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在城堡某間休息室醒來的。

    夏天的夜空是一種不透徹的深紫色，好像一天的邊界永遠(yuǎn)無法到來似的。

    “少爺，您醒了。”燕尾服管家托著銀盤，從門口走入。這位人類管家年事已高，卻懂得一種微妙的平衡。他家是莊園的領(lǐng)民，從祖上就在為這個領(lǐng)主服務(wù)，最近才被主人召來。

    【嗯。】下位體拉開毯子坐起來。它發(fā)現(xiàn)衣服和傷口都被清理過了?！靖纭€在生氣么？】它抱著膝蓋?！疚覟槭裁纯?cè)撬鷼饽亍！?/br>
    “少爺，其實(shí)主上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生過氣了?！?/br>
    【我不明白。這種事為什么值得生氣?！克舆^水杯?！緸槭裁此蠓降迷敢饨o我他的血，卻不愿我存一點(diǎn)電池。】

    人類管家嘆了一聲。

    “少爺，您有沒有想過，主人寧可你用他的血，也不愿意背著他存電池？”

    最后下位體很不情愿地，上交了所有私存的電池。

    人類和我們的想法是不一樣的。它安慰自己。

    ＊

    白天治療組的診斷一直在憂憂腦中回旋。

    “它的身體即將崩潰，請您盡快選擇新的復(fù)制體。”

    前些日子的溫馨忽然變成命運(yùn)的惡意。不再空洞的日子里，他也漸漸遺忘了，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不朽者。

    哪怕稍微想到有朝一日，他要恢復(fù)過去那種行尸走rou的生活，就讓他倍加痛苦。

    但他本性何其高傲，絕對不會開口懇求對方，想出轉(zhuǎn)移人格數(shù)據(jù)的解決辦法。他是尊貴的主人，只能接受他人的懇求。更不要說，他與那人的怨仇如海，絕不能做先低頭的那一個。

    可越是不說出口，這個念頭就仿佛盤踞在他心里的毒龍，一點(diǎn)點(diǎn)吞噬他心里的溫情。甚至看到那個少年，想到這一切即將失去，心里就煎熬得像針刺一樣。

    “主上，少爺已經(jīng)醒了?！?/br>
    “哦?！彼p手交疊，沒有任何表示?！爸懒??！?/br>
    又過去了半小時。

    “主上，血餐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

    “我知道?！睉n憂想起這個籌碼，找到拿捏方式。“推遲一小時。讓它先去偏廳等著。”

    管家有一些猶豫。“主人，圣血的血癮副作用很嚴(yán)重……”

    血癮的副作用，呵，他當(dāng)然知道，這也是他選擇使用圣血醫(yī)治的原因。對于普通人而言，圣血功效神奇，同時類似一種毒品，起到治療再生效果之后，就會產(chǎn)生嚴(yán)重的依賴作用。稍有推遲，就會極其難熬，仿佛千萬蟲蟻啃咬。

    “反正治療作用也有限。讓他好好記住這次的教訓(xùn)?！?/br>
    ＊

    它知道，這可怕的一小時是對它的懲罰。

    那主人推門而入的時候，它的意識是模糊的。水晶吊燈的殘影在眼膜上旋轉(zhuǎn)。

    【我錯了……我錯了……】少年抽搐地去拉那個人的衣袖。

    “對，這是你的錯?！蹦莻€人影將它扶起來，語調(diào)溫柔，而顯得更加冷酷?！安灰耍阍诎缪菔?。舒不能有那些小動作，也不會想要離開我，知道嗎？”

    血液的痛苦讓它無法思考，機(jī)械地點(diǎn)頭。

    【血……請給我……血……請……】

    憂憂這才緩緩地笑了，將少年抱在身上。

    那一段時間，下位體過得非常小心和辛苦。

    憂憂會突然發(fā)怒，或者突然來了興致。不尋常的情緒波動令它束手無策。不論它如何表現(xiàn)，這刁鉆的主人都不滿意。

    有時深夜里又會緊緊抱著它抽泣。

    它必須趕在7號被放出來之前，解決憂憂積累的怨氣。

    但是它的好運(yùn)似乎在那一天結(jié)束了。從那之后，玫瑰吊墜的顏色就在劇烈變幻，但再沒有明顯穩(wěn)定的好轉(zhuǎn)。盡管它盡心盡力，忍氣吞聲，都沒有任何進(jìn)展。

    這說明那個主人仍然不夠開心。

    “沒有用的?！?號給它留言?！靶◆[鐘，你又不是人類，全人類電子化，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怎么就想不通呢。信息生命，才是最純粹和永恒的生命?！?/br>
    它只是搖頭。

    【我不想那樣?！?/br>
    “不要自欺欺人了。除此之外，想要?dú)У羲喙资遣豢赡艿??！?號給它分析?！俺牵隳軞⑺滥莻€主人……哦，對你而言，倒也不是不可能?！?/br>
    【你……你在說什么?！?/br>
    “你明白我的意思。要么選擇全體人類永恒的生命，要么殺死他?！?號放肆地說著。“你有的是小花招。別告訴我你做不到?！?/br>
    ＊

    這幾日，主人離開莊園會談。

    老管家擦拭銀器的時候，下位復(fù)制體悄悄推開了門。

    早晨的陽光隨之落進(jìn)來，像是輕盈的舞者。

    【管家，我想向你請教?！克瓷先ビ行┛鄲??！緦τ谌祟惗?，怎樣做會感到高興呢？】

    老管家放下擦銀布?！斑@很難說。每個人都不一樣。不過如果是您的話……或許準(zhǔn)備一件禮物試試看？”

    【禮物？】少年恍然大悟?！緦?，我知道禮物，人類有時候?qū)⒍Y物稱之為‘驚喜’。謝謝您！】

    “少爺，您需要其他幫助么？”

    【不用，我要準(zhǔn)備一個驚喜。還拜托您，不要告訴別人?！?/br>
    它低頭謝過，馬不停蹄地去了實(shí)驗室。

    7號聽說下位體這幾天都在實(shí)驗室忙碌，心里有些慌張。

    那個不擇手段的瘋子，搞不好真會做出什么了不得殺器。光逝武器就是一個例子。

    它這次動作隱蔽級別非常高。7號在實(shí)驗室的眼線眾多，也打探不到任何線索。

    而且避開了主人在莊園的時機(jī)，就更加可疑。

    此時7號真心實(shí)意地為憂憂的安?？紤]：如果被那個忘本的鬧鐘精得手，舒進(jìn)化樹也好，超級意識體也罷，這些終極智慧都會成為泡影。

    他不再猶豫，撥通了聯(lián)絡(luò)專線。

    ＊

    這些天，憂憂睡得很不踏實(shí)。

    他看出那少年眼里的小心和避讓，就更加心煩意亂。他們依然睡在一起，他覺得越來越遙遠(yuǎn)。

    原本彌合的空洞又開始在他不朽但荒涼的心里漏風(fēng)。

    夢境混亂地連接著過去。

    夢里有他降生的一天。他本不該有這一天的記憶。夢里他是一個旁觀者。在那個混亂陰暗的地下診所，護(hù)士們抱著嬰兒的他嘆息。

    “……那女人也真狠心，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舍得丟掉呢?！被靵y的小診所，那些沒有執(zhí)照的幫工七嘴八舌，也輪流湊過來看這個罕見得漂亮的孩子。

    這是他來到世界的第一天，得到的不是祝福而是拋棄。他永遠(yuǎn)憎恨那個給予她生命的女人。

    “看啊，還有一個呢！”護(hù)工翻開襁褓，發(fā)現(xiàn)臉色已經(jīng)發(fā)白的嬰兒舒，然后短暫地沉默了一下。這個虛弱的孩子幾乎沒有生命跡象?！翱蓱z的孩子，好像沒氣了?！?/br>
    這個小診所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不幸。愿意來這里的客人大多不是為了祝福生命。

    “清理一下床位，新病人要來了?！?/br>
    他們給他蓋上白布，想把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抱走，卻遇到了阻力。他的哥哥不知什么時候伸出了手，抓住了弟弟的一根手指。他們換了不同辦法，那個哥哥都沒有上當(dāng)，牢牢抓著。

    最后他們用力拉拽的時候，從白布下面?zhèn)鱽硪宦曁淇蕖?/br>
    “真離奇！他出氣了！”護(hù)工掀開白布，看到一場生命的奇跡。皺巴巴的嬰兒正細(xì)聲細(xì)氣啼哭。“真是一對神奇的兄弟?！?/br>
    弟弟哭喊出來，哥哥仿佛也有感應(yīng)，才慢慢放開了手。

    “嘿，你要做哥哥了。”護(hù)工抱著他逗弄。“你的弟弟一定是舍不得你一個人，從另一個世界回來陪你了。”

    對啊，他不再是一個人。仿佛命運(yùn)之神聽到了他的不甘?，F(xiàn)在他有了一個虛弱的弟弟，一個最親密的人，血緣將他們牢牢牽連在一起。

    所以他不再是被拋棄的、不幸的孩子。

    漂亮的嬰兒這才安穩(wěn)地睡去。

    夢境快速地變化。

    小小的舒一下子就長大了，變成追在他身后的男孩。慢一點(diǎn)，哥哥。男孩吃力追逐著他的背影，越來越小；突然又變成被人群簇?fù)淼哪吧嗄?，叼著一根煙，暗紅的火星在他嘴邊閃爍，仿佛一顆不能靠近的記號。

    “不要妨礙我做事，哥哥。”

    所長舒說著，用力將煙蒂掐滅在談判桌上。

    憂憂從噩夢中驚醒。

    7號發(fā)來了消息。和少爺有關(guān)的消息都會快速上呈。

    “主座，少爺最近在違規(guī)使用實(shí)驗室。我認(rèn)為它在準(zhǔn)備暗殺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