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清醒了嗎
車內(nèi)兩個人默然無聲,沈恣給魏朝遞過一支煙,開了車窗,被嘬狠的煙段被灼光燒縮了大半,煙霧繚繞中魏朝的啞嗓低低哭了出來。 沈恣面無表情,目光順著車窗探出,只有外面的哭聲讓他眉目松動。 他不怪程粲,說到底他用十年決定了程粲的全部人生,也許他不救這個小孩兒,他會死?,F(xiàn)在也未必好到哪去。 魏朝、周淵、程粲,他將所有人的命押上去只為了換一個遲來的清名,他要還父親清白,所以這么多年哪怕是自己,拋出去有用的東西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舍棄。 下午那通救命的電話,他撥的毫不猶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將度量的首位放在了程粲身上,愧疚還是不忍,或者是他自以為無法給予的愛。 沈恣嘆氣,他恍然想明白當年受點撥的那句話,他輸了,沒有人會不愛一個忠誠的“弱點”,或許,程粲跟沈斌一樣,都是金老爺子謀劃經(jīng)年的算計。 “我會幫你撈出李幺,我可以給他一個身份,但來路如何,你自己決斷。” 沈恣一開口,魏朝就怔住了,他哆嗦著唇片,咂摸著這句話里的感情,對于他這樣的人、李幺這樣的人,沈恣沒有任何立場幫助。甚至,他剛才動手時,已經(jīng)做好了被勒死在車里的準備。 浪潮內(nèi)翻涌,當規(guī)定在他大腦里十幾年的理智和職責被私心撬開一個角時,他立刻就抓住了這根稻草,只是情不自禁地為自己尋找一個理由,“為什么?” 沈恣伸手指到路燈底下的跪著的背影,輕聲道:“他是,很重要的人?!?/br> 沈恣轉(zhuǎn)頭,沉聲催促,“你救了他,是不得不服從命令,現(xiàn)在我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下了車按手機里地址走,三個小時之后李幺會從警局釋放,他手上有臟命,送他潛逃還是抓他坐牢隨你,但我告訴你,如果他再回去褚二身邊,必死無疑?!?/br> 魏朝身形一滯,卻沒有太多思考時間,推開車門的剎那輕輕從嗓子里說一聲謝謝,跑了兩道街截車離開了。 沈恣擺手讓周淵回來,“通知陸戚輝手里面的所有資料備份收好,派人保護好符文青,如果今晚輸了,所有罪證,全權(quán)交付給他,這份功績落在他的肩上,保他上位無憂。買三張機票,送程粲和沈斌出國?!?/br> 沈恣一頓,淡淡說:“余下那張,給秦景川?!?/br> “沈哥……” “你知道的,粲粲他,”沈恣扶額,低聲喘氣,“很怕沒人陪。給秦景川找國外最好的專家,他的先天性心臟病很嚴重,兩年前還有抑郁障礙診療記錄,那就約心理醫(yī)生,幫他慢慢斷藥?!?/br> “沈哥,小粲離不開您的?!避嚧暗褂吵瞿:齻?cè)身,方向盤上緊攥的雙掌微微發(fā)顫。 “是,”沈恣承認,依舊說,“但他不能跟著我送死。這么多年,我把自己摘的很干凈。不是怕沒有后路,只是想要用父親期許的手段做完這件事。你知道魏朝找到李幺之后會選擇什么嗎?對黨忠誠、服務(wù)人民、執(zhí)法公正、紀律嚴明。這就是警察要守的道義,我不是沒有深信不疑過?!?/br> “無錯,也無用?!鄙蝽б蛔忠痪涞仡D出,臉上的肌rou緊緊絞在一塊兒。 “魏朝回去,一個包庇罪犯的處分就足夠抹殺他五年的臥底生活,當年金爺身邊的二把手劉城虎,臥底身份暴露之后,被斷了手腳,挖了器官,口鼻里塞了白粉,他韜節(jié)死義,自以為一世榮光。上層暗手勾結(jié),抹去了他的所有,身份、經(jīng)歷、名字,甚至我找了十八年的骨灰,除了我,誰會記得名姓沈翌的警察?” 沈恣苦笑一聲,目光在接近平靜的敘述中一點一點地模糊,“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會不會把他氣到從地底下爬出來罵我打我?就算是,我也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告訴他小時候茍活不容易,這些年更難?!?/br> 周淵淚濕,聽到身后一聲哽咽,就不忍后看了。 “他的死,是犧牲,不是背叛。” 沈恣的下巴抬高,微泛的淚花在脫離眼角之前就被壓回眼底,他的表情又回歸一如既往地冷冽平靜,良久啟唇,沉聲道。 “一將功成萬古枯。” 周淵把脖頸埋低,“沈哥任何決定,周淵都愿意用命去做?!?/br> “再叫輛車來吧。” 沈恣說完從車內(nèi)跨出去,緩步走到路燈底下,高大的身形遮住了地下跪伏打顫的小人,亮光更暗,他著意把眼神凝滯,“現(xiàn)在清醒了嗎?” 程粲掙扎著,從外套里慢慢移出一張哭腫的淚臉,眉毛下蹙,斑駁的淚痕從眼角掉進脖頸,杏眼把垂墜的淚珠眨了出去。 腰背依舊彎伏在地面,膝蓋在粗糲的路面向前磨到沈恣的腳尖,程粲憋住哭音,用兩只手抱住立在眼前的小腿,艱澀地開口。 “小粲知道錯了、小粲知道錯了,哥哥嗚嗚嗚——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別、別不要我、別嗚別不要我,求求您、我會聽話,我再也不亂跑了,我再也不要哥哥喜歡我了,我只、我只要別趕我走——” 程粲突然跪直身子,手指在腰間一蜷,身上的褲子一下子就落到了膝窩,他向前蹭兩步,哭著求:“您打我吧,小粲錯了、我知道錯了,求求您,哥哥,求你打我吧嗚嗚嗚……” 幾聲咳嗽后,程粲的啞嗓音又漸漸小了下去,他不敢再看沈恣的臉,咚的一下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喑啞的哭聲又冒了出來,程粲再挺起身子,舉起手朝自己的面頰狠狠扇去,腮邊的淚在疾厲的掌風下飛濺出去。 沈恣蹙著眉,蹲下攔住程粲在面頰亂扇的手掌,一咬牙,高舉右手直落在已然腫紅的右臉。 被打得飛撲側(cè)倒的程粲終于收住了哭聲,急從地上爬起來跪好,心底的焦灼在腫麻的疼痛當中緩解了幾分。 “罰過了,自己起來?!?/br> 沈恣嘴上強撐,胳膊卻忍不住伸出去攬住程粲的腰,勾住褲帶提上來,托住程粲的腰背和小臀用力起身。 程粲的腦袋緊緊地往闊熱的胸膛鉆,兩條腿夾住沈恣的腰側(cè),像小孩子一樣邊哭邊使勁兒向前貼,整個人都撲在沈恣的懷里。 另輛車剛到,周淵便換車去等,沈恣將程粲抱進原本那輛空車,竟也沒舍得撒手,任由懷心嬌軟的小孩兒扒著自己。 “別哭了,”沈恣輕輕拍著程粲的懸在自己腿上的屁股,“不怪你?!?/br> 程粲的腦袋在沈恣的頸窩里搖擺兩下,哽咽道:“騙人……你、你肯定不、不想要粲粲了,我真、我真的知道錯了,哥、哥哥你別不要、不要我。” 沈恣嘆氣,“沒有不要你,你跟我說說為什么要找魏朝?” 程粲抿著唇從沈恣身上抬頭,聲音小到需要貼耳去聽,“我不想要你受傷,我只是想幫忙,我知道錯了。” 沈恣這才注意到下腹側(cè)腰的頓痛,這點兒傷他挨了就忘,程粲卻念了好久。 “嗯,”沈恣應(yīng)聲,又把程粲抱了回來,拍著他的背哄道,“粲粲沒錯,哥哥不怪你?!?/br> “待會兒我還有事要做,今天太晚了,你就先回秦景川那邊,”沈恣避開程粲驚慌的眼神,鎮(zhèn)定地繼續(xù)解釋,“明天我去接你。” 程粲拽著沈恣胳膊,緊張地叫道,“我可以、我可以回家等你,我自己會回家,我、我可以跑回家,我回家,不添麻煩。” 沈恣沉默幾秒,半瞞半嚇:“你出事,秦先生很擔心你,回去報平安是基本禮貌,聽話?!?/br> 程粲還在猶疑,沈恣立刻在他大腿上撿了塊兒嫩rou緊擰,“你再鬧,明天回家就跪書房練字。” 程粲咬著牙不說話,淚卻一把一把的落,沈恣松了手,換用指腹在上面揉搓,“粲粲很乖,只呆一晚上,我早點兒過去接你。” “六點嗎?” “嗯,最遲七點?!?/br> 程粲停了一會兒,從沈恣身上翻下來,坐在了旁邊的位置,看著沈恣下車,忍不住又哭了出聲。 沈恣長腿著地,垂眼望地,突然折回身帶上車門,單膝跪在座椅上把最內(nèi)側(cè)的程粲拽胳膊拉到身底,掐著他的后頸,凝盯著那雙朦朧哭意的杏眼。 程粲一怔,唇邊一陣涼意,迅速蓋過了面頰的絲絲震痛。 沈恣捏住程粲的脖子,輕輕落吻后近乎瘋狂地攫取,前齒狠狠咬住程粲的下唇,如同被標記般的細小血珠密密匝匝地滲了出去,和原本咸澀的淚痕交錯下滑。 程粲吃痛后躲,被沈恣扣住了手腕,疼到咿呀低哭,仰頭閉眼的瞬間,沈恣丟開他,急切地喘著粗氣,用拇指掛去程粲唇邊的血痕。 程粲淚眼一汪,太過迅急的情愫幾乎將他打碎,愛人的忠誠意識已經(jīng)刻入到靈魂末端,他緩緩?fù)芭?,捧住沈恣的手掌,軟嫩的舌尖在帶繭的指腹上細細舔舐,回應(yīng)這份太過猝不及防的愛意。 沈恣撫摸著程粲的已經(jīng)長出黑色的發(fā)根,“以后不許染頭發(fā),聽到了嗎?” 程粲嗯嗯答應(yīng),伸手去抓沈恣慢慢退去的手指尖。 沈恣心里攀爬的枝椏一瞬瘋長,他反過去抓住程粲的小手,緊攥了一會兒,硬從里面脫了出去,“回來的話,我教你練字,這回不練小楷了,粲粲喜歡什么,哥哥就教你什么?!?/br> 程粲沒有來得及花時間消磨這句話的含義,只呆望著沈恣立刻離去的背影,車門合上的一霎那,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