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139. 捏了縷耳畔后卷出一溜大彎兒的長發(fā),曲澗安新奇地盯著自己手心低頭對舞姬說道:“這么長時間了你們也歇一下,勞煩哪位幫我一下妝臺上的鏡子?” 在其身后,朝郁略得意地挑了下眉,五指成梳一直在那人弄好的墨發(fā)里來回地?fù)芘?。也是沒想到,第一次上手竟然能這么成功。 曲澗安從那離梳妝臺最近的樂伎jiejie手里接過那面鏡子,對著明亮的鏡面左照右照,臉上漸漸浮出滿意的笑輕快道:“小昭的手藝本公子很是認(rèn)同啊?!?/br> 別說,曲澗安這頗長的墨發(fā)卷成大波浪后倒是短了一截,單從背影看還真有些雌雄莫辨的既視感。轉(zhuǎn)到正面來,頗具風(fēng)情的狹長鳳眼配上他寬大的庭蕪綠長袍,倒像是從番邦來中原做客、入鄉(xiāng)隨俗的皇室貴族。 這確實叫朝郁眼前一亮,短短的幾秒里他甚至聯(lián)想到了若是那耳垂上墜一對精巧繁瑣的藍(lán)綠珠寶飾品一定會更漂亮, 非常漂亮。 這人活脫脫是一開了屏的雄孔雀吧,朝郁心里突然冒出這個想法。原只在網(wǎng)文中聽過這種人設(shè),當(dāng)時覺得很沒新意。然而當(dāng)真有朝一日遇上那個人,見識過對方各種各式的模樣后才倏然發(fā)覺,這種僅憑言語的描述還是太過單薄。 人總歸是活生生的站在眼前,摸著觸手生溫,與之相處身在其中方知于己而言那般坦蕩赤忱的究竟是什么,而不是依靠誰誰干澀的幾句刻畫。 朝郁眼神逡巡著在妝臺上尋找耳飾,而身前擱下鏡子的曲澗安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正巧了瞧見臺面兒上置著一盒銀蓋半掩的紅膏來。 曲澗安腦里靈光乍現(xiàn),指著那銀盒問道:“那是口脂嗎?” 立刻便有舞姬為他呈上那銀盒,曲澗安食指微蜷并在中指旁,點著中指指腹蘸了點紅膏在另一只手背上畫了筆,舞姬用生疏的漢話回道:“是的,公子?!?/br> 哦,那有些妙啊。 曲澗安端著那小盒轉(zhuǎn)過身對著朝郁露出意味深長的笑:“誒小昭,你都給我換了個形象了,怎么說也得讓我‘回敬’你一下吧?” 朝郁歪頭不解道:“嗯?” 曲澗安笑著扯朝郁的袖角示意他坐下,等人照做后才從案幾上找了根櫻桃果梗,蘸了蘸那朱紅的口脂在朝郁臉上比劃了一下,胡謅道:“你聽說過現(xiàn)下北域那邊女子最流行的點脂妝么,便是取口脂在額心點出各式圖案,以點成畫,要比貼花鈿來的簡單俏皮?!?/br> “這還是一位寵meimei的哥哥想出來為自家小妹畫的,因此畫著這個妝也代表了父兄的喜愛。我并無親姊妹,今見小昭容貌昳麗,不妨讓我試上一試?” 朝郁沒聽說過這妝也不知這人要干什么,困惑道:“啊?可我是男人啊?!?/br> 曲澗安笑道:“哎嗨,昭兄弟,美不能定義的那么刻板,你看我,不也是突破自我任你倒騰了么?!?/br> 朝郁算是發(fā)現(xiàn)了,曲公子此人,不僅小動作怪多的,而且還很喜歡一些特殊的小腔小調(diào)跟彎彎繞繞的尾音,他覺得好玩,便學(xué)著他的尾音回道:“嗯.....那就請子溪大展身手了。” 曲澗安得了指令便直起腰來,抬手撫上朝郁睜著的雙眼,他溫?zé)岬氖终戚p輕下滑,朝郁也配合地閉上眼睛。 他不再注視著自己,曲澗安從心底松下一口懸了半晚上的氣。 終于要見分曉了是么。 他霎時收斂了笑意,沒什么表情地捏著櫻桃梗在朝郁眉心畫著什么。他畫的正是狹長的一道———獨屬于玄劍宗朝小公子的額心朱砂鈿。 那只素日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挠沂钟行┰S旁人瞧不出的用力,曲澗安回憶起陪薄椹上界山尋那赤絳和瓏玉時他曾見過的那副圖紙,上面繪著的正是放大后的額心鈿,是薄椹為自己心上人小師弟做靈石嵌入劍柄的樣式圖。 那紅鈿幾筆便成型,曲澗安越畫櫻桃梗攥得越緊,到最后點上一顆代表血珠的紅點后竟硬生生將那櫻桃梗掐斷了。 他稍稍后傾了身子,終于看到了畫了額心鈿后“許昭”的全貌——— “!” 當(dāng)真....當(dāng)真是他.........他根本不叫許昭,他是玄劍宗宗主獨子朝小公子朝郁。 朝郁渾然不覺,突覺面前這人沒了聲響,睜開眼問道:“怎么了?” “...沒......是櫻桃梗斷了,我換一個。” 果真落實了心中最不愿意猜想的猜想,曲澗安低下頭魂不守舍地在案幾上找了根果梗,等他抬起頭時朝郁已經(jīng)乖乖地闔上了眼,曲澗安臉色不太好地拭凈那道足以讓他知道真相的額心鈿,隨手畫了瓣梅花鈿點綴。 他控制不住地咬緊牙關(guān),連心跳和呼吸都開始不順暢起來,而不得不刻意地放緩呼吸,他甚至覺得連大腦都因為不愿意接受這個事實而混沌昏沉。 為什么!是誰都可以為什么偏生是那玄劍宗的朝小公子,偏生是他過命兄弟的心上人! 又為什么........偏生要安排他們有了這場不期而遇和萍水相逢。 140. “......好了?!?/br> 朝郁睜開眼,困惑地看了眼剛才那一句有氣無力的曲澗安。 “子溪?怎么,畫個梅花給你累著了?” “沒”,曲澗安坐回去,端起案幾上一只酒杯掩住面一氣飲盡而后道:“換只舞曲,再來?!?/br> 樂伎頷首,調(diào)試好音色便又配合著舞姬來了一曲。 雅間頓時又熱鬧起來,但卻是一副楚河漢界的景象:朝郁跟曲澗安各自懷揣心事,連對方的顧不上端詳,更何況是這可有可無的曲舞;蕭璟安安靜靜坐在朝郁那桌,云棋委委屈屈坐到了角落,只有跳舞的美人們反倒因著表演的成分在里面而笑得嫵媚動人。 目光順著未合嚴(yán)實的樓窗向遠(yuǎn)處的天邊探去,無星無月的深空暗得徹底,算算時間也到了戌時,這時候正是夜里買賣的高潮時刻。 整個軟香樓都熱鬧熙攘得厲害,這家富麗堂皇不說,更是搞到了獨一份的異族美人,單沖著這個巨大的噱頭就令這條人頭攢動的巷子屬往軟香樓里來的最多。 好東西你想要我也想要,于是當(dāng)雅間外傳來繁雜凌亂的腳步聲,繼而屋門被毫無征兆地打開后看見那幾個眼熟的修士時,曲澗安并沒有過多驚訝。 那四個修士其中兩個來勢洶洶,鴇母緊忙從門口繞進來便攥著香帕喊道:“哎呦哎呦,幾位爺怎么不聽勸呢,奴家已經(jīng)說了這位公子早就包下最后四位舞姬姑娘了,諸位爺就不要再為難奴家了!” 進來那四個修士其中一人曲澗安認(rèn)得,不出意外便是他先前猜測“九死一生但白忙活一場”人士中表現(xiàn)出憤怨和不甘最明顯的那位了。 章華不高不低算是個中等宗門的家傳弟子,在自己宗門所在地里豪橫慣了,驀地讓那半路湊成一隊、身份不如自己的修士將合該是自己的便宜占了去,章華心里的氣怨經(jīng)過一下午加半晚上的發(fā)酵幾乎已經(jīng)達(dá)到了頂峰! 明明那惡心恐怖的怪物大家都有擊殺,憑什么最后寶物卻是讓周天維那個處處不如他的草包隨手撿了去;明明在碼頭瞧見了那群甚是嫵媚妖艷的舞姬,花上好半天功夫打聽才進了軟香樓里卻告訴他舞姬全都被定走了? 還從沒受過這種氣的章華歪著嘴冷笑,他章大少爺長這么大就是沒學(xué)會一個“忍”字。 章華放肆地打量著屋內(nèi)的眾人,在看見有四個美貌舞姬剛香汗淋漓地跳完舞眼神里射出貪婪的光,視線最后停在軟墊上看起來最像正??腿说氖挱Z身上,氣焰囂張道:“閣下可真是財大氣粗,這整個樓就八個舞姬你一人便要了最后四個到這屋來。告訴你,本少爺也看上了她們,識相的就將人恭敬地送到我那屋,還有的錢拿,不然就讓你找到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滋味!” 他這長篇大論的威脅甫一說完,便看見當(dāng)了半晚上背景的蕭璟面無表情地指了指斜對面的曲澗安,曲澗安噙著笑緩緩站起身,那身高霎時便帶來明顯的壓迫感。 曲澗安泰然自若道:“這錢你還是留好去看看眼睛吧,這點眼力也不知閣下哪來的膽子闖進來鬧笑話?!?/br> “你!”被嘲笑的章華頓時火冒三丈,手指指著曲澗安從上到下從下到上一通比劃怒沖沖道:“你知道本少爺是誰嗎,你才是個什么身份?頭發(fā)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活該本少爺不把你放在眼里!”在外人看來曲澗安的墨發(fā)成彎確實有悖他們習(xí)慣性的審美,章華也以為這人和那舞姬是同族來的男倌,怎么能跟他相提并論。 章華有錢有勢朝郁比他更有錢有勢,更不是個怕事兒的主,自己的杰作被一個老六這么侮辱朝郁實在是動了怒,犀利的眼神直視對方回諷道:“閣下個子不高口氣倒不小,真是無知者無畏,您也不照照這鏡子看看自己腦滿肥腸的樣兒配不配得上人家姑娘。” 說罷朝郁隨手拾起那小銅鏡便一舉砸到了那章華的腳下,把鴇母跟章華身后的另三人嚇了一跳。一直沒有做聲的周天維身形一動好似要借此從門外溜走,可惜被他身邊一個高瘦的修士一把抓住了,用眼神威逼他留下。 周天維已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先前剛出那詭異的石窟一個不留神便被那豪橫子弟章華瞧見了自己私藏寶貝,若不是自己修為與那章華齊平且尚有一位同門,早就叫他搶奪了去。周天維不知這惹是生非的公子哥要做什么心里沒底,袖子里的手緊緊攥住臉色很不好地看向屋子里剛說話的那兩人,斟酌著 說道:“我說公子,這位章少爺你惹不起的,還是把舞姬讓給他趕緊息事寧人的好?!?/br> 或許他早一點說這話章華還會覺得他會來事兒,但現(xiàn)在章華讓那眉間點了紅梅跟個兔兒爺似的男人羞辱了還被扔了東西,他頓時怒不可遏,一把抽出腰側(cè)的長劍將那碎成片的銅鏡又砍了一刀,呵斥道:“晚了!本少爺今天就要讓這兩個人付出代價!” 他剛抽出刀的時候鴇母就“哎呦”一聲慌慌張張地出去找護院了,周天維額頭上冷汗都冒了出來,偏頭見自己的同伴神情也很是擔(dān)憂。章華當(dāng)這些都不過是秘境里憑借玄天尊者無上法力而存在的假人罷了,他可不管殺了之后能怎樣! 然蓮山少主曲大公子可不是好惹的,曲澗安才不等他先動手,僅一個抬手推手的功夫那案幾上的東西便全飛起來砸向了門口那幾個人身上。 那四人霎時間都露出震驚的表情,各自用刀劍劈開了沖他們砸來的盤碟杯盞,那章華一下子變得大驚失色,倉惶喊道:“你....你竟然也是個修士!” “哼,我有說我不是嗎,一早便說過叫你.......”曲澗安驀地抬腿一腳便踹翻了案幾,“去治治眼睛———” 案幾嗙地一聲撞開了全部的木門,鴇母焦急地帶著五大三粗的護院闖了上來,招呼那些姑娘和倆小倌趕緊出來,叫人去官府報了案。 這些不過是瞬息發(fā)生的事,場地一下寬敞起來,曲澗安雙手交叉松了松手腕挑釁道:“就這點本事嗎?!?/br> 僅憑幾招章華也沒看出來對方有什么實力,聽到這句更上壓不住火氣提劍直接攻了上來而他那個瞪了周天維一眼的同伙見狀也沖了上去。 就這幾個嘍啰曲澗安自己應(yīng)付的了,朝郁本想稍稍后退觀察那人那些曾令他感到熟悉的招式來,卻看到了那周天維要趁亂逃跑。 他一個翻身便躍到了周天維還未踏出屋門的身前,落地后轉(zhuǎn)過身哼笑一聲道:“著急走什么,這出好戲還沒演完呢?!?/br> 他死死擋住了門口,周天維和他同門一急便雙雙赤手空拳攻向了朝郁,朝小公子左擋右擊見招拆招,抓住他兩人的破綻一下子便將其兩掌到了門口,隨手一甩星闌劍身出鞘,寒光凌冽逼得那二人踉蹌地退出了雅間,被朝郁下了結(jié)界關(guān)在無人的隔壁。 “好好待著吧二位,等本公子先解決那兩個傻逼?!?/br> 朝郁瀟灑地將星闌收回劍鞘,拋了下靈劍轉(zhuǎn)身回了屋里,正瞧見曲澗安平地而躍在空中劈了個一字馬躲開下方的長劍,兩腳一邊一個踢在那章華和同伙的頭上,而后在兩人尖銳的呼痛聲中翩然輕巧地落到地面上。 “嗯?怎么樣,剛才那個動作很不錯吧?”曲澗安五指成刀狠狠將那兩人砍昏了過去,拍著手向一邊兒倚著門框的朝郁勾起狡黠的笑。 他僅行走間衣袍浮動、姿態(tài)端雅便是獨一無二的氣質(zhì)風(fēng)流,朝郁沒有來地想。 這人果真,是貴公子亦是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