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桃花開了。

    京城里外，延伸到學(xué)館內(nèi)，都細密綴滿了粉苞嬌朵，微風(fēng)一吹，柔軟的花瓣零落搖曳，好景非常?？上а巯聦W(xué)生都一門心思在考試上，無人停下駐足觀賞。

    會試則分為三場，分別安排在初九日、十二日、十五日，每場三日?？荚嚻陂g，所有考生均住進貢院號舍，全部號舍配置相同，廁間在竹林深處，幸好不在炎夏，否則夜晚是要挨蟲咬的。

    今年與往年不同，不知貢院得了什么橫財，梁允初一行人入住時，看見方寸之地竟用泥墻擴充了十尺有余，床榻比之客棧窄了些，但軟枕被褥一應(yīng)俱全，甚至連墻上都掛了手提燭燈，每方隔間都鑿了一扇小口，裝了糊紙做窗。

    與從前的布簾不同，這次有了門扉，雖只是一張粗糙的木板，但好歹不會漏風(fēng)了。

    單人單間。嵇瑾軒與梁允初帶著東西，拿著貢院分發(fā)的牌子找自己的舍號，不多時兩人都把床鋪好了。

    梁允初與美人的舍號中隔了十好幾間，嵇瑾軒眼中眷戀地看他，早在二月時便都知道要分開住，因此兩人夜夜擠在一張床塌上，相擁而眠。

    分開是不舍的，但每夜宮人都要查房，一是為了確保無人替考，二是以防號舍內(nèi)鬧事。

    號舍與考場相隔了幾道墻，待到第二日，會試便要開始了。頭天晚上，嵇瑾軒與梁允初在外提燈溫習(xí)，一直到宮人搖鈴才分開。

    次日初九，上午考的是四書文，下午考的是五言八韻詩，學(xué)生都拼了全力，更有甚者，考完韻詩便覺意解脫，痛哭流涕，差點就要中風(fēng)。

    十二日要考五經(jīng)文，初九晚上眾考生大都選擇休整，不少互相認識的四處竄門說話，以期討論白日內(nèi)容，或是消解緊張之情。

    宋青知推開嵇瑾軒房門時，美人正被梁允初壓在塌上親吻，聽到聲響，兩人迅速分離開來，只是面色緋紅，動作也來不及轉(zhuǎn)換。

    宋青知“咳”了一聲，黑臉道：“……對不住，往后一定敲門。”

    “……”

    “你們倒還有心調(diào)情?！彼涡」訃@了一聲，愁道，“我爹前幾日來信，說不考個功名回去，就趕到京城打斷我的腿?！?/br>
    嵇瑾軒整理好神色，輕聲道：“不會的。再說，宋兄不是次次考第二么……”

    “如今你我一處，他當(dāng)然惆悵了?！绷涸食跄笞∷氖种赴淹妫蝻幍哪抗馇橐夥簽E，看的宋青知又是一陣心撐。

    “是，嵇瑾軒與我相當(dāng)?！?/br>
    宋青知面無表情，道：“但這回可不只有皇老二，除啼楠與清松外，別家學(xué)館里也不是沒有尖子?！?/br>
    “這倒是。”梁允初正色了些，道，“嵇徽，下場要考，我明日來尋你。”

    “……”

    宋青知無話，再也沒法聽，轉(zhuǎn)身推門走了。

    嵇瑾軒眼睛笑的彎起來，輕聲道：“梁衡，人被你氣跑了?！?/br>
    梁允初吻上他的額頭，溫柔道：“徽兒不理他……今夜想抱你睡?！?/br>
    “好。”

    嵇瑾軒看時候不早，推了推他，“你先回去，等查完房，我給你留門。”

    ……

    第二日，梁允初晨起先回了自己的號舍，把書拿到嵇瑾軒房中，與他大致又通了一遍其中技巧，而后便分開來，各自尋地方溫習(xí)。

    五經(jīng)五本，篇篇重頭，相較于策論與前日所考，其實難度大很多，但他們鄉(xiāng)試便已考過，又經(jīng)歷了漫漫學(xué)習(xí)時光，所以此番便是：梅花香自苦寒來。

    他們白日吃食由宮人專送至號舍，貢院考生多，因而多是素食，白日三餐中兩頓難能見一片葷腥。而嵇瑾軒不知情，他與范寶琛之人交談才知，只他一人碗里常有rou片。

    于是第三日，嵇瑾軒朝來送飯的宮人輯了禮，道：“多謝照顧?！?/br>
    宮人聞言笑了笑，搖頭道：“小郎君念書辛勞，此言盡是本職所在?！?/br>
    嵇瑾軒認真看他：“衡之于左右，無私輕重，故可以為平；繩之于內(nèi)外，無私曲直，故可以為正……”

    宮人正聽的一愣，他又嘆道：“何德何能，受之有愧?！?/br>
    “哎喲，小郎君誤會了。”宮人掩面笑了，拂了拂袖，“輕重緩直，不該在這里說?！?/br>
    他輕聲道：“至多不過結(jié)識一位故人子侄罷了，至于君子，想來是公子認識的?！?/br>
    不是宮人私心，而是有人認識他，刻意偏讓。嵇瑾軒漸漸皺眉，思來想去也不知是誰有買通貢院的本事，他看著碗里的rou，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后長嘆一聲，霍然起身，讓了回去：“無福享用，勞煩，還請退回?！?/br>
    “……”

    這兩日梁允初夜間沒再來擾他，而是自己專心，后面考完了五經(jīng)文，僅余策論，眾人長吁短嘆，捧起，又看了起來。

    “還有三日?！绷涸食跖c他同去打水洗筆，墨汁滴下來，眼看著手中暈染一片黑。

    嵇瑾軒思緒有些飄著，聞言“嗯”了一聲，片刻后道，“我不會食言?！?/br>
    梁允初愣了一下，知道他在說科考后面的事，剛要笑他心動歪念，而后又察覺到他心緒不寧，于是柔聲道：“覺得今日考五經(jīng)難了？”

    嵇瑾軒抿了抿唇，搖頭。

    “那是，策論沒底？”

    “……”嵇瑾軒聞言，淺淺笑了，仍是搖頭。

    美人傾身過來，蹭上他肩側(cè)的發(fā)，默默靠了片刻，才悶悶開口：“允初，今后若有顯貴之人迫使你我分開……”

    “不會?！绷涸食跸春檬?，來不及擦，就這么握住他的，堅定道，“我不會放手。”

    嵇瑾軒眼中閃過一抹疼色，伸手摟住他，反吻上去。

    美人如此主動，倒讓梁允初不安了。

    “嵇徽，怎么了……”

    他在喘息間隙，輕輕湊上對方鼻尖，極盡溫柔，“是有人與你說什么，做了什么嗎？”

    “你與夫君說，不讓你受欺負?！彼麌烂C道。

    “……”美人任由他這樣占便宜，面上搖頭，手上抱的更緊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嵇瑾軒也沒想瞞，小聲道：“有人托那送飯宮人，在我碗里多添了兩塊rou。”

    “嗯？”梁允初沒想到是這件事。

    “我昨日回絕了?！憋幍皖^，愧疚道，“可是……頭幾次不察，還是吃掉了?！?/br>
    “……”

    梁允初哭笑不得，不知該說什么好，最后扶額道，“是我的錯?！?/br>
    “那rou……”梁允初沒想到是這樣的結(jié)局，無奈笑了，“我該告知你，那rou是我托傳的?！?/br>
    其實，前朝祭酒本就管理過貢院，德高重望，名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更何況梁允初這一層身份擺在上面，是以家中人早便傳好了信，他才有能耐結(jié)識宮人，并將自己碗中的rou悉數(shù)挑給了嵇瑾軒。

    梁允初擁著美人，心里苦笑，早知嵇瑾軒是這樣敏感的性子，他便不會做這種讓人難堪的事了。

    可說到底，還是為了心上人。

    嵇瑾軒明白過來，回味出自己鬧了個大笑話，不由得捂住嘴巴，懊悔道：“就是怪你，你若早說……！”

    早說那rou他一定會吃，也不會影射宮人不公了。如今這樣，嵇瑾軒恨不得改頭換面，好讓明日那人再來，全然忘了是他。

    ……

    如此彎繞了幾日，最后一科策問在考鐘敲響之際收了紙卷。

    他們考完會試便住回了學(xué)館。會試放榜后還有磨勘，即將朱卷與墨卷送至禮部，并由禮部組織相關(guān)官員進行復(fù)查。從考生的試卷到鄉(xiāng)試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在磨勘范圍之內(nèi)。倘若發(fā)現(xiàn)朱、墨二卷不符抄襲，以及文體不正、用詞不當(dāng)?shù)惹闆r，即行斥革功名。

    縱然考生學(xué)問再高，也在后十五日提心吊膽，會試一天不放榜，他們便一日不松，放榜次日便要考殿試，誰都爭著一口考狀元的氣。

    “且看你與蕭瑜，誰能奪魁。”

    宋青知捏著一卷紙，往梁允初面前搖了搖，“梁兄，這是兩家學(xué)館考生投的第一?！?/br>
    清松無疑是梁允初，啼楠自然是蕭靖淵。

    “這有何用？”嵇瑾軒驚訝問道。

    “自然有用，待到明日殿試，圣人自然知曉誰的名氣大?！?/br>
    就要放榜，梁允初一點也不著急，會試只是殿試入門，暫且分個誰高誰低罷了。

    嵇瑾軒看他不言，也頓覺無味，跟著一同看起策問學(xué)識來。

    禮闈新榜動長安，九陌人人走馬看。天還晦暗，宮人揚聲道“讓路”，隨后便被簇擁到貢院外貼榜紙。

    眾人一窩蜂湊上去。

    蕭靖淵第一，梁允初第二，第三是啼楠學(xué)館中人，第四第五是別家學(xué)館頭名，第六是嵇瑾軒……宋青知排第八，王彥淳第十一，范寶琛第二十二，劉道明之類則在二十五以后。

    貢院外人聲喧嘩，議論紛紛，梁允初全然無視，而是小心拉著嵇瑾軒的手防止走散，邊走邊道了一句：“待過了殿試放榜，我定要……”

    后半句是耳語，旁人看他二人親密，多是笑他要“輕車快馬，一日看盡長安花”。而嵇瑾軒自己紅著耳根，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事。

    會試放榜后又有復(fù)試，其則為防止考官徇私舞弊，試題常由圣上親命。復(fù)試成績分為四等，一至三等準(zhǔn)其參加會試，四等罰停會試一科或數(shù)科。清松學(xué)館的學(xué)生刻苦勤奮，無一不順利獲取了殿試資格。

    殿試內(nèi)容，只有經(jīng)史時務(wù)策一道，每策包括三至五題。試題于前一日由讀卷官在文殿內(nèi)密擬，經(jīng)由圣上確認后再交宮官用黃紙書寫，當(dāng)晚印刷，第二日凌晨發(fā)給考生。試卷用白宣紙裱成，前面是素頁，備寫履歷三代；后面畫一紅線接下寫策文。策文字數(shù)少則五六百宇，長至千余字。

    到殿試那日，貢生們一身輕松，摩拳擦掌，紛紛拿出了看家的功底。

    殿試第二天即開始閱卷，一般兩日內(nèi)閱卷完畢。讀卷官先閱自己分得之卷，然后再輪流互閱。評卷標(biāo)準(zhǔn)，多偏重書法，甚至苛求于點畫之間。對于策文內(nèi)容，無明顯錯誤即可算過。

    接下來就是等放榜。

    梁允初考完殿試，便尋了個僻靜處與嵇瑾軒吃飯，飯后他們借了一匹渾白高馬，往城郊而去。

    “梁衡，你慢些……”

    跑的太快，嵇瑾軒怕誤傷了人，擔(dān)憂說。

    馬背上，兩人的身軀交錯，前后溫?zé)嵯鄵?，梁允初將頭擱在美人肩頭，輕聲道：“喊錯了。”

    嵇瑾軒無奈道：“好哥哥，我算求你，這里非是街市，也有人家在……”

    顛簸中，梁允初拉了拉韁繩，稍稍停了下來，含咬他的耳朵，笑道：“前面開了海棠，換一聲好聽的，我便帶你去看?！?/br>
    “……”

    這人如今肆無忌憚，嵇瑾軒毫無辦法，又不想日后縱他折騰太狠，只得先給好甜頭。

    于是片刻，美人溫柔回頭，如愿輕喚道：“夫君?！?/br>
    人間春日芳菲，京郊白馬得意，一路蹄踏青草，縱情弱冠韶華。

    他們?nèi)タ撮L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