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錦從醫(yī)院跑得很匆忙，在醫(yī)院建檔留案是不可能的，他必須立刻離開這個地方。打車回新極的途中他已經(jīng)冷靜下來，給白蒼云打了個電話，果不其然被罵得狗血淋頭。

    “蒼云，你要罵我也認了，但現(xiàn)在我需要你的幫助。”

    裴錦甩了幾張鈔票下車，拿著電話飛快說著什么。一個小時后，他拿著剛打印的辭職信去找淡雨。

    “裴首席，您這是？”

    淡雨很驚訝，裴錦的眼睛比兔子還紅，顯然是剛剛慟哭過，臉上還有淚痕。

    “淡總，我很久之前就提過辭職，不過那時新極內(nèi)外交困，我沒有辦法放下?！迸徨\哽咽著說，“但是我剛剛接到消息，昨天晚上，我最好的朋友，他，他，他死了！”

    “……”

    淡雨一下哽住，十分同情地看著裴錦。

    “這些年，感謝公司對我的照顧和栽培，也感謝淡總的信任。最近一段時間給您添了不少麻煩，我也確實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調(diào)整自己的工作狀態(tài)?！迸徨\的講述令人肝腸寸斷，“我要去找他，給他守靈，然后帶著他的遺愿環(huán)游世界……”

    話說到這份上，淡雨也不好再拒絕如此傷心的裴錦。盡管有些奇怪，他依然同意了裴錦的辭職請求，安慰了幾句。

    “節(jié)哀，你的朋友也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br>
    “謝謝淡總，我們后會有期?！?/br>
    裴錦抹著眼淚離開了。

    他回到辦公室辦理交接手續(xù)，帶走了所有的重要物品，剩余資料全部銷毀。走出新極他直奔公寓，收拾好行李，沒有任何牽掛地離開自己住了四年的家。

    來之非我意，去之逆我心。

    裴錦還沒有想好未來怎么辦，去找白蒼云墮胎結束后呢？重新?lián)Q一個地方生活嗎？

    那他和洛塵的緣分又要畫上一個句號了。也好，讓他狼狽逃竄，總好過一次又一次地告別。洛塵也不會想要這個孩子的吧，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可以有情欲，可以有鄙夷，可就是沒有愛。

    他曾經(jīng)日夜訴說的愛語，擱淺在六年前的那一天，從此干涸，枯萎死去。

    黑市買的居民證不能通過機場的安檢，他不敢用自己的居民證買機票，只能等韓亦簡開直升機來接他去海津。他來到韓亦簡給的地址，一座私人停機坪，專門用于緊急情況的起降，也有富豪選擇降落此處，快速過關趕時間。

    裴錦來得很巧，剛好有一架私人飛機降落，是從第一區(qū)連夜飛來的。稀疏的人群出現(xiàn)在候機廳的側(cè)面，此時，裴錦聽到稚嫩的童聲：

    “裴叔叔！我好想你——”

    “亦溪！”

    裴錦沒想到韓亦簡把兒子也帶過來了，驚喜地蹲下身，接住跑來的小男孩。白亦溪沖到他懷里，摟著裴錦的脖子大聲喊：“裴蘇蘇！窩想死你辣！”

    “叔叔也好想你哦。”裴錦順勢把他抱起來，四歲的小孩已經(jīng)很沉了，裴錦根本就拽不動，尷尬地蹲在地上。

    “亦溪，裴叔叔身體不舒服，自己走?！?/br>
    白亦溪自己吵著要跟過來，韓亦簡才懶得慣他，恨不得半路把他丟進海里。裴錦握著白亦溪的手，對韓亦簡小聲說了句麻煩。

    “你沒事就好，就當去度假，陪亦溪好好玩，不要多想?！表n亦簡穿著深綠色的軍裝，腰間系了皮帶，手里還捧著頭盔，精干又帥氣。

    “我們走吧，阿云今天有手術，做完了就回家等你?！?/br>
    “好?！?/br>
    裴錦牽著白亦溪，跟上韓亦簡的步伐。

    夜幕降臨，茶港被遠遠甩在身后，消失為視線盡頭的光點，最后被海潮吞噬。

    “檢查結果不太好嗎？”

    休息了一晚上，清晨裴錦跟著白蒼云去他自己的診所。白蒼云不放心他的身體，又做了一套全身檢查，拿到化驗結果的Omega眉心擰作一團。

    “你躺在那個床上吧，我給你慢慢講?！?/br>
    白蒼云給他看電腦里的B超圖像，指著孕囊的位置對裴錦說：“好消息是沒有宮外孕，壞消息是，依你目前的身體狀況，恐怕繼續(xù)妊娠會比終止妊娠更安全?！?/br>
    “嗯……？”

    “你的生殖腔并不是先天發(fā)育好的，而是在成年之后通過注射大量激素藥物強制發(fā)育的，對么？”

    裴錦點頭。

    “那就是了。這里是生殖腔的位置，相比于別的Omega，你的生殖腔位置更深，并且更小，這就意味著受孕會更困難。而如果要打掉這個孩子，就好比，從一片瘠薄的土地里連根拔起……一株幼苗?！卑咨n云試圖用最通俗的話向他解釋，“你很有可能無法再懷孕，甚至會大出血，切除宮腔。”

    裴錦的心臟緊縮了一下。

    “現(xiàn)在不是月份還很小嗎……怎么會？”

    “生殖腔會在胚胎著床后的三周內(nèi)更新黏膜組織，牢牢抓住胚胎，最大程度地保障它的發(fā)育。這是Omega身體最本能的反應。很多地方出臺的正是出于這樣的考量，研究表明，墮胎后的Omega中有70％無法再生育?！?/br>
    “可這并不是我的本意！”裴錦忽然有些激動，“我沒有想過……要這個孩子！我也沒有想過再生孩子！”

    為什么Omega不能決定自己的身體？為什么Omega不能放棄這項權利，就因為社會需要他們不停地繁衍，他們就必須毫無怨言地、像牲畜一樣地懷孕生子？

    “我知道，裴錦，你別激動?！卑咨n云擔憂地望著好友，非常無奈地說，“但我只是一個醫(yī)生，不是政客?！?/br>
    “所以我會站在醫(yī)生的角度，最大程度地為你分析利弊，最終選擇權在你。無論你的決定是什么，我都會盡我所能減輕你的身體痛苦與負擔?！?/br>
    裴錦絕望地閉上眼睛。他幾乎做了整晚的思想工作，放棄這個不合時宜的孩子，可白蒼云僅僅用一個比喻，就讓他看似堅固的防線瞬間動搖。

    連、根、拔、起。

    每個字都像插在他心間的刀。

    很奇怪，他甚至感受不到孩子的存在，卻因為莫名的、名為“父愛”的情緒而心軟。是激素的作用，還是那個孩子意識到自己父親的猶豫，在向他求救？

    白蒼云將各種流產(chǎn)方法的優(yōu)缺點、恢復期和可能出現(xiàn)的不良反應都向他一一介紹，最后建議人流。如果要終止妊娠必須盡快手術，時間拖得越晚，手術cao作的難度越高，恢復也會越難。裴錦是初胎，生殖腔會有很強的保護反應，必須撬開生殖腔口，進行刮宮手術。

    “每種方法對身體的損傷都很大，并且有超過80％的概率，你會無法再懷孕。”白蒼云又拿出一本小冊子，翻給他看，“當然，繼續(xù)妊娠也不是萬全之計，從懷孕到生產(chǎn)，會有非常多的危險，這些你都需要了解清楚?！?/br>
    白蒼云更擔心的是，裴錦身邊沒有Alpha的陪伴，缺乏信息素安撫，孕中后期他的日子將會非常難過。腺體液中屬于Alpha的信息素濃度已經(jīng)少得可憐，被標記的Omega長期得不到伴侶的信息素，會在孕期出現(xiàn)發(fā)情癥狀——后果不堪設想。

    “好的，我明白了?！?/br>
    裴錦認真看完了每一條冊子，垂眸盯著自己的手指，小聲說：“我給不了他正常的家庭，那就不要讓他受我曾經(jīng)吃過的苦吧?！?/br>
    “裴錦……你決定了？”

    白蒼云握住他的手，把力量傳遞給摯友，陪他做出這個艱難的決定。

    “嗯?！?/br>
    裴錦沒說出口的是，他在出發(fā)前看到白蒼云家里擺放的嬰兒床，小小的女孩躺在里面安睡，陽光照在她粉嘟嘟的臉蛋上，畫面美好得像電影里的慢鏡頭。

    如果他和洛塵也能組建一個家庭……

    裴錦沒敢繼續(xù)往下想，他怕自己在白蒼云面前哭出來。

    手術被定在當天晚上，裴錦站在病房窗邊眺望遠方，海岸被黑夜籠罩，沒有一絲光亮。換病號服的時候他看見自己膝蓋的月牙形傷疤，多年前的記憶浮現(xiàn)眼前。

    那是他和洛塵第一次出門旅游，他帶洛塵去自己的故鄉(xiāng)，兩個年輕的大學生攢了很久的生活費，買到了去茶港的船票。

    夏天最熱的八月，為了省錢他們沒買空調(diào)艙，房間只開了很小的窗口。夜里實在悶得睡不著，跑到甲板上來吹風。那時的洛塵沒有現(xiàn)在高壯，套著簡單的T恤，鼻尖掛著薄汗，手里還拿著扇子給他吹風。

    “你別扇啦，有海風，吹著也很涼快。”

    裴錦坐在甲板上，小腿伸出去左右搖晃，抓著欄桿對洛塵微笑。

    “你自己都出汗了?！?/br>
    “我不熱?！甭鍓m很固執(zhí)地繼續(xù)給他扇風，裴錦靈機一動，直接撲到他身上，去搶洛塵的扇子。船體不合時宜地震了一下，他們翻滾到一起，裴錦護著洛塵，膝蓋直接撞到鐵鏈上，留下很長的彎口。

    “唔！”

    裴錦吃痛喊了一聲，洛塵連忙背他去處理傷口。男子漢的自尊讓他有些臉紅，要洛塵放他下來，他要自己走。

    “腿上留疤了怎么辦？你真是……”

    “留疤就留疤了嘛，又不是Omega，哪有這么嬌氣?！?/br>
    裴錦攀著他的脖子，惡狠狠地說：“我可是為了救你才撞到的，你要嫌棄我嗎？”

    洛塵拿他毫無辦法。

    “我是擔心你膝蓋受傷?！甭鍓m用清水給他沖干凈，又仔細消毒了貼上紗布，“再說，這么好看的小腿，留疤了多可惜?！?/br>
    裴錦臉更紅了：“哪有說腿好看的?。÷鍓m同學，我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是個變態(tài)呢？”

    洛塵把他放回床上，悶熱狹小的空間里兩人很快大汗淋漓。他拿著扇子繼續(xù)給裴錦吹風，直到裴錦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才小聲說：“你哪里都好看?！?/br>
    裴錦立刻睜眼，抓了個正著。洛塵頓在原地，想逃卻被抓住T恤下擺。

    “跑什么啊你，說了又害羞啦？”裴錦支起上半身，他的脖頸布滿細密的汗珠，順著喉結往下滑，“你多說點，我喜歡聽?！?/br>
    洛塵爬上床，給他念博爾赫斯和葉芝的詩。

    “出門玩你還要說這些，是不是故意掃興……”裴錦摟著他的腰，聲音像濃稠的焦糖，“論文寫得我頭發(fā)都要掉光了，短時間內(nèi)不想再聽葉芝，換臺！”

    “好吧，那你要聽什么?！?/br>
    “不要別人寫的，就要你的……你隨便說點什么唄……”

    洛塵在他額頭落下寵溺的輕吻。

    “我愛你?！?/br>
    “……犯規(guī)了?！?/br>
    “為什么犯規(guī)？”

    裴錦抬頭望向洛塵，“因為我比你愛我更愛你。”

    窗外泛起魚肚白，裴錦干脆讓洛塵抱他出去看日出。那是他們第一次等待太陽的升起，腥咸的海風吹亂了本就躁動的心。裴錦與洛塵激烈地擁吻，錯過了日出時分最絢麗的風景。

    “狗狗，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br>
    白蒼云的聲音喚醒回憶中的裴錦，麻醉師跟在白蒼云身后，手術時間到了。

    “裴錦，你準備好了嗎？”

    裴錦深吸一口氣，鼻腔酸澀，喉嚨發(fā)堵。他忽然害怕地抓緊欄桿，警惕地看著換上手術服的白蒼云。

    白蒼云會奪走他的孩子。

    他與洛塵的孩子。

    這樣的認知讓裴錦雙目充血，他死死瞪著白蒼云，搖頭。

    “不……我不要……”

    “裴錦？”

    “對不起……我不做手術了?！?/br>
    裴錦從未有過如此堅定的意志，他想要保護腹中甚至還沒成型的胎兒。

    “我要生下這個孩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