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傅歸其人
【1】 傅歸出身極好。 極好,既是褒義,亦是貶義。 從小要學習繁復的禮節(jié),天不亮就要勤苦練武,黃昏時其他孩子都回家吃飯,只有傅歸捧著書本望著夕陽發(fā)呆。 他是個乖孩子,至少在大人眼中是這樣的。 傅歸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誰,也從未見過生母一面,身邊的老仆說——時生老爺臥室里那幅畫像便是他的生母。此后,傅歸留意過幾次,畫中是位普通至極的婦人,普通到穿著粗布長衫、挽著雜亂的發(fā)髻,只有那雙眼睛堅定而明亮,帶著溫婉又柔韌的笑意。 說到時生老爺。 那是傅歸的生父。 是上一任的時生親王。 傅歸從小便被安排了繁重的學習任務,幾乎不怎么與生父交流,只能從下人們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父親的形象。 與傅歸眼中的嚴父不同,在下人們口中,時生老爺是個徹頭徹尾的癡情種。 癡情到什么程度呢? 畫中女子確是傅歸生母不假,那是時生老爺年輕時游山玩水偶然遇到的一位年輕女子,林中一眼,一見鐘情。女子出身卑薄,見到時生老爺便知他不是普通人家,因而有意躲避。這可了不得了,時生老爺干脆在林中村落住下來,也換了身粗布衫,晨光微熹時落后女子幾步跟她采露水,夕陽西下時又幫她一起趕著撲棱棱的鴨群回家,等見到女子那屋熄了燈,老爺又挨家挨戶詢問未睡的人家—— 她的喜好。 她的脾性。 她的家人。 她的愛憎。 種種。 月上梢頭,時生老爺還能看著熄燈的那扇窗戶傻笑。 后來,那女子采露水的時候會收到情書,趕鴨群的時候會收到糕點,臨到要回家的時候還能收到鄭重其事的當日總結。 一切都順理成章。 可那女子也終究只活到二十三歲。 關于女子的死因,沒有人敢過問,也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有人說她是在時生老爺進迷窟之后死的,也有人說她在老爺進迷窟之前就死了。 眾說紛紜。 只是,從那之后,時生老爺時常抱著降生不久的孩子發(fā)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更多的事,傅歸也不知道了。 【2】 為了把他培養(yǎng)成下一任親王,時生老爺從不許他接觸過多的人與事。沒有親情,傅歸渴望友情,沒有友情,傅歸渴望主仆情。 偌大的家族里,他只能跟老仆相依為命。 后來,老仆死了。 那天艷陽高照,是搖箏人們上報進入迷窟名單的日子。傅歸一個人孤獨地悶在家里,面對著名單上“傅家”一欄,卻始終不肯在后面簽下名字。 新王誕生,意味著舊王離去。 要他勤苦多年,只是為了踏著生父的骨血上位,他做不到。 時生老爺把筆摔給傅歸,而后又重重拍下桌子。 傅歸不簽。他不想去。 片刻,老仆的項上人頭被扔在傅歸房間門口。 業(yè)已成年的傅歸一動不動地看著那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人頭,而后看向時生老爺。 那雙眼通紅。但表情依然堅決而鎮(zhèn)定。 “時生這位置,不是你想不想要,而是你不得不要?!蹦菚r,時生老爺跟傅歸說了十幾年來最長的話,“掌握了生殺大權,才有可能赦免你未來的愛人……有可能?!?/br> 傅歸還是那句話:“我不去。我不要你死?!?/br> 時生老爺拿起筆,又重重地摔在傅歸臉上:“可我要你活。” 【3】 被迫進入迷窟時,傅歸是存著氣的,前段時間,他無數(shù)次在夢里被門口那顆人頭驚醒,醒來渾身冷汗。 時生老爺試圖用這種方法激怒他,使他萌生恨意。 可傅歸不恨,他更覺得苦、覺得束縛,覺得自己的人生軌跡被人肆意揉捏——好像別人要他活,他就要活,要他成王,他便成王。 他從來不是自己,也沒法做自己。 曾經(jīng)的生活里,沒有親情,沒有友情?,F(xiàn)在,老仆也沒有了。 他像是被這個世界剝離開了,任何情感都近不了他的身。就好像他只是為了奪取“時生親王”這個名號而活一樣,除此之外,一切于他都是泡影。 …… 傅歸偏不。 這輩子沒有爆發(fā)過的叛逆,全都留給了迷窟。 他拒絕成為那三個勝者之一,自然也就拒絕了生的機會。傅歸抱著滿腔必死的決心前往迷窟,卻在進入之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后那個雀躍的少年。 一開始,傅歸確實不喜歡這個少年。 情愫萌動,始于少年在懸崖邊對他飛身一撲,傅歸想也沒想就將他抱住,生怕這小孩一個不慎與自己同歸于盡。 一個擁抱,抱住了小孩。 那是傅歸長這么大,第一個親密的擁抱。 那是于他十分陌生的觸感——溫熱的皮膚,柔軟的身體,親密的貼合。 或許曦沒有感覺到,在那個擁抱下,傅歸的心跳格外劇烈。 帶著緊張,帶著局促,帶著不安與期待。 【4】 “我也挺喜歡你的,要不考慮考慮一直活下去吧?!?/br> 曦隨口說出的這句話,傅歸記了很久很久。 如果不是曦生日那天突然發(fā)情,兩人可能會就此曖昧到走出迷窟,從此再也不見。 傅歸到現(xiàn)在還記得,被欲望燒紅的曦的體溫、淚濕的雙眼、無措的神情,和濕軟的身體。 明明不需要接吻便能緩解發(fā)情期,傅歸硬是在曦發(fā)情時惡劣地索吻,將他本就泛濫的情欲燒得沸騰。 他把這小家伙狠狠頂在床上,Alpha成潮的占有欲讓他一遍遍地欺負曦,把人欺負哭,把人欺負地求饒……又在事后鬼使神差地問他執(zhí)著而奇怪的問題。 “你希望我活下去嗎?” “我希望。我想在迷窟外面見到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 可曦是突然離去的。 剛嘗了一絲愛情滋味的傅歸怎么也無法接受曦的離開,他甚至暴虐地殺人,想借此逼曦現(xiàn)身,可后者卻像是一陣過眼云煙,再也沒出現(xiàn)過。 曦不是最愛阻止紛爭嗎。 曦不是最見不得死亡嗎。 為什么不來阻止他? 傅歸用曦給的長鞭殺人,卻又每每跪在河邊把血跡洗干凈,然后在無人之時一個人對著長鞭怔愣。 【5】 后來,他走出了迷窟,順理成章地接受了時生親王的名號。 再后來,他聽說吹鳶出了個了不得的將領,叫紀清。 紀清的畫像被送到傅歸手中后,他對著那畫像看了很久很久,又在畫像上吻了一下。 然后燒成灰燼。 …… 戰(zhàn)場,熟悉的曦卻投來陌生的目光,傅歸不敢確定那就是曦,可當二人單挑時擦肩而過,傅歸嗅到那與眾不同的、淡淡的信息素的時候,他確定了他的身份。 恍惚,無措。 成為時生親王的傅歸慘敗在紀清手下,胸口中了一刀,血流如注,可傅歸下令不許管他。 曾經(jīng)他在曦這里體會到多美好的愛情,現(xiàn)在就能體會到多痛苦的深情。傅歸簡直要被胸口那一刀痛麻了,可更痛的卻好像不是胸口。 搖箏大戰(zhàn),傅歸拖著重傷在營中發(fā)瘋,他歇斯底里地怒吼,用受傷的那一側手臂狠狠砸著墻,傷口崩開,把戰(zhàn)甲染成血衣,傅歸渾然不覺。 可瘋完,他又必須是那個巋然不動的時生親王。 【6】 紀清被抓回府邸之后,傅歸一個人在邊疆守了幾天。 確實忙,也確實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 …… 在戰(zhàn)場上時,傅歸恨不得殺了紀清,卻依舊在交手時心軟地留情,反被紀清一刀插入胸口——現(xiàn)在紀清被俘,傅歸又開始心疼,沒日沒夜地傳信給倪深,有意無意地提醒他對紀清好一點,再好一點。 再次回到府邸,正趕上紀清的發(fā)情期。傅歸像是有本能驅使一樣,不由自主地便以溫柔平和的姿態(tài)接近他,像第一次那樣幫他紓解情欲,刻意引導他依賴自己。而紀清也不負他望,又哼又哭,敏感得直顫。 甚至比第一次還要敏感。 傅歸照例將他頂在一處慢慢折磨,帶著點幽怨,更多的則是迷戀與思念。奇怪的是,他根本沒辦法對紀清生氣,更沒辦法質問他為什么對自己像對陌生人一樣。 ——因為在迷窟中,他們到底也沒有確認過關系,他又哪來的立場去質問紀清。 傅歸怕紀清只把自己當做用來泄欲的工具人,更怕在紀清口中聽到這個答案。 那是一場酣暢淋漓卻又微妙至極的性愛,傅歸給予了他最快活的體驗,而紀清也給足了傅歸幻想的空間。 紀清第一次離開傅歸,他血洗了迷窟。 如果紀清再離開第二次呢? 【7】 傅歸是個脆弱的人。 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把漠然與堅定表現(xiàn)在外,叫人以為他如同表面那樣沉穩(wěn)。 紀清第二次離開后,傅歸又瘋了。 每當這種時候,他的脆弱總會一覽無遺地暴露在紀清面前。 傅歸將人抓著,一邊狠狠地貫穿,一邊用可怖的眼神一寸寸地凌遲這個想要逃離他的青年,他動作粗魯,內心卻慌極了。 那個孤獨在世界之外的小孩迷了路。 傅歸想不明白紀清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離開他,他甚至想——干脆將這人俘成自己的玩物,鎖在家中,揣在兜里,含在口中,玩弄于股掌間。 而他一開始也確實這么做了。 那個逃跑未遂的青年被他折磨狠了,只會流著口水和yin水一遍遍求饒,可傅歸還覺得不夠,他需要用更惡更狠的方式從紀清身上攫取為數(shù)不多的安全感。 于是他不顧紀清的反抗,一次次在青年體內成結,一次次打上他傅歸的烙印,把他帶上欲望的高峰。 后來,傅歸能明顯感覺到紀清對自己的懼怕,每次一聞到自己的信息素,紀清首先不是反抗,而是腿軟著求饒。 有時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挺好。傅歸自嘲地想,這樣挺好。 【8】 夜深人靜,抱著溫熱的紀清入睡之時,傅歸偶爾也會思考——紀清于他的意義是什么。 是這個青年彌補了他失去的親情、友情,又給予了他從未有過的愛情。 當年的曦是光,那么如今的紀清便是他的心臟。傅歸因他而活,也會因他而死。這個青年的喜怒哀樂,無一不牽絆著傅歸的每一絲情感。 從小時候起,傅歸便沒有為自己活過,長大后,他依然無法為自己而活。從前是強迫性的,后來是習慣性的,傅歸早就習慣了為他人而活。 如果說他和紀清誰更像傀儡—— 是傅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