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去,聽話
“程粲,”沈恣壓下稍顯急促的呼吸,盯著他不移眼,良久,便先開了口,“跟我回去。” 雨勢不見小,程粲又被雨水糊住了眼睛,眨巴幾次,覺得從眼角滑下去的水里摻了兩行熱淚,但他毫不猶疑,甚至自己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時,就已經(jīng)先把聲音放出去了。 “不?!?/br> 勁風(fēng)肆無忌憚地橫掃樹干和房屋,灰塵無意揚起的勢頭滯黏在碩大砸落的雨滴里,被風(fēng)砍掉的成堆葉片裹挾著水泥濕潤的氣味,幾乎吞沒了任何人在雨中發(fā)出的聲。 但這一個字,沈恣卻聽的無比清晰。 沈恣眼底似跳了兩下,微微上提的眉角是在反復(fù)驗證那單一個字所包含的意味。 他甘冒風(fēng)險來找程粲回家前所料想的場景絕不是看到程粲在陽臺和外人冒雨玩鬧,更不是在他有所讓步時得到簡單明了、不假思索地拒絕。 沈恣握傘的手愈發(fā)用力,簌簌往下落水的傘面依舊光滑無褶,再措手不及的壞事他都能毫不猶疑決斷,卻總在程粲身上擱放了太多搖擺和猶豫,到現(xiàn)在他冷眼看著程粲接連往后退卻的腳步,讓他發(fā)火的不是這半米的距離,而是他心里無法回避的無措感。 脖頸上的幾滴水珠順著滑進他的胸口,程粲的目光在觸碰到沈恣下撇的嘴角時,便立刻能想象到他逐漸收緊的牙關(guān)是絕對的不滿,程粲很快從害怕轉(zhuǎn)到了驚恐當中,發(fā)軟的腿跟不上他后傾的上身,但刻在他骨子里的恐懼讓他像逃命般向后跌去。 沈恣本不順暢的思索更被程粲抵觸他的行為一下子截斷,他踩著水往前邁步,寬闊有力的肩頭壓程粲面前,又迅速用掌心鉗住了程粲的胳膊向后撇拉。 程粲仿佛聽見自己筋骨響了一聲,從肩膀到整條小臂從難捱的疼痛當中逐漸陷入麻木,他被壓的竄出幾行清淚,扭曲的小臉卻倔強起來,下唇快被咬透了也愣生生不肯露出一點兒聲音。 嘩啦一聲,沈恣把大傘收在手里,顛起來轉(zhuǎn)半圈,用傘柄朝程粲后背和臀腿亂砸。 程粲纖細的手腕被大力拎著,另一只胳膊垂在身前,兩條腿也得順著沈恣施力的方向虛彎,就像一只濕淋淋的提線木偶,沈恣每打一下,他就痛的渾身發(fā)顫,臉上的淚蓋過了雨水。 沈恣突然松開程粲的胳膊,拽住程粲從剛才到現(xiàn)在一直藏在背后緊攥的手,指縫中汩汩滲著紅液。 “張開?!?/br> 沈恣呼吸一沉,去掰程粲的手指,再喊一聲,“把手張開!” 程粲身子無力透了,全憑沈恣挽住他才支撐著沒有倒下,唯有右手牢牢攥成拳頭死也不撒開,他哭的更加大聲,往后猛地一坐,整張小臉慘白的要命。 “你、你,”程粲把手重新背到身后,瞇起眼睛哭,聲音里夾雜著斷續(xù)的哭腔,像是質(zhì)問,又更像是小孩子的委屈,“你只會…只、只會打我,你、你,你不……你只會打人!” 程粲的哭意和磕絆的言語隨著漸小的風(fēng)雨飄進沈恣的胸口,他眼底一涼,被指責(zé)的纖細長指含著心虛蜷縮兩下,又虛虛地耷拉下來。 沈恣沉默著伸手,跌在泥水里的程粲卻立馬把臉別了過去,自顧抽噎,不肯再看沈恣一眼。 沈恣嘆口氣,放低了聲音,“程粲,你在倔什么?” 程粲心頭一震,不可置信地把頭轉(zhuǎn)了過來,眼神從懷疑到憤恨的跨轉(zhuǎn)很快,他瞪著沈恣,大吼道,“我沒倔!是你先不要我的!你只會打人,你就會強迫我,憑什么、憑什么你、你讓我回、回去,我就要聽話……明明……是你嗚,是你先不、不要……不要我的……” 程粲的聲音小了起來,幾乎是在嗚咽,沈恣不要他,還打他,就因為他沒好好聽話、沒心甘情愿做棋子,所以連難過都是一種錯誤。 沈恣聽著程粲太過傷心的控訴,目光也跟著放低,身形有些無措地滯在風(fēng)中,竭力在腦海里搜尋些什么,但程粲無助哽咽的哭聲讓他根本無法凝結(jié)思緒。 一時間他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 沈恣緩緩蹲下身子,想給程粲擦擦眼淚,剛抬手,程粲就害怕地縮著脖子躲開。 沈恣的手頓了一下,才收了回去,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開口說了一句,“沈斌不會再住在家里了。” 程粲呼吸更加急促,在聽到沈斌這個人時顯然恨意更加消不下了,他不肯說話,也不看沈恣。 沈恣的薄唇幾次微張,小雨珠掛在他的嘴角往下滑,手指無意識地在泥地上摁住了臟雨水。 在他所歷經(jīng)的成長和把握的事業(yè)當中,底層拳頭的低級撕咬、上層權(quán)勢的布局算計,他既爬得出來,也守得住位。因為他拳頭夠硬、手段夠狠,不管從前還是現(xiàn)在,如果一件事于他有用,他必然首選主動權(quán)去威壓逼迫,得其所求。 讓步意味著兵敗,他不懂得輸,更不懂得低頭。 程粲伸手拭淚,掌根露出半截深深的刀口,沈恣目光一暗,終究再次開口,“回去吧,聽話。” 程粲起先是驚詫,接著快要溺亡在沈恣低沉又溫柔的哄人當中,胸口處那顆藏愛的心臟又很沒出息地顫跳起來,他的嘴巴哆哆嗦嗦地低聲模仿沈恣的語調(diào),似乎是想要把這句話摁牢在心底,再拿出來重聽一百萬遍。 是在沉默中,他好像又哭的很厲害,只是問,“為什么要騙我?為、為什么……為什么不選我…啊……” 沈恣表情微動,道:“他不會殺你?!?/br> 程粲怔住了,他很快咬緊牙齒,從齒縫中擠出問話,“你、你憑什么…這么篤定……” 程粲緊接著一個大喘氣,但他很快膽怯地埋低頭,他知道,這樣的質(zhì)問是逾矩,不合身份。 沈恣毫不猶豫,捏著程粲的下巴昂起來,正視他,一字一句地說:“程粲,我敢肯定?!?/br> “你拿捏著我的把柄,至少在褚二眼里是如此,你有價值,他不會殺你。即便外人會懷疑你是我的一顆棄棋,但他們只會忌憚、只敢為難,沒有任何人會敢真對你下死手,”沈恣略作停頓,繼續(xù)說,“拿槍抵住你的魏朝是警察臥底,他根本沒有對你開槍的可能性?!?/br> 雨勢漸消,密布厚實的云層連成整片,看不出是風(fēng)雨過后還是來臨之前。 沈恣突然覺得指縫guntang,幾顆瑩淚順著程粲的下巴滑到掌背中心,暖濕的水珠洇在他的皮膚紋路當中,說不清楚的酸麻從他的手臂竄到了脖頸,他的喉結(jié)微滾,眸光又暗了兩分。 “只是不死就可以嗎?” 程粲捏住沈恣的手腕,一把推開,“那你為什么不拿沈斌冒險?” “因為沈斌是你弟弟,我不是,你對我好,就是要我不要死,還是我死了就沒有其他用處了。他叫哥哥你就抱他走,我被為難就無所謂。你為什么要攙他回家,我的腿也傷了你沒有、沒有拉過我……你不對我笑,你都沒有對我、對我笑…嗯嗚嗚……你騙我、你不告訴我,如果你告訴我,我會、我會幫你的啊……” 程粲張大嘴哭起來,“你、你不相信我,你懷疑我背叛你,可是我不會背叛你,你還要騙我……我喜歡你,你就討厭我,為什么你把、把我熬的粥給他喝,我討厭他,我不喜歡他!他憑什么喝我的粥!” 程粲喊出破音,急到用手拍地,他哆嗦著身子爬起來,劇烈起伏的胸口一直抖得停不下來。 “程粲,”沈恣頭疼的厲害,他不明白程粲為什么抓著這些小事在鬧,這讓他耐心盡失,“我最后再說一遍,跟我回去?!?/br> 以前他瞥程粲一眼,程粲就能乖乖聽話,什么都做。到現(xiàn)在他哄也哄了,也耐著性子解釋了,程粲依舊不肯服軟。 沈恣猛得掐住程粲的肩頭強行往后拖,程粲不停地下蹲著后躲,淋過雨的衣服抓不牢,程粲趁勢掙脫出來轉(zhuǎn)身就跑。 沈恣火一下就躥起來,他往前跑兩步 ,掐著程粲的脖子后拽,一腳把人絆摔下去,護著程粲的上身,轉(zhuǎn)而掀起來抗在肩上走。 程粲被摔的眼花,他拼命抵著沈恣的胳膊跳下去,晃悠悠地跌跪在地上,往前爬兩步就絕望地不敢再動了。 他不可能打得過沈恣,沈恣要帶他走,有太多種方法。 咚咚幾聲,硬鐵板搭起的樓梯被踩的吱吱晃動,程粲在雨水的倒影里看見扭曲波動的人影,還沒來得及辨析,秦景川幾乎已經(jīng)飛跑過來擋在他的面前。 程粲目光一閃,抓住秦景川的褲腳,哀求道:“快回去,別來!” 秦景川搖搖頭,他蹲下身子扶起程粲,他以為沈恣是來接程粲回家的哥哥,出于禮貌不窺看兩人的談話,但后來聽到程粲驚叫才慌跑了下來。 秦景川用袖口給程粲擦掉面頰上的淚和雨水,然后轉(zhuǎn)身正對沈恣。 “你不能帶他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