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看到莊園的主人回來，都很驚訝。

    他們的驚訝里還有一點額外的躲閃和慌張。憂憂最擅長分辨人類細微的情緒。這個研究所里的人們似乎擁有了一個暫時的秘密。

    “他還在實驗室？”長發(fā)的美青年解開風衣。聽說下位體在這里，他一回來就直奔實驗室?！斑@個時間他應(yīng)該休息了?！?/br>
    “這個……”接待者搓了搓手?！吧贍斦f現(xiàn)在有很重要的事情?！?/br>
    “荒唐。”

    那主人的聲音不高，卻讓身邊的人都打了個冷顫。只有對少爺?shù)氖虑椋艜屵@個長生不老的尊主表露直接的情緒?！八麤]有分寸，難道你們不知道他的身體狀況？”

    “可是……”

    可是那個少年拜托他們，說這是非常重要的事。

    憂憂甩開這些人，徑直向內(nèi)間走去。

    “少爺，您看這種材質(zhì)怎樣？收縮率低，性能非常穩(wěn)定?！?/br>
    【恩，對了，一定要耐光照。】

    少年穿著白外褂，坐在屏幕前，周圍圍著幾個研究員一遍遍敲定細節(jié)。冷白色的燈光打在它臉上，眼眶淡青，顯得更加疲憊憔悴。

    【一定要趕在明天之前……】它強打精神強調(diào)?！久魈臁?/br>
    “明天怎么了？”

    熟悉的優(yōu)美強調(diào)，仿佛一條滑入沙丘的艷麗毒蛇。

    少年受了一驚，幾乎摔掉手里的煙。

    【哥你、你怎么回來了。】它緊張得臉色更白。

    “想你了?！泵廊俗匀欢?，仿佛完全不在乎這些人的古怪，直到看到少年手中煙，臉色勃然而變。

    從一個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的孩子，到對峙的會議室，冷淡的分界，還有從背后刺穿他的傷口。

    以及那個陌生青年手中，永遠夾著裊裊的香煙。

    “是誰！”憂憂怒目而視?！笆钦l給你煙的！”

    下位體不明所以。發(fā)覺憂憂提前回來，它一心想要掩護自己的驚喜，卻沒想到一只小小的煙惹得憂憂勃然大怒。

    【哥，對、對不起?！窟@些天，道歉已經(jīng)成了它的習慣?！酒渌?，都出去。我要和我哥說會兒話?！?/br>
    那些人如蒙大赦，顧不得散亂的圖紙，匆匆涌向出口。人流卷起的風聲扇動紙張，像很多張潦草的答卷。

    憂憂這才走到它目前，情緒難辨。

    【哥，你怎么這么早就回——】

    “舒不可以抽煙。”憂憂不依不饒地看著它，完全聽不進它說的話?！澳闫屏擞螒蛞?guī)則。還要袒護別人?！?/br>
    它長了長嘴，一些血色上涌。

    【我不明白，舒明明是會抽煙的……】

    “我說他不會！”竄起的怒火沒有任何征兆。實驗室受到超S級別的波動，燈光和儀器都開始忽閃。連少年也感覺到氣壓變化，胸口一陣發(fā)悶。

    因為一只香煙，憂憂眼前憔悴的少年逐漸與過去那個冷淡的青年所長重疊?！啊挥行∈娌攀呛玫摹Ｊ骈L大了就會變壞，會說謊，會背叛……”憂憂揪著少年的領(lǐng)口，幾乎將它從椅子上提起來?！澳阋詾椤阋詾槲也恢绬?！”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勘皇⑴碌某琒質(zhì)問，它連回答都很費力。壓強讓血液在耳廓清晰地涌流?！咎邸Ｎ摇?。】

    “別裝了！”青年瞳孔驟然緊縮?！拔也辉诘臅r候，你就任性妄為！”

    【我只是……我只是想給你一個……】

    “用不著?！睉n憂忽然像熄滅的火山，冷酷地貼著它耳邊?！澳阒滥憬o過我什么嗎？你怕我干擾你的好事，用求助騙我去基地，然后刺穿我的肋骨，讓我被迫躺了一年。你給我的東西，每一筆賬，我都好好記著呢?！?/br>
    雖然知道這主人在控訴過去的舒，但被仇恨直指向自己的感覺并不好受。

    【對不起。】它下意識向后縮。【我不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憂憂仿佛忽然又想起現(xiàn)在的處境，放開它，陰晴莫測?！澳阒恍枰B(yǎng)好身體。其他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需要做?！?/br>
    【可是，我想……】它覺得呼吸費力，好像房間的氧氣都被這些對話抽走了。

    我想送給你一個禮物。我想表達自己的心意。

    它人生中第一次覺得如此不甘心。比被31號背叛，比被關(guān)在實驗室被這個人視而不見，都更加地不甘心。雖然不是完整的人類，但在某一刻，它有過真實的心愿。

    助步器靠墻放著。它只能撐著桌面，忍著痛苦艱難站起來，像過去求肯一樣拉住那主人的袖子。

    在忍耐一下。它已經(jīng)忍耐了這么久。雖然不是一個完美的驚喜，但是它已經(jīng)盡力了。

    【我本來想明天……】

    實驗室的門突然被人撞開。

    7號和久違的系統(tǒng)淵出現(xiàn)在門口。男孩晃著清單對著他們大喊，“主座小心！這幾天它調(diào)用了好幾款違規(guī)材料，都是光逝武器的核心原料！”

    因為所長舒的偷襲，憂憂曾經(jīng)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那種悔恨和恥辱深深刻在他的本能里。

    “放開?！睉n憂沒有劇烈反應(yīng)，反而變得更加冷淡。“有精神的話，不如解釋一下?！?/br>
    少年聽懂其中的意思，苦笑了一下。

    然后顫顫地收回了手。

    ——你將付出所有，而沒有任何尊嚴。只不過是拿自己的苦心任人踐踏。

    【我不想解釋?！克鼣[過頭，碎發(fā)掃過鼻梁。【我沒有什么可解釋的?！?/br>
    它的態(tài)度讓憂憂忽然覺得悲哀。

    也許是自己太過分了。幾天未見，重逢全部是他在指責。

    他伸手，想要撫一下剛才拉扯皺的衣領(lǐng)。

    可是它已經(jīng)分不清那是好意還是下一次折磨。它全力向后退了一步，不再勉強，只想躲避他的觸碰。

    憂憂眼色一沉?！澳憔垢摇?/br>
    這一步喚醒了麻木的腿，然后被椅子絆倒，讓它徹底失去了重心。

    很多人，包括它自己在內(nèi)，都常常忘記了它已經(jīng)不能自然地行走。這簡單的一下磕碰，卻讓它先是重重地撞在扶手上，然后為了躲避憂憂的動作，和桌上的雜物一起摔在地面。

    “——竟敢這樣對我?！敝肛?，和少年同時落地。

    短短的幾秒鐘，重逢的場面變得一片狼藉。

    不知道為什么它覺得摔倒的過程很慢，好像一場音畫不同步的電影。混亂鏡頭配著費解的sao動聲。

    在所有響聲中，它清晰地聽到自己撞在扶手上。撞擊的腰側(cè)接近它藏匿禮物的地方。它慌忙想要避開，結(jié)果只是用另一面，更慘地摔向地面。

    再忍耐一下。它懇求自己。想一想它其實欠著他一條命，一些血，一些湖邊涼爽的風。再忍耐一下，想一想以后。

    咔嚓，咔嚓，咔嚓。連綿不絕的碎裂聲在它體內(nèi)蔓延，好像破冰船駛過的冰川。

    它顧不得那么多，一心想要確認禮物的安危，伸手卻摸到銳利的碎片邊緣。

    “——竟敢這樣對我。”

    咔嚓。

    摸到碎片的那一瞬間，它忽然覺得自己體內(nèi)的某一個部件永遠地碎裂了。就像鐘表里斷掉了什么關(guān)鍵的齒輪。它將永遠失去一些功能，比如報時，比如上發(fā)條。

    再比如，妄圖理解人類的喜怒。沒有了，都沒有了。

    天旋地轉(zhuǎn)，它翻倒在地上，眼縫失去焦點，渾身像泄氣的氣球一樣。然后一些溫熱的液體透過它身體的每個縫隙，汩汩地冒出來。

    滴答，滴答。

    有人在呼喊，驚走，隨便什么東西貼著地面隆隆地滾動。

    【……對不起。】它的齒縫被血浸透，變得腥苦，不知道是喉嚨還是鼻腔流出來的。終于它有了對自己抱歉的機會。

    那人類管家在它六神無主的時候，和藹地安慰：不要擔心，只要是你做的，他一定會喜歡。

    【對不起……】它含混地自言自語。【我搞砸了，我做不到……那是……那是沒有人喜歡的東西。】

    禮物的碎片從它無力的手心滑落，染著細紅的血跡，是一片透明蝴蝶，翅膀已經(jīng)斷裂成幾塊。

    有什么可解釋？這就是它的忍耐，得到的回報。

    一片混沌的視野里，有人在接近，深紅的氣息，深紅的呼喊。

    【別……別過來?！繑嗬m(xù)的喘息，從它口中吹出一兩個鮮紅的氣泡，然后啪地在嘴角破裂?！静灰芪遥銈冞@些……人類！】

    來人似乎想要攬住它的肩膀，它失控地向后擺動，后腦又在椅子腿悶悶地撞了一下。

    模糊的視野滿是閃爍的雪花，好像有蝴蝶振翅飛過。

    飛過血rou橫飛的擁抱，飛過唇齒相依的深夜，飛過晴好的原野，逐漸不見。

    【我……我再也不要……】它仿佛想要掙脫什么看不見的怪物。【再也不要……欠人類……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