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荒茫的原野上寂靜無聲，于空寂中漸響起低沉的引擎與車輪聲，五輛裝甲運輸車在曠野中疾馳。

    池焱挪了挪被顛疼的屁股，很困但不能睡。這是他參軍的第三個年頭，沒什么過人的功績但也一直本分盡職，以為很快就能退役回家，卻突然被抽調(diào)來一個被稱為“白塔”的基地擔任保衛(wèi)工作。

    據(jù)說還是什么重點保密機關(guān)，負責(zé)培養(yǎng)“哨兵”與“向?qū)А边@兩類特殊人群。但他沒覺得有什么奇特的，因為在這里還遇上了以前讀書時對他頗為照顧的熟人——學(xué)姐周沅梨。

    “坐運輸車挺不好受的吧？”周沅梨坐在他對面。在池焱的潛意識里，他這種女孩應(yīng)該是與陽光和鮮花劃等號的，帽子也要戴輕盈盈的紗帽或者精巧的手編草帽?？涩F(xiàn)在她巴掌大的白皙臉蛋頂著迷彩頭盔，這畫面顯得不是特別和諧。

    “還好……”在轟隆的引擎聲中池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就是震得屁股疼?！敝茔淅嫠实匦ζ饋恚骸罢鏇]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對了，這是我的搭檔，萬銳揚?！彼噶酥缸谒赃叺那嗄?，這個人從車子開動后就一直閉目不語，池焱還以為他睡著了。沒想到對方在被提到名字時睜開了眼，向池焱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池焱趕緊說了聲你好。

    這次的任務(wù)是負責(zé)秘密押送一件重要的武器返回白塔，但池焱并沒有發(fā)現(xiàn)運輸車裝載過什么大型裝備，他問周沅梨知不知道運的什么武器，周沅梨也說不知道。路途遙遠，為了打發(fā)時間兩人又開始聊起以前的事情。

    “學(xué)姐為什么突然轉(zhuǎn)學(xué)了？”

    “唉……其實也不是轉(zhuǎn)學(xué)。只是我覺醒了‘向?qū)А哪芰?，所以必須到白塔來?！?/br>
    池焱還是有些不解：“‘向?qū)А堪姿锸怯羞@么一群人，原諒我在白塔只是承擔外圍保衛(wèi)任務(wù)的，對所謂的‘向?qū)А汀诒疾惶宄??！?/br>
    周沅梨一時不知道怎么解釋，只好說：“向?qū)c哨兵都是特化情況下的對策。別看我這樣，我和你一樣可都是‘戰(zhàn)士’哦！”

    戰(zhàn)士……池焱無法將這個詞語和以前那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組織他們社團活動的女孩兒聯(lián)系起來。所以白塔里那些向?qū)円惨粯佣际菓?zhàn)士嗎？

    還沒有等他能想更多，原本一旁沉默的萬銳揚驀地睜眼大吼一聲：“防衛(wèi)！”話音剛落池焱只聽見一聲巨響，然后整個車身發(fā)生大角度的偏移最終翻滾起來。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感覺自己在車廂里到處亂撞，天旋地轉(zhuǎn)了不知道多久才停下。

    池焱艱難地爬起來，摔摔頭耳朵里的嗡鳴聲逐漸散去，向四周看周沅梨和萬銳揚的情況。只見萬銳揚以一種保護的姿態(tài)將周沅梨牢牢抱在懷里，周沅梨似乎并沒有受傷，但她拍打萬銳揚的臉頰，對方并沒有回應(yīng)。

    “他怎么了……”池焱心里涼了半截，該不會……

    戰(zhàn)術(shù)頭盔里響起了刺刺拉拉的電流聲：“各車……匯報人員裝備情況?！币卉嚊]有應(yīng)答，二車沒有應(yīng)答，三車人員回應(yīng)的聲音十分痛苦：“存活兩人，車輛……受損嚴重，可能無法再繼續(xù)駕駛?！背仂痛蜷_車艙門爬出去，外面的景象十分駭人。前面的幾輛車都燃起熊熊烈火，一車二車已經(jīng)全然被大火包圍，三車還從后面逃出來兩個相互攙扶的人。

    池焱爬上側(cè)翻的裝甲車，拉開架勢座的門，發(fā)現(xiàn)正副駕駛座上的隊員都還有呼吸，但已經(jīng)失去意識。“四車全員存活，”他喘著粗氣調(diào)整頻段匯報道，“車輛只是側(cè)翻無明顯受損，應(yīng)該還可以再駕駛。”同頻段又傳來周沅梨的聲音，此刻的她鎮(zhèn)靜得遠超池焱想象：“敵方在發(fā)射破甲彈的時候也發(fā)射了精神炸彈。我的哨兵在使用精神體警戒的時候受到了攻擊，已經(jīng)失去意識無法再繼續(xù)作戰(zhàn)了?！?/br>
    一連串陌生的名詞，讓池焱聽得滿頭霧水。他現(xiàn)在只能做的有把兩名隊員從駕駛室里拖出來，背到后面的車艙。過程中，遠處還有人向他射擊，一擊未中，池焱連忙匍匐在地，拖著人把他們帶到防彈的后車艙。如此反復(fù)兩趟，已經(jīng)快耗盡了他全部的體力。

    “敵方的進攻線向我們壓過來了，”五車發(fā)來的聯(lián)絡(luò)，“他們也帶著哨兵，等級可能不會低于S。四車，那件武器其實就在你們車上，其他的幾車都是佯裝的掩護?！?/br>
    “我們可能抵擋不了多久……必要的時候就摧毀武器。絕不可落到他們手里！”

    “這可真是……”周沅梨苦笑了一下，拍拍池焱的臉頰讓累得發(fā)愣的人回神，“沒想到我們一見面就遇上了這種絕境?！背仂蛥④姷臅r間也不短，但沒有哪一次的情形像現(xiàn)在這樣絕望。在曠野中孤立無援，能行動的戰(zhàn)力大約不到十人，敵方步步緊逼對想要的東西勢在必得。

    “嗖嗖嗖”幾發(fā)照明彈劃亮了夜空，將他們完全暴露在敵方的視野之下。周沅梨舉槍躲在車門形成的掩體后面發(fā)起微弱的還擊?！暗F(xiàn)在我們的任務(wù)還沒有失敗，”她目視前方，臉上顯出一種堅毅的神色，“我來負責(zé)掩護，池焱，你去車艙打開隔層。密碼是371049，把里面的武器銷毀掉！”

    池焱咬了咬舌尖，強迫自己清醒。實在是太不像話了，一個大男人，這時候還在愣神丟魂，就是死了也憋屈。

    他扶著艙壁重新回到車艙里，在中間確實有一個隔層，按照周沅梨說的密碼輸入后就打開了。然而里面并不是他期望中所看到的什么重炮利器，那樣興許他還能莽一莽拖出來用了。

    隔層里靜靜矗立著一個快兩米的精密金屬容器，池焱在上下看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任何開關(guān)，簡直就像是一個無縫澆筑出來的深灰色鐵塊。外面的槍彈聲越來越密集，周沅梨催促地問他：“打開了嗎？”池焱難堪道：“打開是打開了……可里面就是一個鐵塊，根本就沒有什么武器?！?/br>
    突然響起了一陣細密的咔噠聲，像是有什么嚴絲合縫的東西張開了它的一個個卡扣。深灰色鐵塊中間出現(xiàn)了一條細縫，里面透出一線藍瑩瑩的光，光線變得越來越粗——竟是鐵塊向兩邊打開了“門”。

    池焱不由自主地張嘴，幾乎屏息。

    “里面、兵器？”他的語言中樞仿佛變得混亂，“可里面是一個……人？”

    金屬容器中還有一層，像是膠囊一般的透明艙室。里面充滿了發(fā)著藍色熒光的液體，液體中浸泡的是一個看不清面容的人，只能分辨出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性。半長的頭發(fā)像某種水母或者海草一般漂浮著，遮擋了他的樣貌。

    他在這一艙藍色的奇怪液體中竟然不使用氧氣面罩，手肘、手腕、膝蓋、腳踝能限制行動的幾個主要關(guān)節(jié)竟然都捆著束縛帶。這是什么人？明明已經(jīng)無法行動了，卻還要以重重枷鎖捆縛，簡直像是對待什么野獸！

    “不管那是什么……”周沅梨的聲音已經(jīng)嘶啞了，似乎都擋不住更多的攻勢，“如果旁邊有紅色的按鈕，就按下去，銷毀它！”

    外面是如此喧鬧與危急，但此刻隔倉里的池焱卻莫名地平靜。他仰頭望著艙室里被層層保護亦或拘束的奇怪男人，仿佛他身上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難以言喻，帶著美感被封印的……武器？

    “銷毀它！”周沅梨的吼聲已經(jīng)被干擾的電流撕扯得無法分辨。

    “可是，這是一個……人啊?！背仂袜溃栈亓朔旁诩t色按鈕上的手，改按向綠色的那一個。

    奇怪的藍色液體開始如退潮般下降，男人的身形變得清晰。膠囊艙邊緣打開的一瞬間泵出大量的白色冷霧，頃刻便將隔倉充滿。池焱驚得連連后退，不知被什么絆了一跤仰面摔倒在地上。

    “唔……”他閉著眼睛悶哼了一聲，卻感覺有一縷濕涼的東西落在他臉上。他立刻睜開眼，正對上一雙湊得極近的眼眸，琥珀一樣的棕色，卻沒有絲毫溫度，像無機質(zhì)的玻璃珠子鑲嵌在一對眼眶里，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池焱毛骨悚然，忍不住大叫一聲，用手肘撐著連連向后退。是那個在膠囊倉里的男人！他不知是怎樣掙脫了束縛帶，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離自己如此之近的地方。那濕涼涼落在自己臉上的東西，正是他的一縷頭發(fā)！

    周沅梨從耳機里聽見池焱的一聲慘叫，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不測。回頭看去，卻見他連滾帶爬地從車廂里出來了?！霸趺礃?？！”她一把將人揪起來，“成功銷毀了嗎？”池焱搖搖頭：“那，那不是什么武器。是一個人！”

    這回不用他說，周沅梨也看見了。車艙里走出一個通身白衣的長發(fā)男人，他赤足踩在一片狼藉的土地上，用沒有溫度的琥珀眼望向他們——這兩個目及之處僅有的會動的生物。

    遠處騰起了一朵蘑菇狀的煙塵，這次對方發(fā)射過來的已經(jīng)不再是照明彈，似乎已經(jīng)不再顧忌是會損壞想要的東西，面對負隅頑抗者索性一起摧毀。

    “趴下！”池焱下意識地把周沅梨摁在身下臥倒。這一次可能真的要死了，他們周邊已經(jīng)什么掩體都沒有……

    然而預(yù)想中在身邊極近之處會發(fā)生的爆炸并沒有到來，反而在他們稍遠一些的上空響起。兩人在地上趴了一會兒才起來。

    “難道是……打歪了。”池焱還在為自己劫后余生的狗屎運竊喜。周沅梨卻瞪著眼睛道：“不……并沒有打歪……是他。”順著周沅梨的目光池焱再次看向了那個白衣男人。他就這么直直站著，爆炸的氣浪將他的黑發(fā)吹得如旌旗獵獵，他仰頭注視著上空的爆炸，強烈的火光將他面無表情的蒼白臉龐映得發(fā)亮。

    “我看見了，他徒手把車門卸下來，當做回旋鏢一樣投擲出去……就阻止了一發(fā)小型導(dǎo)彈?！敝茔淅娴穆曇粲行╊澏?。池焱搖搖她的肩膀：“你是不是被震得出現(xiàn)幻覺了……怎么可能有人用車門來阻止導(dǎo)彈呢？那是發(fā)射反導(dǎo)彈導(dǎo)彈才能做到的事情好吧？”

    “不……我很好，”周沅梨突然反手抓住池焱的手臂，正色道，“我明白了，他就是白塔所謂的‘武器’。聽好了，池焱。他是一個哨兵，如果我們這次想要或者回去就得利用他這個武器?！彼D難地吞咽了一口，池焱發(fā)現(xiàn)她的手在發(fā)抖，她在前面的絕境中都沒有露怯，現(xiàn)在希望就在眼前卻不知為何開始害怕起來。

    “我是現(xiàn)在唯一能動的向?qū)?，所以我會引?dǎo)他作戰(zhàn)。可是……”周沅梨面露難色，“我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狀況。如果有任何情況，答應(yīng)我……立即丟下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逃走！絕對不要猶豫！立刻逃走！”

    池焱想問她為什么，卻見她回頭深深望了昏迷的萬銳揚一眼。然后轉(zhuǎn)回來凝視著那個白衣服的男人。分明沒有語言交流，白衣男子卻像感受到什么一般也回頭看了過來。之后迅速向前方已經(jīng)隱約可見的敵陣沖去。

    他沒有武裝，甚至連一件利于作戰(zhàn)的衣服也沒有。通身的白衣像絲緞一樣輕飄飄的，不說是子彈怕是連小刀劃一下也經(jīng)受不住?？伤秩矶际俏溲b，一柄成年男子需要雙手把持的輕機槍他單手就能cao控，彈夾射空了就像那輛車門一樣被投擲出去……他展現(xiàn)的一切戰(zhàn)斗技巧與身體素質(zhì)，已經(jīng)完全超脫出“人類”的范疇。

    “偵測到一名沒有登記在案的哨兵加入戰(zhàn)場?！逼渌艘餐瑯佑^察到本已危急的戰(zhàn)局有利局勢卻漸漸向我方傾倒。周沅梨目視前方，雙唇緊抿，似乎對外界的一切充耳不聞。池焱只好代她回答：“我們……四車上的那個‘武器’，是一名哨兵?，F(xiàn)在向?qū)д谝龑?dǎo)他作戰(zhàn)?！?/br>
    通訊頻段那頭傳來明顯的一陣倒吸涼氣，似乎沒有一點勝利的欣喜：“你們……根本不知道你們放出的是什么東西！”

    敵方的攻勢逐漸平息，池焱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而周沅梨突然面色發(fā)白，抓著他的手臂斷斷續(xù)續(xù)道：“跑、快跑……”池焱還在猶豫，為什么，已經(jīng)得救了，為什么她還要發(fā)出這種警告，甚至臉上的神情堪稱驚懼！

    池焱轉(zhuǎn)過頭，看見那個白衣男人已經(jīng)回來了。他矗立在離他們僅僅幾步之遙，黑色的長發(fā)遮住眼睛。池焱想對他說話，卻被眼前的景象噎了回來——一只散發(fā)著淡藍色熒光的半人高老虎，出現(xiàn)在白衣男人的身邊。這只老虎不疾不徐地在白衣男人身前昂首來回踱步，它的口中還叼著一只同樣淡藍色的鳥，像是鴿子。

    老虎突然停下，犬齒漸漸合閉，鴿子痛苦地掙扎著。周沅梨竟也全身發(fā)抖，最后隨著老虎的利齒落下，鴿子的形體完全消散在空氣中，周沅梨仰倒下去。池焱趕緊接住她，大喊她的名字，對方就跟死了一般沒有反應(yīng)。

    池焱絲毫搞不清楚怎么在戰(zhàn)場上出現(xiàn)了又是鴿子又是鳥之類的動物，而且它們看起來也不具備實體?，F(xiàn)在，這個白衣男人眼里唯一會動的生物就只有自己了。

    必須要保護大家。

    池焱暗自咬緊牙關(guān)。大腦飛速地思考，周沅梨的昏厥與這個男人肯定脫不了干系?；蛟S真如其他人所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放出來的是什么東西。是能消滅敵人卻也無法控制的雙刃劍。

    他慢慢放下周沅梨，拿起槍。突然開始往反方向跑，邊跑邊對空放槍。如果可以將那個人吸引過來的話，大家肯定都會安全了！

    池焱一輩子沒那么要命地跑過，他已經(jīng)很累了但還是調(diào)動起所有肌rou在沖刺。然而并沒有跑出多遠，就被一只冰涼的手掐住后頸摜倒在地?？伤€有槍！

    “啊啊?。。。　睍缫袄镉只仨懫鹎嗄甑膽K叫——他試圖舉槍射擊的右臂竟從手肘處成一個鈍角姿態(tài)無力地垂了下來。

    白衣男人追擊、卸臂、奪槍的行動一氣呵成。

    太疼了……除了被弄折手臂的一瞬間，池焱再也發(fā)不出聲音來。肺部被壓榨般驅(qū)動呼吸空氣，沒有一點給他痛呼的余地。他抱住傷臂，連翻滾的力氣都沒有。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來。

    不想死……還不想死！

    白衣男人提著池焱的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眼睛里沒有仁慈或者追獵的喜悅。突然他的目光被青年身上漸漸剝離的絲縷藍光所吸引了。他身旁的虎立即半伏身軀，做出準備攻擊的姿態(tài)。

    那些藍光越聚越多，在地上形成了一個奇怪動物的形態(tài)——方頭短吻，軀干圓潤，四肢短小，一雙半圓的耳朵在方腦袋上不住抖動。老虎的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咆哮，表示威懾。然后這奇怪的動物既不逃跑也不反向示威，就這么站在池焱的身前猶如山石般寸步不移。

    池焱也驚呆了，不知道從哪里又出現(xiàn)這么個叫不出名字的動物。從背后看它蹲坐的身形憨態(tài)可掬，甚至有些滑稽。但老虎的攻擊欲望在面對這個動物時明顯降低了，它與白衣男子一樣都對這個沒有威脅的奇怪動物感到疑惑。

    池焱繃緊的心神不自覺也放松下來，就在這時奇怪的動物邁開了短四肢向老虎走去。老虎竟被比自己小得多的動物逼得后退幾步。然后動物用自己的方短吻輕輕觸碰了一下虎。

    池焱只覺得自己的口鼻前拂過一陣細微的茸毛般的觸感，然后他渾身脫力昏死過去。那短吻的奇怪動物也頃刻間消散在空氣中。

    白衣男子走上前，低頭看著池焱沾滿塵土的臉，面頰上只有淚水淌過的地方稍微干凈些，使得這張無甚特別的臉變得十分可笑。

    他看了一會兒才把池焱扛到肩上，兩人一虎向車輛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