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千言萬語

    東三區(qū)的季節(jié)不是很鮮明，除了冬天，都是很適當?shù)臏囟?，能各有特色地開一些漂亮花朵。

    衛(wèi)天卜對圣所這個花園非常依戀。常常得空就待著，此時他對著一叢叢橙黃的棣棠出神，夏幽瑯本是來叫他去處理那兩個賴著不肯走的運輸班小子，看他顯得這樣蕭索，不忍心打攪他，轉(zhuǎn)頭走了。

    回到會客室，她先不理會一貫竄上跳下的劉凌丹，端詳起另一個沒見過的漂亮士兵。適才衛(wèi)天卜把他們都打發(fā)到會客室，對這人的態(tài)度尤為冷淡，和他一貫作風不太相配。不論見了什么討厭人物，衛(wèi)老板一向是能找到話講的。

    周謖穿著支援軍的綠色軍裝，腰桿板板直坐著，眉眼下巴尤其俊俏，見她打量，也毫不客氣與她對視，目光不咸不淡。那辮子明顯不合軍規(guī)，看來是沒人在意的。

    夏幽瑯摸到點成色，轉(zhuǎn)頭去套劉凌丹的話：“你這次來求人，還找個幫手?！?/br>
    劉凌丹智力欠缺，以為她眼里周謖是來當打手的，連連搖手：“哪可能呢！他打人那么痛，把你們打死了怎么辦！”

    夏幽瑯是吃夠氏族哨兵的苦再被衛(wèi)天卜找來圣所的，對氏族一律沒有好感。但劉凌丹笨得天花亂墜，使她常有與動物交談的感受，冷酷如她也難免被氣出一些生動表情：“說什么廢話！”

    兩人吵吵鬧鬧之中，忽然看見周謖站了起來，果然門外衛(wèi)天卜裝著滿肚子心事走進來，支走了夏幽瑯，讓她去照看新來的鄭瀟。

    他暮氣沉沉，敲桌子讓劉凌丹從座位里滾出來，沉默地陷入辦公桌里，也不看兩人，一聲不吭。

    他這樣不講話，劉凌丹就尤其害怕。此人糾纏衛(wèi)天卜糾纏出了許多經(jīng)驗，很有幾分眼色，心里暗道不妙，認為上次的害羞一定還在持續(xù)，自己貿(mào)然開口要他去家里加班一定沒有好結果，眼睛抽搐著給周謖遞眼刀，希望他回車里不要攪局。

    周謖從不看眼色，莫名其妙問他：“你怎么了？”

    這一聲打破了死寂，衛(wèi)天卜抬頭看他們，劉凌丹厚著臉皮說：“嘿嘿嘿，沒什么，衛(wèi)老板，好久不見呀！”

    衛(wèi)天卜“噢！”了一聲，也不接話。

    劉凌丹是不管他接不接話的，能出聲就還有救，嘰里呱啦地講起meimei在家身體多么不適，估計已經(jīng)命不久矣了。

    衛(wèi)天卜知道他講話是夸張三倍的，不太當回事。只覺得周謖那邊眼神灼灼，火燒一般，他受了這眼神，心里又氣又煩，但不肯表露，只好越發(fā)陰沉。

    劉凌丹講得口干舌燥，追問再三：“求求啦衛(wèi)老板！”

    衛(wèi)天卜比了一只手，歪著頭輕飄飄說：“我要這么多?！?/br>
    劉凌丹眼睛一瞪，這夠威猛升級兩次五星榮耀鉆石了。但meimei畢竟是無價的，很痛快地答應了。

    做好生意，衛(wèi)天卜朝門口揮揮手，示意他們可以出去了。

    劉凌丹歡快地出門了，走到一半“咦”一聲，發(fā)現(xiàn)周謖沒跟來，轉(zhuǎn)念一想，解鈴還須系鈴人，陽痿的尷尬不談一談，衛(wèi)老板估計要一直這樣害羞下去，這可不行。于是心滿意足地一個人體貼回程了。

    看周謖像棵樹一樣長在自己會客室，衛(wèi)天卜自然是很惱怒的。他的惱怒方式就是嚴酷的冷漠，也不想管他，　起身想走。

    周謖心急火燎，開口還是施施然的：“我想和你講講話?！?/br>
    衛(wèi)天卜深吸一口氣，哦，果然了不起，開口閉口就是“我想”，沒有別人一點事。

    他秉持“愛的反面是冷漠”這樣的原則，不肯顯出憤怒，盯著周謖眼睛問：“哦！周小少爺有什么話指教。”

    周謖見他目光如刀，心慌又悲傷，努力想解釋，又不知從哪里講，空空眨巴著眼睛，沉默了好幾分鐘才開口：“對不起，你不要生氣?！?/br>
    衛(wèi)天卜咬著牙，一時間眼里似乎有一絲水光，但一轉(zhuǎn)頭并沒有。他是想問一些問題，但他的人生里有更多的問題值得詢問，那點火氣就像行將就木的病人，悲慘地消失了。

    小孩子又懂什么呢。

    “我沒有生氣?！彼钠綒夂汀！澳阕甙伞！?/br>
    周謖毫無征兆地心如刀割，自己也疑竇叢生。他對痛苦是很陌生的，想了點重要事情來講：“我沒有騙你。”

    他鄭重又干枯地解釋：“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br>
    衛(wèi)天卜用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點點頭，轉(zhuǎn)身走了。

    他在溫柔的夜色里躲藏好自己，想裝作自己不需要小孩子的認可與誠實。向?qū)兊谋Ｗo神只需要雷霆的手段與狡猾的心，真實的價碼才是確切有效的生存，一句話能說明什么呢。

    第十七章　共商大計

    鄭瀟自從來到圣所，總覺得自己踏入了光幕里，　迷迷蒙蒙的。

    圣所的房間那樣寬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床睡。花園望不到邊，怪嚇人的，她從不敢單獨去。圣所的大人與小孩都和她過去見到的不一樣，大家不愛盯著電子腦或者光幕，都有自己奇形怪狀的樂子。

    但有一點是她中意的，圣所的許多人都和她一樣，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精神碰一碰，就明白了對方的情緒。就像蝴蝶的觸角。這對她來說是新鮮又快活的，尤其是和她年紀相近的小伙伴，大家愛這樣偷偷摸摸地嬉鬧。

    她已經(jīng)認識了許多小伙伴，謹慎的天性在嬉鬧里逐漸放松了，不再每天忐忑。

    有一位小伙伴是她最害怕又最好奇的，正是壁虎一樣攀援在后窗的李鳴金。

    她到這里來一個多月，觀望李鳴金黑貓一樣獨來獨往，到處做些她搞不懂的怪事，已經(jīng)是沒有多余的忍耐來熬住自己的好奇了。小聲站在李鳴金后面嘗試與她交談：“你在干什么呀！”

    李鳴金有一雙銳利的鳳眼，還沒長開就讓人一眼得知，將來這雙眼睛會使人印象深刻。此時這雙鳳眼瞟過來，上下估量，讓她心中更緊張了。

    “為什么要告訴你，你知道了要干嘛？”李鳴金反問。

    鄭瀟心里打鼓，但她已經(jīng)做了一個多月的準備，自然有一些想法，回答說：“我覺得你一定有別人不知道的本事，對不對？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幫你，我們共同協(xié)作?！?/br>
    李鳴金雖然確實有點本領，但她自小無人管教，只知道被打與打人，人情交際不是強項，聽鄭瀟一番吹捧，悄悄美滋滋地驕傲起來，認可對方很有眼光。伸出了橄欖枝：“我是老大，你懂吧？”

    鄭瀟早就認為李鳴金是一只黑貓，只要摸到毛了已經(jīng)是大獲全勝，沒有什么孩子氣的驕傲，很體貼地點頭：“好的老大，我們是在干什么呢?！?/br>
    李鳴金沖窗外很江湖地一抬下巴，示意她去看：“看到那個癟三了嗎？我在監(jiān)視他?！?/br>
    鄭瀟往外一看，遠處一位俊美長辮子哨兵在花園里澆花，正是帶她來圣所的周謖。

    她來圣所一個多月，周謖時不時就出現(xiàn)在這里，她以為這就是一名圣所職員，不解道：“他不在這里上班嗎？”

    李鳴金嘖了一聲，覺得小弟不是很聰慧，略有一絲后悔：“哨兵怎么會是圣所的職員，哨兵可以欺負向?qū)У?！黃鼠狼給雞拜年，花貍貓看魚攤賣錢，能有什么好心？”

    鄭瀟聽到花貍貓賣魚，好笑又不敢笑，求知若渴：“那他是想干什么呀？”

    李鳴金其實也不知道周謖在這里干什么，她是個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敏銳人才，對這個一反常態(tài)經(jīng)常來圣所打轉(zhuǎn)的哨兵很看不慣，因此一直監(jiān)視之。但她暫時沒監(jiān)視出什么門道，只是隱約覺得這人很可惡。

    “傻逼！如果我知道了他是不是壞蛋，我就不用監(jiān)視他了！”

    就好把他做掉了。李鳴金心里補充。但自己的最大底牌不好讓隨便什么小弟都知道，就沒有開口。

    李鳴金用詞不太文雅，換做一般人可能會發(fā)怒。還好鄭瀟的謹慎是近乎科學家的謹慎，她能用一個多月觀察不說話的李鳴金，當然也可以心如止水地繼續(xù)觀察說話的李鳴金，并沒有什么憤慨。

    “那我們交換吧，等你累了我就幫你監(jiān)視。”鄭瀟提議。

    李鳴金眼珠一轉(zhuǎn)，問她：“你捉迷藏的成績怎么樣？”

    捉迷藏是一種學習精神屏障的游戲，圣所在衛(wèi)天卜的教學要求下，正在開發(fā)一些寓教于樂的課程，企圖讓小向?qū)儗W中玩，玩中學。越玩越學，天天向上。

    “還可以的。”鄭瀟用詞很謙虛。

    “那這樣，他去找老板的時候，你就做鬼去接近他，不要被發(fā)現(xiàn)了。”人的天賦總是很公平的，李鳴金在精神屏障的建立上沒什么建樹。這也很好理解，進攻是最好的防守，能打人為什么要逃呢。

    “好的！”鄭瀟領了這份光榮的首次任務。

    李鳴金立刻教育她：“叫我老大！”

    鄭瀟從善如流：“好的老大?！?/br>
    兩人定好戰(zhàn)略，凝神靜氣一起監(jiān)視起這位癟三，看他對著花園中的植物進行一番勤懇勞作，勞作到一半，盯著自己的手不知看什么，再繼續(xù)勞作。等衛(wèi)天卜從外面回來，他也不立刻走上前，而是站在原地默默等著。

    眼看衛(wèi)天卜一點點向他走去，李鳴金小手一揮，對鄭瀟說：“上吧！”

    鄭瀟就正兒八經(jīng)地打開精神屏障做起了“鬼”，嘗試藏匿自己的精神，輕手輕腳靠近從前不敢靠近的花園，對于與嶄新的小伙伴一起進行這樣的刺激行為，她興奮得手心直冒汗。

    直到隔著幾叢灌木的距離，她心驚膽戰(zhàn)地停下小心躲好?？芍^分秒難挨。

    兩人的對話實在乏味，周謖說了句“那我走了”而已。

    她帶著這個消息兔子一樣蹦跶回李鳴金身邊，兩人得此情報，慎重其事分析許久，講不出所以然，當做是個接頭暗號暫且放下了。

    雖然沒得到癟三好壞的有力信息，但兩人的友誼隨著這項刺激任務，突飛猛進起來。

    這個狗屁不通的戰(zhàn)略早就被周謖聽在耳朵里，兩位小向?qū)Чφn還未進展，厘不清向?qū)c哨兵的奇妙關系，才誤把精神屏障當做隱身衣。

    他摸著手上一點水泡，暗自懷疑：難道在衛(wèi)天卜眼里，我也是這樣的？

    第十八章　喝茶

    李鳴金能發(fā)現(xiàn)的異常，大家自然都能發(fā)現(xiàn)。

    周謖在圣所出現(xiàn)得這樣勤快，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城內(nèi)八卦。周家根基最深的東三軍當年是由最出色勇敢的東三區(qū)人民組建起來的地方軍，百年后的今天，周家能在此地聲譽良好地作威作福，和海灣戰(zhàn)爭時東三軍的不敗戰(zhàn)績有分不開的關系。

    如果說周瀟明里暗里對衛(wèi)天卜的圣所計劃鼎力相助算是心照不宣，周謖特地加入支援軍，以運輸班的身份頻繁出入圣所，在各方勢力眼中，已經(jīng)是個坐實的意圖：周家打算扶持衛(wèi)天卜做臺面，吃進向?qū)н@塊資源。

    有人想吃，就有人想搶。

    衛(wèi)天卜被曾經(jīng)的老師叫到塔里去，品一品最新的西二區(qū)綠茶。

    這位老師姓董，和西二區(qū)的董家其實不是一家，沾了個同姓因緣，人又識時務，塔一建成就舒舒服服被安排進去搞科研，一直做到今天。

    董老師渾圓敦實，臉色發(fā)橙，坐在八仙椅上的樣子很像個豐滿的倭瓜。

    “天卜呀?！彼Z重心長地感嘆：“你以前剛來的時候，那么小一個，現(xiàn)在真是長大了呀?！?/br>
    衛(wèi)天卜尊師重道，附和道：“是呀，董老師，我長得比他們都快?！?/br>
    董老師一邊泡茶，一邊慢吞吞說：“我是從小看你長大的，你從小就有主意?！?/br>
    衛(wèi)天卜知道他話在后頭，耐心等著。

    “你知道董老師一直是最相信你的?！辈杷M了一半，董老師繼續(xù)說：“在整個隊伍里，小鳥沉不住氣，小天是不行的，小瑯也撐不起了，我才把隊伍交給你打理，對你是有很多希望，你負擔也很重，老師知道?！?/br>
    衛(wèi)天卜聽到這里，很合適地接話：“還可以，老師?！?/br>
    “現(xiàn)在外面對你搞的圣所有很多想法啊，你要是有什么，隨時可以找老師溝通啊，是不是?！倍蠋煵[著眼睛，面目和藹。

    “一定的，老師。”衛(wèi)天卜口氣很謙卑，輕輕靠向董老師，低眉順眼的喝茶。

    “那就好呀，現(xiàn)在你們年輕人有想法，這個圣所哨兵和鳥都不讓進，其實設計也是不錯的。”董老師懇切道：“既然這樣子，我的看法呢，是最好可以一視同仁，不要搞特殊化，造成不必要的沖突。你說呢？”

    衛(wèi)天卜軟綿綿地小聲驚訝：“喔，董老師，難道你是在說運輸班的人?！?/br>
    董老師：“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對吧，現(xiàn)在圣所的事情，我都是聽說的嘛?！?/br>
    衛(wèi)天卜沉重嘆息：“董老師！”

    他一口氣把杯里茶水喝盡，惋惜地說：“你是知道我的，我怎么會搞特殊化呢。我也只愛做點生意罷了?！?/br>
    喝完茶，他款款看著董老師眼睛：“規(guī)矩嘛要是太死，總是容易出事的，那多不好?！?/br>
    董老師一呆。

    衛(wèi)天卜繼續(xù)說：“圣所也不是什么寶貝地方，只是人不能太雜，董老師一定最能理解。所以我留了一個位置，大家有興趣就來找我，運輸班和我們打交道多，最先知道，圖個新鮮而已?！?/br>
    董老師心思轉(zhuǎn)了幾圈，嘴上立刻表揚：“哦！怪不得。我還以為上回麻煩東三軍太多，你不好意思呢。還是你周到?！?/br>
    衛(wèi)天卜確實麻煩了東三軍。各方遲遲不肯下定決心，只差一步，他求著周瀟帶了一個連，塔里向?qū)Ыy(tǒng)統(tǒng)帶走，氣勢駭人。

    事后一句“改善環(huán)境”，大局已定，東三軍藍汪汪的軍服太過顯眼，也沒人為了這點事往上湊。

    見董老師舊事重提，衛(wèi)天卜無辜地問：“怎么會呢，董老師，東三軍幫個小忙，大家本來就是商量好的嘛?！?/br>
    “也是，也是?！倍蠋熜呛堑摹Ｐl(wèi)天卜也笑呵呵。

    兩人在這樣愉快的氣氛里把茶喝完，衛(wèi)天卜留下一句“還是西二區(qū)的茶最好喝”就禮貌離開了。

    他喝了一肚子水，本來就煩得很。一下車就看見周謖舉著剪刀對著花園里的灌木，一想到就是這個草坪機器人一樣的呆瓜害的自己最近忙得要命，氣就不打一處來。

    “小少爺，你到底要來我這里修幾天的花！”

    他這段時間計劃是對周謖實行三不管政策的，一個多月了也沒起效果。眼下忍不住，抱著手臂氣鼓鼓質(zhì)問。

    周謖抿嘴一笑，笑得衛(wèi)天卜不知所以，心想：活見鬼了，他笑什么。

    這草坪機器人伸出一只手，學著衛(wèi)天卜要價的樣子，說：“我花了這么多?！?/br>
    手指頭上還有自己花錢體驗園藝得來的水泡。

    第十九章　鬧脾氣

    周謖抓著剪刀的樣子是不太協(xié)調(diào)的，因其不是一位舉止纖巧的人，就算拿著剪刀站在灌木旁，也不像是悉心照料，反倒像是要與這些植物一較高下，是一種還不能對世界熟悉的生澀樣子。

    是可愛的。疾馳的駿馬總要第一次跨過湍流，捕獵的花豹總要第一次叼食上樹。只有這樣的時間里是可愛的。

    衛(wèi)天卜記得這樣的可愛，他就是被周謖這樣渾然天成的可愛誤導，差一點一敗涂地。因此他再也無法享受這樣純粹的可愛，總覺得馬上會被馬踢下河，被豹叼上樹。

    就連周謖洋腔怪調(diào)模仿自己這樣罕見的俏皮，他也無法坦然欣賞。

    他心中因此額外生出一份怨氣，令他頭昏腦漲。這怨氣無處可去，是他擅自將審美的趣味安在了別人身上，沒有沖別人發(fā)火的道理。

    他就這樣小心眼地掙扎著，話全都堵在喉嚨。

    周謖看他不出聲，抿著嘴生悶氣，也不作怪表演了，正色問道：“怎么了？”

    這一問，把衛(wèi)天卜從“不愿承認周謖的可愛”這樣美色誤國的掙扎里叫喊了出來，讓衛(wèi)天卜騰出了腦子回想起正事，回神生起正經(jīng)氣了：“都是你！都是你！你花了錢，是為了在這里做園丁嗎？”

    是了，自然要怪周謖的，不過當然是怪他擾亂大事情，他衛(wèi)天卜生氣和什么背叛、長大、不聽話，一點關系都沒有。

    周謖心里冤枉，認真思考回答：“你沒有不許呀?！?/br>
    確實是這么回事。周謖知道自己前一陣子把衛(wèi)天卜從頭到腳舔了一通這件事惹得他很不愉快，所以一直勤勞地琢磨辦法，想讓衛(wèi)天卜回到不再生氣的溫柔樣子里。辦法其一就是學習所有人與他做筆生意。衛(wèi)天卜不再允許他和以前一樣沒事來找他玩耍，稱圣所和軍部自然是不同的，周謖就花了點小錢。

    錢確實是花了，衛(wèi)天卜還是很不愉快，甚至一直不愿意與他多講話。

    今天衛(wèi)天卜終于生動活潑地找他講話了，周謖其實是很開心的，這才開起玩笑來了。

    事情在周謖眼里是這樣，在衛(wèi)天卜眼里就是另一個樣子了。周謖突如其來的性致大發(fā)使他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老眼昏花，把哨兵和向?qū)Х旁谝粋€位置里疼愛。自己的親切友善在別人眼里說不定是大肆討好，當然是要自我反省，不能再因覺得對方是小孩而毫無分寸了。

    說是要自我反省，可他也暫時沒想好要如何對待周謖，再也不能好臉相待讓人誤以為是搖尾乞憐，得罪又得罪不起。他對成年哨兵一向不假辭色，可惜三年的時間太長，要他對周謖不假辭色還不太熟練。希望這人不要再出現(xiàn)在眼前給自己出難題，周謖卻問了個很講道理的問題：“劉凌丹的生意你能做，為什么不能做我的？”

    這個問題太講道理，太有道理，他連反駁的理由都找不出，有人花大價錢只為了待在這里，生意上他是一點不虧。

    可待在這里干什么呢？

    饒是他妖魔鬼怪見得這樣多，也搞不清周謖底色。

    既然搞不清，衛(wèi)天卜也不愿再想了，富有實干精神地找出一條理由勸他：“你都已經(jīng)上班了，怎么總是在這里?！?/br>
    周謖記得清清楚楚：“我七天里只來三四天，事情早就做完了?！?/br>
    衛(wèi)天卜再想一條：“你要是沒事做了，可以回家玩去。”

    周謖一板正經(jīng)回想：“每天晚上我都在家呀。”

    衛(wèi)天卜再接再厲：“圣所其實很無聊的，我看你也沒什么好玩的?！?/br>
    周謖毫不理解：“比你以前在軍部的辦公室好玩多了?！?/br>
    衛(wèi)天卜接近咬牙切齒：“周將軍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自己來找我。”

    周謖不可思議：“他怎么了？為什么要找你？”

    “你又為什么要找我？！”

    “我想找你呀?！敝苤q看他有一些氣急敗壞，突然毫無預兆地坐到草地上，憂郁地嘆息：“你是不是還在生氣，真的再也不想見我了。”

    大人物們總愛打機鋒，只有劉凌丹這種癩皮狗才會為了口吃的不顧臉面。

    周謖雖然小小年紀，卻一直是大人物的樣子，誰都不敢把他和癩皮狗相提并論?？尚l(wèi)天卜看著身下這一顆腦袋，無論如何找不到第二詞形容他。

    “你不要再生氣了，我不是想讓你生小孩……”周謖天真無邪地仰頭看他，口吐暴言，衛(wèi)天卜大驚失色，屁滾尿流地制止他：“不要說了！”

    他一驚慌，也坐了下來，兩人周圍的灌木太高，這樣一來，仿佛世界里再也沒有其他，他們躲起來了。

    周謖倚靠這微不足道的遮擋，希望衛(wèi)天卜塞得滿滿當當?shù)氖澜缋锬芸此谎?。再一次開口說：“我想和你講講話?！?/br>
    衛(wèi)天卜坐得太猛，思慮過度的暈眩獲得了半刻清閑，腦瓜里真是空空如也了。眼冒金星地放棄：“隨便你吧?！?/br>
    周謖看衛(wèi)天卜這樣呆頭呆腦的，甜蜜地偷笑起來，眼睛都笑彎了：“我是說……我找你是想和你講講話?！?/br>
    天色逐漸暗下去，周謖笑得卻很明亮。

    衛(wèi)天卜看著他，想這景色算得上美不勝收，自己卻從來沒有欣賞美景的閑暇。人和人生來就不平等，真是十足可惜的事情。他太過疲憊，僅存一點幽默感。在迷迷糊糊里好笑道：“是，周小少爺活到今天，就是為了和我講話?！?/br>
    周謖在暮色里靜靜地想，衛(wèi)天卜真是一個聰明的傻瓜。

    第二十章　幸存者

    周謖靠著美色與賴皮，不明不白地花錢做起了圣所的兼職園丁。夏幽瑯與一眾向?qū)兩⒉綍r有了很多機會瞻仰他干活的英姿，閑了就會聚眾對他評頭論足。

    一些十幾歲的青春少女們圍成一個圈七嘴八舌，對他的美麗也是頗為欣賞的?？上Т蠹乙恢掠X得，美則美矣，沒有靈魂，像個木頭呆瓜。

    獨有一名叫蘇楷援的男孩子，在這圈里萬紅叢中一點綠，對周謖懷恨在心。也沒有什么深刻道理，畢竟小男孩子看不慣其他漂亮男孩子是很自然的事情。再加上蘇楷援對自己是個向?qū)У氖路浅２粷M意，從發(fā)現(xiàn)自己是向?qū)У奈迥昵熬蛺瀽灢粯罚浇裉煲矝]有好轉(zhuǎn)?，F(xiàn)在看到一個長辮子哨兵有空悠哉對著花花草草擺弄，心里酸得要釀醋。

    他在這圈人旁邊，用腳踢著一個泥坑，把鞋搞得烏七八糟，嘟囔說：“我覺得沒那么好看?！?/br>
    少女們紛紛嫌棄他骯臟，讓他離遠一點玩再弱智游戲。

    再小一點的孩子們聚成另外一群，對jiejie們的瀟灑心里很崇拜。鄭瀟就混在其中，暗自比較jiejie們和李鳴金哪邊更瀟灑。

    李鳴金一個人窩在不遠處，聽到了蘇楷援的點評，很認可地點點頭。她同樣對周謖沒有什么好感，不過她是對誰都沒什么好感，不算什么特殊的事。

    夏幽瑯看到大家這樣和樂的樣子，感到今非昔比的欣慰，再也不用看董老師之流的倭瓜臉，是件大好事。但她歷經(jīng)世事，知道這樣純粹的快樂維持不了太久，擔心起即將到年紀而被分配出去的向?qū)А?/br>
    她的擔心是持久的，因此臉色也持久的難看。

    周謖的出現(xiàn)讓她不僅要擔心還未被分出去的向?qū)В€開始擔心起衛(wèi)天卜。她與衛(wèi)天卜在差不多的時間進塔，十多年后二人還能這樣平和度日，是罕見的幸存者。

    她感激衛(wèi)天卜遍體鱗傷打造出的盔甲，更同情他自我欺騙的努力。在她心里，他的樣子定格在偷偷嘔吐的小小背影，無論怎樣不肯認輸，總會陷入周而復始的凄慘里。

    如果周謖是另一個使他痛苦的緣由，她槁木死灰的心也會燃起憤怒的余火。

    也許是她的目光太冰冷，周謖抬起了頭，遠遠地與她對視。

    他在圣所待久了，確實對向?qū)冇辛艘恍┬碌牧私?。他能輕松地感知不同的向?qū)兡切┆毺氐木?，如果自己愿意，丟出劇烈的情緒，年輕的向?qū)儜摃裼捅换瘘c燃了那樣無法抵抗。像衛(wèi)天卜那樣頑固的向?qū)?，確實再沒有第二個。

    可衛(wèi)天卜曾經(jīng)唯獨對他是沒有這樣頑固的。

    他甚至見過那只白鯨。

    周謖影影綽綽之間抓住一些思緒，冥想了起來。夏幽瑯帶著冷臉去找他，叫了老半天才回神。他們兩位一個是不行于色，一個是不食煙火，神情肅穆地面對面，仿佛是準備殺人越貨。

    夏幽瑯在沉重的氛圍里友好發(fā)言：“周少爺，你好?！?/br>
    周謖也友好對答：“我叫周謖，你好?！?/br>
    兩人剛問了好，周謖聽見又有小向?qū)λ麄兊膶υ捀信d趣，打算玩竊聽游戲了。他打斷夏幽瑯，兩人往會客室走，留下嘖嘖不滿的李鳴金與鄭瀟。

    夏幽瑯第一次知道這兩人還有這種娛樂活動，啼笑皆非，連帶著與周謖的氣氛也緩和許多。閑談幾句，夏幽瑯模糊覺得周謖與她看管的小孩子們差距并不很大，說什么“一直和衛(wèi)天卜一起玩”的童言童語，氏族一貫的唯吾獨尊在他身上顯得像是孩子的直來直去，還是可以忍受。

    既然如此，她更是疑惑不解，問周謖：“你們以前就經(jīng)常一起玩，那老板現(xiàn)在為什么這樣對你？”

    周謖扁了扁嘴，像是委屈又像是后悔說：“他在生我的氣?！?/br>
    夏幽瑯倒抽一口氣，不知該不該繼續(xù)詢問。這二位的矛盾實在迷人又嚇人，衛(wèi)天卜少見的脾氣是迷人的，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說不定是很嚇人的，她不一定覺得有趣。只能很慎重地問：“他現(xiàn)在還生氣嗎？”

    她自己倒是問過衛(wèi)天卜為什么周家的少爺在圣所做園丁，被衛(wèi)天卜一句“別管他”打發(fā)走了。

    說不清生氣還是不生氣。

    周謖想了想，告訴她自己觀察入微的答案：“他還想生氣?！?/br>
    夏幽瑯仿佛掉進了迷魂陣，一面覺得周謖似乎話有深意，一面覺得他在張嘴放屁，閉嘴不想說了，草草結束了這場友好會晤。

    等衛(wèi)天卜回來，她看著周謖路燈一樣等他，說幾句話又毫不留戀地離開，心里的疑惑一點沒有減少，還是不知道自己僅剩的那點精氣神要不要浪費在這種事情上。很感慨地向衛(wèi)天卜抱怨：“周謖真的太奇怪了?！?/br>
    衛(wèi)天卜瞪大眼睛，被嚇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她面無表情反問：“你又怎么知道？”

    衛(wèi)天卜一愣，張了張嘴沒蹦出字，接著漲紅了臉，轉(zhuǎn)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