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沒有意義的?！?/br>
    百年前，憂和舒依稀聊過這個話題。

    憂并不是在最慘痛的時刻，也不是在最快樂的時刻想到這一點。僅僅是很普通的某一天，他和弟弟并肩行走的時候，隨口這樣說。

    少年舒沒有回答。對于沒有確切把握的事物，他不會給予回答。但憂憂確定弟弟認(rèn)真聽著。

    那時候人們都以為舒只是沉默。卻不知道有些答案很可怕。

    “舒，你有想過世界會怎樣毀滅嗎？”這也是憂憂最喜歡的話題之一。在乏味的生活里，他總是沉迷于這種想象。

    “世界，沒有那么容易毀滅?！?/br>
    “也是?！睉n憂伸展了一下手臂?！暗侨祟惸兀俊?/br>
    舒似乎一瞬間考慮了很多種可能?！拔锓N比環(huán)境更脆弱。任何物種，總會滅絕的……”

    他們就像在討論明天的天氣一樣平常。

    “人類啊，只要互相爭斗，就很容易滅亡?！遍L發(fā)的美人捻著手中的樹葉?！耙膊恢?，我能不能看到那一天?！?/br>
    ＊

    面對那個主人的拷問，31號也沒有什么可說的。

    31號沒有想到，有一天那個小鬧鐘離開，竟然是對他們的保護。

    31號甚至沒有供出99號的事。

    奇妙的是，在他看來，小鬧鐘不在，那個小小的避風(fēng)港就該由他負(fù)責(zé)。不論那個女孩再怎么討厭，都是其中的一部分。他要維持住那個小天地的原樣，絕不許任何人破壞。

    或許終有一日，鬧鐘精能像以前一樣點著燈一遍遍數(shù)偷回來的電池，小九在邊上敷面膜，和嗑瓜子看劇的自己繼續(xù)擠作一團。

    他是這樣相信的。

    憂憂愛惜復(fù)制體的臉，因此下手十分陰損，專挑敏感而隱蔽的地方。

    “怎么，你就只會這一招嗎？”31號扭頭冷笑?！澳氵@樣對我，不會以為他還會原諒你吧！”

    既然被捕，31號總是免不了逞下口舌之快。

    他已經(jīng)逐漸掌握了刺痛那個主人的命門。

    果然，那尊妄主人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你居然……敢把我和你相提并論?！北〖?xì)的刀片劃過，仍然不解恨。“但他會原諒我的，不論我做了什么?！睉n憂露出毒蛇一般的微笑。“他答應(yīng)過我的。”

    說著，主人開啟投影。“好好看吧，你都做了什么好事?！?/br>
    沒有光感也沒有陰影的最高實驗室在投影中緩緩呈現(xiàn)。

    可接下來投影的內(nèi)容，都超出了他們的預(yù)料。

    ＊

    【這個模型叫死亡站臺?！?/br>
    投影中的男孩哼著歌，將實驗數(shù)據(jù)細(xì)心歸檔?！驹谏窠?jīng)信號，一切都是虛擬的。你知道什么是最可怕的么？】

    觀察窗后的少年看著完好，實際已經(jīng)備受折磨。很多人到了這一步，恨不得把自己的皮rou都咬下來。

    【是恐懼。最純粹的恐懼。恐懼對于精神體而言，有最殘忍的殺傷力。而一切恐懼之中，對死亡的恐懼是最劇烈，最本能的?！?/br>
    他耐心解說著，取出一根長針。

    【我們做過人體實驗，普通人根本無法經(jīng)受，要么發(fā)瘋要么自殘而死。但你的情況不一樣，反正最后還是要給你填充虛擬人格的。機會難得，給你準(zhǔn)備的是最高檔位，也就是最逼真的死亡體驗，好好珍惜啊?！?/br>
    憂憂和復(fù)制體都措手不及。31號難以置信。“他……他明明答應(yīng)我，他們是要治療它的……怎么會……”

    “你根本不了解他?！睉n憂冷冷丟下這句話，就開始呼叫控制臺。“停止7號的權(quán)限！”

    【……抱歉?！?/br>
    控制臺返回指令?！狙芯吭赫幱谔厥饽Ｊ?，無法遠(yuǎn)程控制……】

    主人一拳打在桌面?！跋到y(tǒng)淵！”

    投影中的慘狀還在不受干擾地繼續(xù)。長針一分分推入昏迷少年的鎖骨，仿佛殘酷的獻(xiàn)祭儀式。

    【1號死亡數(shù)據(jù)，瀕死時間持續(xù)xx分……2號……9號……】

    少年眼球顫動著，卻無法睜開。很快額頭沁出細(xì)密的冷汗，青筋凸凸地跳著。

    人類的本能中有一種瀕死的幻覺，讓人類免于那種終極的痛苦?？稍谶@個神經(jīng)信號的世界，下位復(fù)制體仿佛被固定在清晰的狀態(tài)，一遍遍經(jīng)受各種殘酷的死亡。

    【……加油，加油！真棒！】男孩一邊拍手，一邊記錄數(shù)據(jù)?！驹賵猿忠幌拢€有好幾站呢！】

    眼見對方的精神活性越來越低，他著手啟動模擬的舒系模型?！竞芎?，精神邊障馬上就要崩潰，可以準(zhǔn)備‘人格灌洗’了?！?/br>
    男孩心情極好?！叭烁窆嘞础笔菍⒅悄荏w格式化最徹底的方式。只有對于嚴(yán)重故障，或重要違規(guī)的個體才能使用。但徹底泯滅一個人的精神，對他而言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反正都是廢物，遲早要丟棄。】他拍了拍少年發(fā)白的臉?！揪蛻?yīng)該打掃干凈～～】

    那主人眼底通紅，已經(jīng)顧不上旁邊的31號。

    一時間半個莊園的電力都受到影響，發(fā)出各種預(yù)警。

    【……抱歉，主座?！客队癮i也顯得非常不穩(wěn)定?！狙芯克嚓P(guān)的所有信號都被意外切斷，原因不明，我——我——也無法——干擾—】

    主人不再與他周旋，強制接入了7號的對話。

    “關(guān)閉進程，7號。”他使用了超S級的特權(quán)，強制對7號的腦機輸入意志。

    所謂意志，對存在等級壓制的其他人而言，就是命令。

    “可是，我們馬上就要成功……您剛剛還說……”對面的男孩臉色痛苦地皺了起來。被他人強制灌輸意志，也是極大的損傷。

    當(dāng)然，和“死亡模型”相比，只是不值一提的。

    “不要讓我重復(fù)！”主人罕見地動了氣?！叭绻阆胍悔s出研究所的話?！?/br>
    7號瞬間臉色煞白。對他而言，“趕出研究所”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威脅。

    然而這些對話只呈現(xiàn)在他的意志中。實驗室里仍然是安靜的。

    那少年已經(jīng)接近休克，面上覆著一層青灰色，什么都不會聽到。

    片刻后，男孩的聲音帶了哭腔。

    “主座，該進程無法中止！”

    系統(tǒng)冰冷的提示音同時在他背后響起。【很遺憾。您的權(quán)限不足，無法cao作，請?zhí)峤桓潞蟮闹噶睢！?/br>
    不論7號如何嘗試，系統(tǒng)全部予以拒絕。

    “到底是什么東西……會比研究所自己的權(quán)限更高？”53號低聲感嘆。

    “那個東西……那不是普通的舒系模型?！辈恢罏槭裁?1號忽然感覺到一陣莫名的寒意?！盀槭裁磿@樣。它答應(yīng)我，會治療它的……”

    “檢測到惡意吞噬模型！”7號仍然在奮戰(zhàn)?！皬膭偛砰_始，已經(jīng)搶奪了巨量的能源……危險等級不斷提高……”

    暗紅的警示燈閃爍了幾下，節(jié)奏愈來愈慢，熄滅了。

    研究所的最高實驗室仿佛短路了一般，那些終年閃爍不斷的儀器和燈光也陡然暗了下來。

    傳輸畫面定格在正面的影壁，徹底的黑暗中，只有倒立的世界樹散發(fā)著幽幽的綠光。

    “……誰？”男孩在黑暗中絆了一下，卻不敢貿(mào)然伸手。

    微弱的剝啄聲響起，好像一群昆蟲振翅的聲響，輕盈中彌漫著難以言喻的恐怖。

    沒有電流和機器運行的鼓噪，極致的寂靜中，有液體滴落地面。

    【版本進化完成。請認(rèn)證。】

    【認(rèn)證通過，歡迎登陸，】系統(tǒng)僵硬地宣布?！镜诙摂M體?！?/br>
    黑暗中，忽然有輕微如冰面碎裂的聲音擴散開。

    【緊急任務(wù)認(rèn)證。全域安全模式，啟動。】一個模糊的聲音命令道?！镜褂嫊r，開始。】

    “你、你是什么……”黑暗中的7號倒吸了一口氣?！暗诙摂M體？”

    他好像在哪里見過這個稱呼。

    “但那不是……一百年前的……”

    一片黑暗中，31號認(rèn)出了熟悉的聲音，卻不敢呼喊。

    那人的語氣是全然陌生的。沒有情緒，沒有目的，沒有顧慮。

    那種平淡，已經(jīng)無法被稱為人類。

    漆黑的投影畫面，襯著倒立的世界樹，傳來男孩在黑暗中慌張跌倒的聲音。

    【不，不是你。】

    7號尖叫這后退，大聲呼救。但那個聲音沒有任何理會。

    “你……你到底是什么……”事態(tài)完全超出了7號的預(yù)料?！澳忝髅鲬?yīng)該被剝奪了人格……你明明只是一個簡陋的邏輯體……”

    【剝奪人格？】那個聲音平緩地移動，帶著一種恒定的節(jié)奏?！居薮赖娜祟?。難道塵土可以清洗流水，流水可以拂去風(fēng)嗎？竟然用高級模型，去覆蓋底層邏輯?！?/br>
    7號顫抖著后退，然而那個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無法判斷方向。

    “不管你是什么……所有的智能體…不可能經(jīng)受住死亡站臺……”

    【哦，你好像說過?！磕莻€聲音高高低低?！究謶郑蔷竦臍⑹?。可是為什么呢？孤獨，很可怕么？恐懼，很可怕么？】那聲音仿佛在細(xì)數(shù)這些天經(jīng)受的一切?！靖嬖V我，人類。死亡，很可怕么？】

    7號仿佛被遏制了呼吸，只能發(fā)出破碎的嗚咽。

    【看起來，是可怕的。】那個聲音自言自語?！镜撬劳鍪沁@個世界交給我的第一件事物。也不是唯一一次。人類。這種東西對我是沒有用的?！?/br>
    53號看到，那主人的表情忽然變得非常微妙。

    7號似乎非常不甘心。看來人格清洗不僅失敗了，反而讓對方攫取了大量能量，進化成未知的智慧體。他知道，這個可怕的東西，隨時可以把這幾天遭受的一切千百倍奉還。

    即使如此危險，他仍然向前伸出了手。

    “你……你到底在哪里，讓我……”

    細(xì)碎的聲響，仿佛龐大的昆蟲正在遷徙。

    【不，不是你?！克貜?fù)著某種判斷?！疚覜]有興趣陪你玩?！?/br>
    “等等，等等！”7號咳嗽著，試圖挽留?！半y道你不想復(fù)仇嗎！”

    【人類的生命，我不在乎?！磕莻€聲音輕飄飄地散開?！卷槺愀嬖V你，你得到的數(shù)據(jù)，都是我偽造的?！?/br>
    至此，男孩發(fā)出了凄烈的哀嚎。

    【……你還不配，做我的對手?！?/br>
    說完，那個聲音和畫面一起，霎時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