二十倍地難熬!他也顧不得桌上的事了,就轉(zhuǎn)身走出去了。 周婧華看到他離席,著急地跟了上去。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他會瘋的…… 二十三點鐘光景,天突然下雨了。這是斜腳雨。裘家里的男女傭人亂紛紛地把朝東的窗都關了起來。書房里那一對窗也是受雨的,卻沒有人去關。雨越下越大,東風很勁,雨點煞煞煞地直灑進那窗洞;窗前桌子上那部名貴的紙墨簾幕浸透了雨水,白紙上的黑字也都開始漶化。窗臺留有空洞是滿滿的一汪水了,水又溢出來,淌了一桌子,浸蝕那名貴的書籍;紙又溶化了,變成白爛爛的豆腐漿,慢慢地淌到濕透的鋼筆旁邊。 周婧華被雷嚇了一個抖,雨落帶著涼意,攬著外衣,叩開了書房門。白日里裘章對她寬慰的面容切切的貼在她的心口,被雷電嚇白得臉頰讓甜蜜的回憶染出嬌紅來。 “阿章?” 她望進房里稍覺陰暗,風不停地灌進來。驟雨打著玻璃窗,忒忒地響,園子里來了傭人的輕喊叫。周婧華似乎一驚,人怎么不在,但張望四周后立即又抿著嘴坐在了沙發(fā)上。 風越刮越大,沒有關的窗子讓零星瓢潑的雨嘩嘩打在周婧華的臂上,涼意侵入骨髓,將她從沉沉睡意中拔了出來。這個昏暗潮濕的書房還是周婧華一個人,簾幕沉重重的流淌著冰涼涼的雨水,打濕了她的鞋襪。她的紗衣總有四成濕,可是她不管,站起身來,還是那一句話。 “阿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