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身外事
嵇瑾軒近來心中隱隱不安。往日,他每每做完公務出翰林苑門,都能見梁允初站在車旁等他。 如今接連十余天,他都只見隨行小廝一人在車下靜候,問人去哪兒做什么,小廝只搖頭說,主子自己騎了匹馬,往皇城去了。其余一概不知。 “老爺,掌事新釣了條鱸魚回來,廚房燜著湯,咱們回宅院嗎?” 嵇瑾軒看了眼宮門的方向,垂眸淡聲說:“回。” 太康八年四月中,京街鬧市人聲攘攘,經過前面一家布衣店時,嵇瑾軒讓小廝停了車。 “老爺在車上歇著,新衣我去拿就好?!?/br> “你且候著便是?!?/br> 嵇瑾軒掀開車簾,跳下車轅,提步往小店中去,那店家正是王彥淳的妹子,見了他來,忙不迭上前迎道,“大官人!月前要的衣服就要送去,怎么這會兒親來了?” 嵇瑾軒和善笑了笑,道:“想著五月天熱,我也來做一套?!?/br> “行!”王妹子眼睛笑成一條縫,招呼來身側的丫頭帶他去里間量衣。 里間便是以布簾作隔,丫頭見過兩次這般天仙似的人,心里知道這人做官,且已成了親,不禁有些局促,手腳不甚麻利,慢吞吞的。 嵇瑾軒正配合著抬胳膊,忽聽外頭一衙內帶著妻兒正嘮閑,笑著說些什么,隔間不隔音,聽的一清二楚。 婦人問:“那梁家那邊……如何說的?” “自然要接下!他梁允初若是攀上了,從此便是皇親國戚,日后青云直上,誰還敢攔?” “……” 丫頭正也聽見了,不禁雙手一顫,尺布一松就掉在了地上,她驚慌失措蹲下去撿,又不小心蹭亂了嵇瑾軒的衣擺,“小女眼拙,對不?。∥沂恰?/br> “無妨?!憋幝曇羧岷停犉饋頍o甚波瀾。 于是尺量繼續(xù),丫頭心里松了口氣,手還顫著,不住去偷偷打量官老爺的神色,見他仍自如平和,仿佛外頭說的無關自己。 而那婦人還在說著,“我聽人說,那榜眼是年前成了親的,屋里有一位原配美人?” 衙內笑了兩聲,道:“管他什么原配,皇旨降下來,要么休妻,要么做小,還能委屈公主不成?” 喜新厭舊,始亂終棄。婦人默然半晌,嘆道:“你們男人,真沒一個好東西。” “……” 丫頭滿額細汗,手上的活兒總算做完,掀開簾子說,“煩請官人移步前廳,隨我挑選紋飾?!?/br> 嵇瑾軒神色如常,未曾聽聞什么一般從那對夫婦身側經過,期間王妹子快步上前遞給他要的衣服,小聲說:“恩人委屈了,小店失察……” “無事,不算你的錯。”他看著王家惶恐的樣子,不禁暗中嘆息。閑言碎語罷了,她又誰也得罪不起,眼下只能干著急。 嵇瑾軒指著上面的一道花紋說,“要這樣的,左右開襟,翻領綴上便好?!?/br> “其余均做一樣……等等?!彼氲绞裁?,笑了一下,輕聲說,“里衣做薄,六月往后,單穿也涼快?!?/br> 王妹點頭記下,嵇瑾軒跟著結了賬,忽然又回頭走過來。丫頭跟在后面看的心驚,正替那對夫婦打著心鼓,便聽他密語般說了一句,“方才我說的那件——” “千萬,越薄越好?!?/br> 待到歸家時,天已黑了半邊。推門穿廊而過,只一偏側廂房燃了燈,昏暗中嵇瑾軒孑然一人站在外頭,顯得有些孤寂。 他走過去敲了那扇門,不多時里面的人披了衣服出來,神色迷蒙,道:“二嫂?” “你又睡過半日?!?/br> 嵇瑾軒無奈,伸手點了點他的額,揶揄道,“還說要娶瑾潔,我作她兄長,絕不讓你這般懶散的進門?!?/br> “好二嫂,我昨日得知潔meimei要來,一宿高興的沒睡,習了半天書,方才實在困了……” 梁允灝趕緊將衣服穿好,端好立正,巴巴跟在嵇瑾軒后面,他急急解釋完,又問,“咱家何時開飯?” 嵇瑾軒看了眼門扉,勾唇道:“現下便好,你去廚房看看?!?/br> 美人大概是有些生氣,不想等人了。 夜中,月亮掛上了樹梢,梁允初才敲門進來,喊小廝起來將馬栓入馬廄,然后一路穿過廳堂。大多已歇下,燈還暖暖燃著,像是特意給誰留的。 他心中泛起柔軟,一路不停,直直去了臥房。 嵇瑾軒剛沐浴完,墨發(fā)半濕,眼角染了淺粉紅暈,面頰如玉,周身縈繞著冷香,正俯身在桌前看著什么,身上只著了單薄的褻衣褲,也不怕著涼。 梁允初從身后走過去,將那細腰圈進懷里,細密的吻落在美人的雪頸上,底下挑開他的衣襟鉆進去。 “嗯……” 嵇瑾軒半睜著眼睛,情不自禁地哼了一聲,隨后按住他的手,低聲說,“不許。” “徽兒,我想了你好些日子……” 梁允初熾熱地盯他,伸手去扒美人的褲子,“明日歇假,今晚就做一次。” 嵇瑾軒不看他,道:“留了魚湯,你先吃飯……唔……” 根本由不得他拒絕,這人將嵇瑾軒按趴在桌上,背后握住他的腰,用手指淺淺動作了幾十下,便心急地慢慢闖入。 “慢些……哈??!” “別喊。”梁允初咬他的耳朵,“小弟還未睡。” …… 一場云雨過后,嵇瑾軒渾身是汗,早知便不沐浴了。他斜靠在床塌邊,看著梁允初來來回回將浴桶灌滿熱水。 “梁衡。” 嵇瑾軒平復著呼吸,看著他說,“是哪個公主?” “……” 梁允初笑著嘆了口氣,轉身過來拉起他的手親了親,又穩(wěn)穩(wěn)將人抱起,待兩人都泡進水里,他才輕輕撥開美人額前的發(fā),說,“沒有什么公主。” “不管外頭傳了什么,瑾軒,我既已與你成親,便不會再娶旁人?!彼麥厝嵴f。 嵇瑾軒點頭,埋進他的懷里,小聲道:“我信你的,只是怕你敵不過?!?/br> 他倒是肯信梁允初的話,但對方位高權重,要作何要挾也未可知,一個公主與他搶,他沒有底氣一定能護住。 “我總是瑾軒的,誰也搶不了。”梁允初與美人耳鬢廝磨,喃聲說完,忽然頓了頓道,“相公,我餓了?!?/br> “你不是才吃過?!憋幪裘伎此?/br> 梁允初吻他的唇,又與他攪作一處,“唔,想喝魚湯……” “你還……不要臉,說了做一次……” “就是魚湯,晚上給我留的……” …… 四月末,嵇瑾軒才停到家門,便見一人站在宅邸外,疑惑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聽見聲音轉過身,拱手道:“小人承公主口諭,來請嵇官人前去喝茶。不知官人何時歸來,特在此等候?!?/br> “喝什么茶?”嵇瑾軒攥了攥手指。 “西湖龍井。” 那人笑了笑,“公主掛念官人家在江南,前日跟圣上討的茶,這會兒去茶還正熱?!?/br> “……” 嵇瑾軒重新坐上馬車,心中驚異。方才的話似乎在提醒他什么,莫不是圣人賜了婚…… 他面色白了一瞬,忽然想起從前梁允初說的:“……哪怕真的壓下圣旨,我也要說,自己心有所屬了?!?/br> 難不成……這真要殉情么。 他心中一陣陣發(fā)緊,最后強行壓下不安,開始盤算對策。 他們的宅邸在京街西面,公主府在東邊,路途很長,車行的緩慢,幾次嵇瑾軒都想跳車逃了,但看著拉他的人又像個公事公辦的,一路面上都帶著笑,不由得讓他放松警惕。 待跟著下了車,穿過典雅的前廊,嵇瑾軒神色凝重,不知情的還以為他決心赴死。 “殿下,人來了?!辨九谑掓ド砗笳f。 “貴客,賜座?!?/br> 嵇瑾軒手心發(fā)疼,欲言又止,在亭中石凳上坐下。 公主高貴,單是一個背影就可看出身姿婀娜。蕭妤青絲搖曳,身著華服,靜靜站著喂水里的魚,忽然她開口道:“怎么,即便知是公主,也不愿行禮么?” 嵇瑾軒垂眸起身,道:“臣請公主安?!?/br> 蕭妤挑了挑眉,轉過身看他,道:“梁衡竟沒陪你來?” 嵇瑾軒抿了抿唇,說:“梁卿仍有公務繁忙……” “哪里有如此多的公務要他辦。”蕭妤哼了一聲,伸手撫上他的肩,酥手泛著脂粉香,頗有些輕佻的意味。 “難怪?!彼戳孙幰粫?,嘆了口氣,手腕使力按他坐下。 “若沒有梁衡……” 公主眼中可惜,“我今日便要將你搶了去,留我府上當駙馬。” 她伸手拿了杯茶,放到嵇瑾軒面前,柔聲道,“我知你家住西湖……西湖哪里的?” “云水?!憋幒斫Y滾動,眼中發(fā)澀,看著杯中茶葉,只覺得心涼。 “嗯……何時認識的?!彼龁柕氖莾扇恕?/br> 嵇瑾軒沉默了一會兒,答:“前年冬日?!?/br> 公主抿了口茶,輕聲說:“原來是同窗?!?/br> “那……” 蕭妤勾唇道,“你們誰先動的心?” “……” 如此拿捏逼問,嵇瑾軒的眼眶微微紅了,他憤然起身,又作禮節(jié)彎下腰,深吸一口氣,揚聲道:“臣請公主高抬貴手。” 她聞言,放下拿杯盞的手,靜靜看著他。 “我與梁允初早已立誓,生同衾死同xue,生生世世不分離,就算公主真除掉了誰,另一人也絕不獨活?!?/br> “……” 水中亭內,香茶一口未喝。蕭妤看著神情堅毅的嵇瑾軒,不由得轉身過去,捂嘴笑了。 “好一個癡情美人?!?/br> 她掛著淡淡笑意,溫和道,“原本還要再逗你一逗,如今真是狠不下一點心?!?/br> 聽她的話,嵇瑾軒面上一愣。 “回去吧,我已請圣上下了旨?!?/br> 公主再度走近,伸手點上他的額,笑道,“你的衡郎,要娶誰都可以?!?/br> “……” 回去的路上,仿佛劫后余生,嵇瑾軒身軀發(fā)顫,覺得周身的血是涼的。 要下車時,剛掀開簾子,他便看到梁允初翻身下馬,朝他這邊跑來,伸手緊緊擁住,道:“去哪里了,我找了一個時辰……是見誰了?” 嵇瑾軒搖頭,耳邊聽著他沉穩(wěn)的心跳,心中安定,開口卻哽咽了,“梁衡,我……” “不哭,徽兒?!绷涸食跣奶鄣赜H他的唇,也不顧這是外面,直接將人打橫抱起,快步走進兩人臥房,抱戀人坐在腿上。 嵇瑾軒任由他給自己擦眼淚,輕輕啜泣了一會兒,然后紅著鼻尖回吻他。 交融的感覺讓人溫暖安心,美人很快便止住了淚,喘息道:“我都知道了?!?/br> 梁允初啄吻他的眼睫,待到咸澀完全消弭,他才扣住嵇瑾軒的后頸,來回撫摸脊背,問道:“公主與你說的?” “嗯?!憋幰稽c點笑了。 其實這都是蕭靖淵的主意。 太康年前革新一事,牽扯人數眾多,今朝考入一批進士后,不少人拉新人造勢,表明立場,這些原本無關梁嵇二人的事,但不乏有皇子公主卷入其中,有些便尋過梁允初。 梁允初自然無心參與,原本都是回絕,直到二殿下也找上了門。 蕭靖淵知道梁允初早便被群臣惦記著,私底下都看中了這位榜眼,要拉回家做女婿。因而他道:“你站我這邊,我有法子讓你二人名正言順,屆時無人敢以此要挾?!?/br> “那殿下如此,便不算要挾了?”梁允初無語道。 “自然不是。”蕭靖淵勾唇,“至少全了某人的心愿?!?/br> “……” 二皇子與公主蕭妤一派,他們早便算好了主意,公主原意為尋梁允初作駙馬,待朝中安定后和離,傳出了風聲,很快被蕭靖淵否決。 但圣上依然知道了,他傳公主入宮細說此事,蕭妤無法,只得說清了原委始末。事后,父女二人覺得可惜,于是蕭靖淵便出了個主意。 “兒臣也以為,賜婚不如成全來的誘人?!笔掓バα耍盎市值姆ㄗ用?,直拉了兩個,又助他二人免受旁人脅逼?!?/br> 幾天后,梁允初便在家中接到圣旨,賜他婚娶自由,若遇難處,皆可承求皇恩。 其中恩惠看似意味不明,知情人卻都明白,梁家從此便是圣上的身邊人,而所謂嵇瑾軒,待群臣反應過來時,竟早已與梁允初白首不離了。 這下,梁嵇之間再無阻隔,有艷羨的,恨不得將他二人寫入詩中做鴛鴦,或是編成戲中絕代璧人,為天下傳唱。 但偏偏連圣人都幫他們壓著。 人盡皆知,也無人可知。 …… 事情都做完,梁允初按時在翰林苑門外等著,卻直到天黑也不見嵇瑾軒的影子。一問才知,美人提早半個時辰從后門走了。 而待他歸家,這人也無蹤影。嵇瑾潔剛伺候了祖母睡下,看他焦急便道:“兄長托我給你帶了話?!?/br> 她遞來一張紙,上面寫著一家棧子,瞧著名牌有些熟悉。 一路騎馬,半柱香不到他便如約到了地方。竟是他們去年初一、著急歡好的地方。 梁允初心跳怦然,他依著記憶尋到那時的房間,敲了幾下門。 “門未關?!崩锩?zhèn)鱽砻廊说穆曇簟?/br> 他定了定神,輕柔推開,宛如打開了一件禮物。 屋內,嵇瑾軒周身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也可以說是一件白紗衣,軀體若隱若現,甚至連褻衣都不算。 沒有燃燈,他靜靜坐在月光下,像個與世隔絕的美仙人,又或是個勾入紅塵的妖魅。 他見梁允初站著不說話,不由得溫柔笑了。 “梁卿可算尋到我了。” 美人沖他抬起手,聲如蜜糖,軟綿道:“錦被里好冷,快與我暖暖?!?/br> 走近以前,梁允初驀然想起二人說過的情詩,那一句撩撥心弦的:想君思我錦衾寒。 當時不察,原來自己一早便被視作獵物。 他一邊吻他,一邊將人壓到塌上,衣衫剝落以前,梁允初停下來問:“何時開始的?” 嵇瑾軒抬頭親他一口,道:“你信么,我也是一見鐘情?!?/br> “我那時騙你的?!绷涸食趼犕晷α?,“我是因色起意?!?/br> 誰料嵇瑾軒挑了挑眉,說:“我早知道了,你偷親過我?!?/br> 其實那天冬至,他迷迷糊糊中,感覺到這人在抱他,后來還輕輕吻他……他原本以為是夢。 但成親以后每晚,梁允初都不厭其煩地如此親昵,他才恍然大悟。 那時幫他答名,替他算賬,后面還帶他吃餃子,說給他暖被窩,這些皆是“因色起意”。而嵇瑾軒后來那些心思和動作,也亦如是。 兩人都覺得慶幸。 他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過一屆科舉選上來的朝中小官,如今能這樣惜惜相依、終生相守,一路得了太多貴人的相助。而唯有真情始終,方得圓滿。 五月暖陽底下,冰雪消融殆盡。 時日和風,花前月下,戀人濃情相擁,覺得最好之事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