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子是個好東西
夏聲滿意地用余光看見那個他一直覺得合該不得好死的寧峰主被拖進殿內(nèi),笑意盈盈。 這就是報應。 他不耐煩地撕扯下自己臉上那張人皮面具,戚渙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懼更讓他心花怒放。 “師尊,你終于認出我了。” 戚渙被送回來那天,夏聲就注意到他渾身刀傷遍布,肩頭的臧印被強行剜得一干二凈。 臧印是死契,是烙在骨頭里的,生生世世永不得消,哪怕死了燒成灰也能看到。想去掉除非剜皮削rou斷筋挫骨,那種痛苦任何人都無法想象。 容恕洲以君子之名受天下稱頌,沒想到背后折磨起人來,倒也很有一套。 如果不是太惡心容恕洲那副高潔傲岸的虛偽模樣,其實他是很愿意和這種人交流交流的。 夏聲知道戚渙從來喜歡的那個人是容恕洲,把他送到容恕洲手上,是為了斷了戚渙的念想。 容恕洲或許曾經(jīng)對戚渙動心,或許沒有。 但是任何情愫都抵不過怨恨。 哪怕曾經(jīng)真的有過,也只會讓容恕洲下手時更狠罷了。 世人比起喜悅更愛仇恨,神也如此。 沒有人能幸免。 現(xiàn)在他只需要再用噬魂蛛修改一次戚渙的記憶,把他曾經(jīng)做過的事改到容恕洲身上,戚渙就會永遠地聽話了。 只有沒有希望的人才能真正乖順馴服。 戚渙骨頭太硬,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折騰這么一大圈,他也是迫不得已。 他會作為戚渙沉浮于痛苦時及時出現(xiàn)的救世主,會把他好好地保護起來,會對他很好,他們會有很長很幸福的一生。 戚渙的一生,就是他的了。 但是那之前倒是要由內(nèi)到外把戚渙好好地清理一下,在容恕洲手上那么久,太臟。 夏聲瞳孔渙散又聚合,不大的眼眶里密密麻麻兜出數(shù)十瞳仁。他直直地盯著戚渙,眼角逐漸擴大撕裂,深紅的海棠花枝爬上他粗黑的臉,糾結(jié)疊加的嬌艷顏色竟像是有生命一般招搖舒展,帶著可怕的吸引力侵入神智,使人不由自主陷入那花葉交疊的詭譎渦旋。 “你喜歡他,可他恨你,對吧?”夏聲的聲音溫柔至極,帶著蠱惑。 “可我愛你啊?!?/br> “師尊,你看看我?!?/br> “師尊,我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吧,都過去了好不好?!?/br> “我們好好的在一起?!?/br> “好不好?。俊?/br> 隨著夏聲輕柔的話語,戚渙眼里逐漸灰敗暗淡,木訥成一個精致漂亮又懵懂無知的玩偶。 夏聲很熟悉這樣的眼神,第一次使用噬魂蛛的時候,戚渙就是這樣的。 他看著自己的作品,眼里盛滿孩童般的滿意與喜悅。 “走吧,師尊,我們回家好不好?!?/br> 夏聲眼里滿是璀璨的神采,看起來就和那些開朗陽光的弟子沒什么兩樣,甚至他的容貌都可以算是出類拔萃一表人才。 戚渙不禁感嘆,這真不能怪自己眼瞎。 看到戚渙木然地點了點頭,夏聲笑容愈大,他握住了戚渙的手十指相扣,一根根撫摸過戚渙的手指,摸到那根崎嶇不平地小指更是心疼地來回愛撫。 早知道會變形,就讓那些人下手輕點,這么漂亮的手,可惜了。 目光逡巡到戚渙身上,夏聲像個被欺負了的孩子拉下臉色。 戚渙一身荼白,直裾深衣珠屐簪纓無不內(nèi)斂矜貴,這種假意惺惺的端雅莊肅帶著分外鮮明的另一人的色彩,完全的包裹了戚渙的身體。甚至那件樣式莊重的外衫上還暗刺著蒼龍族騰,活像是在戚渙身上蓋了個不太顯眼的章。 夏聲被這種侵略所冒犯,兩只圓眼勾成刀子,抓著戚渙腕骨的手不斷用力,力道大地把那層包著骨頭的皮都捏變了形,戚渙蒼白的皮膚上立刻泛起瘀紅。 見他面色不虞,戚渙忍著疼抬起另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袖子,眼中滿是單純生澀的乖順,“你不高興了嗎?” “你別不高興,我這就脫掉。” 學道上常有人來往,一岸之隔的水榭上更是聚起了三三兩兩剛下學的弟子,夏聲放開了他的手腕,冷冷地看著他“脫吧?!?/br> 戚渙毫無猶疑地解開自己的衣帶,外衫,襦裳,深衣,長襌,褻衣,動作干干凈利落毫無羞恥之意,甚至不時惶急地瞄著他,生怕他等得不耐再次生氣。 族騰上踏火臨風的蒼龍剛好朝下落在前夜下雨淤出的水洼里,慢慢被洼中污水浸透了半條尾巴。 夏聲不能忍受戚渙身上穿戴著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但是戚渙的反應顯然取悅了他,就在戚渙將自己脫得只剩一層中衣的時候,頗為寬宏大度地喊了停。 “行了?!?/br> 薄稠的中衣并不能很好地遮擋人的身體,戚渙的領(lǐng)口散了一半,深邃的鎖骨支棱地撐起衣料,連凹陷下的地方都布滿了淺淡的粉痕。 那個形狀的走向是刀疤,顯然這薄薄只剩一層皮的地方也曾被銳利的刀鋒剜起,過深的傷口沒能在戚渙天賦異稟的體質(zhì)下完美愈合,留下了一點無傷大雅的痕跡。 夏聲低頭親了親那處傷痕累累的凹陷,卻在目光觸及再次慨嘆。 誰能想到衣冠齊楚下,會是這樣一具傷痕遍布的身體呢? 容恕洲選的那身衣物很適合戚渙,甚至可以說品味非常好。他曾經(jīng)挑選過很多服飾來裝飾戚渙,美則美矣,卻往往感到有所欠缺,就好像什么重要的且有趣的東西被丟棄了一般。 但剛剛的戚渙不一樣,穿上那身衣服,戚渙更像他最初的,原本的樣子。 更像那個高矜漠然,不可一世的汲垣仙尊。 可這個汲垣仙尊又被剝?nèi)チ四菍恿钊擞憛挼膹娪?,他是溫順的,聽話的,不會危險地反抗,不會吐出傷人的話語,錦衣霧綃遮擋的是滿身被凌虐過的痕跡,一如他最心軟愛憐的模樣。 若非命運弄人,他是當真愿意與容恕洲有所交流的,這是一個將君子扮演到極致的聰明人。 受此啟發(fā),夏聲取下戚渙胡亂插著的銀簪,仔仔細細幫他綰起長發(fā),動作輕柔地好像最體貼入微的情人。 “師尊,我給你換一身衣服好不好?” 冗虛四峰,中有汲垣殿,戚渙跟在夏聲身后走過那層結(jié)界的時候,甚至有一絲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恍惚。 他墮魔后,汲垣殿就成了冗虛派的不祥之地,有時候會有年少膽大的弟子偷闖進來玩鬧,也會有生活不濟的仆役來拿些值錢的東西。 殿外他種下的那棵帝休已經(jīng)被劈爛燒成了柴,滿地瓦礫垃圾壓斷了殘存樹墩上新抽的嫩芽。 打開那扇灰塵遍布的偏殿門,夏聲眉目溺滿溫柔,他要找的東西太久遠,花了幾炷香的時間才從一個被遺忘多年的衣箱中翻出來。 那是一套回云蓮紋常服,材質(zhì)很是普通,刺繡也不精致,甚至現(xiàn)在拿在手里會顯得有些寒酸??善轀o當初就是穿著它在淮沉臺一劍挑翻了冗虛劍圣裴聽瀾,拔得頭籌為天下所知。 他也是那時心動,告訴自己一定要得到這個人。 戚渙天生骨相優(yōu)越,穿上少年時的衣服也并不顯得突兀,肩若削成,風姿特秀。夏聲只給了他一件外衫,已經(jīng)有些白的發(fā)舊的衣物下只著了一件中衣,顯得他整個人都有些縹緲的空蕩。 夏聲捏著他的下頜來來回回打量,幾乎愛不釋手。 他破天荒沒有給戚渙戴任何多余“裝飾”,撩起下裳垮坐到戚渙大腿上,傾著身子吻了吻戚渙的頸窩。 “師尊真漂亮?!?/br> 夏聲把頭埋在他肩上,聲音帶著少年人般的可憐。 “師尊。” “我以后對你好。” “你要什么都給你。” “師尊別看別人?!?/br> “喜歡喜歡我吧?!?/br>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戚渙眼中迷蒙艷麗盡數(shù)洗褪,他小心惶惑地抬起手搭在夏聲背上,目光卻沉冷地近乎鋒銳。 他的手輕輕撫下去,好像在安撫身上的人,觸及夏聲穿在外袍內(nèi)的甲胄,微微用力,尖銳帶毒的狼牙胄割破手指,一股鮮血迅速發(fā)黑,隨即悄無聲息地鉆入夏聲的后心。 殿內(nèi)燈燭都已枯萎,只有角落里遺留的一盞長明燈,在灰塵狼藉的偏殿里照出一小片躍動的光點。 夏聲心跳地飛快,暈暈恍恍覺得自己被奉上云端,他不可思議地靠在戚渙身上,享受著這個不會被拒絕的擁抱。 以前戚渙從不會這樣對他,戚渙會安慰他,會給他上藥,會手把手教他持劍握刀,一招一式。 可是他對每個弟子都一樣好,一層胸膛隔著,你能感覺到下面的心是硬的。 其他弟子都說戚渙偏寵于他,可他們不知道,戚渙從沒多看過他一眼。 一次都沒有。 后來戚渙墮魔,被壓上伏仙臺毀去丹田靈脈。 他救了戚渙。 可戚渙不看他。 戚渙憎惡他,防備他,甚至他毫不懷疑,只要戚渙得到一絲機會,就會立刻動手殺了他。 再后來他把戚渙送給仙門百家共賞,每個人都見過他赤裸浪蕩的模樣。 不會有人再要他了。 戚渙只有他了。 即便這樣,他還是喜歡戚渙的,如果戚渙再乖一點,他就可以在一起了。 可是戚渙還是不看他。 于是他修改了戚渙的記憶,試著讓戚渙相信自己只是一條供人泄欲的狗。 不能用來當一個愛人,那一個聽話的寵物也很好。 可是他不明白為什么戚渙失去了記憶還是不聽話。 明明只要他低一低頭自己就會放過他,他卻偏偏不肯。 傀儡符能讓戚渙做任何事,比如他能讓戚渙跪下,但戚渙跪在地上也能讓人覺得他瞧不起你。 這種感覺很不好。 他不解又憤怒。 明明他都這么喜歡戚渙了,戚渙為什么不能為了他學乖一點呢? 他只好建起幻境,試著打破戚渙。 其實他也很心疼的,可是戚渙實在太不乖。 忤逆,反抗,尋死。每一件都是他無法容忍的錯誤。 以后他們是要一輩子在一起的,戚渙不能這么不乖。 夏聲嘆了口氣,蹭了蹭戚渙的頸窩。 你要是早這樣多好。 也不用受那么多罪了。 不過以后不會了。 戚渙會很聽話,他們會結(jié)為道侶,戚渙也不會再對別人好了。 夏聲小心翼翼地托起戚渙的臉,端詳著他這一生中最完美的作品。 “你是我的?!?/br> —————————————————— 夏聲一時興起,便要帶戚渙去淮沉臺。 收徒大典分劍毒氣三修三道,第一策武試的前三甲可以直接擇師拜入主峰,其余落敗弟子再繼續(xù)進行第二策選拔。 算來今日剛好是第一策的初選,按慣例初選優(yōu)勝者可在淮沉臺與百家同筵。 夏夜初冷,戚渙面上不顯,跟在夏聲身后走上天階。 滿堂光燭,多是熟悉面孔,有經(jīng)年故交,也有一面之緣,想來大概有不少人是第一次見到他衣可蔽體的模樣,眼里流露出詫異。 人的記憶就是這樣,難改,也不難改,你脫下來衣服,別人記住的就立刻是脫下衣服的樣子,可是這模樣落進別人眼里,你再想把衣服穿回去,就難了。 高低賓客分列兩庭,一一起身恭迎,有資質(zhì)略輕些的,不知遵從的是哪門子禮數(shù),竟跪地俯首便拜,熙熙攘攘,好不荒唐。 夏聲不做任何說明,只是自得地握著戚渙的手,像握著一個真正伴侶的手一般,帶他一同走向主位。 戚渙不低頭也不四顧,于是不偏不倚與那殿中唯一坐著的人四目相對。 容恕洲的眼睛很深,目光冷淡,只輕描淡寫地略過他,并未多做停留。 戚渙心頭一繃,仿佛墜到極限的重物在失去依托后沒止境地下陷進流沙里,滿堂千萬雙眼睛探視逡巡,都不及這一眼來得使他無所適從。 兩只手拉著,一個人是很容易感覺到另一人的情緒的,夏聲很快注意點戚渙的失神,目光淬了毒的陰冷。 “師尊?!毕穆暤氖种竸澾^戚渙掌心,緩緩與他十指相扣。 “你在想什么?” “我……”戚渙轉(zhuǎn)過臉,他比夏聲要高出幾分,低下眼睛剛好看見夏聲脖頸上凸起的青筋,那下面是guntang的血,正隨著呼吸跳動。 這個距離,如果他割斷夏聲的脖子,旁邊的人有五成的可能來不及救。 “沒什么?!?/br> 夏聲看見他眼中驚惶,和一閃而過的刻骨恨意。 戚渙第一次失去記憶的時候,也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他。那當真是十分漂亮的,戚渙從不會哭,只是臉上的血漬和冷汗不斷流淌進眼角,把一雙充滿恨意的眼睛浸泡地剔透鮮艷,可你把那恨意剝開,就發(fā)現(xiàn)下面全是顯而易見的驚懼脆弱,他有很硬的骨頭,越硬越讓人忍不住想要一寸寸砸碎開賞玩。 不過被他那樣看著,也難免讓人覺得有點難過。 現(xiàn)在那眼神是給容恕洲的嗎? 夏聲忐忑又雀躍,恨不能立刻把戚渙的胸口扒開來找個直白的答案。 他玩味地睨著眼睛“去吧,回你的主人那去。” 然后他滿意地捕捉到了戚渙一剎不自然的抗拒。 夏聲在把戚渙送給容恕洲前,就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如果容恕洲有心與戚渙行那龍陽之好,或者再將戚渙轉(zhuǎn)贈他人,戚渙體內(nèi)的母蠱便會被喚醒,阻止他們真正發(fā)生關(guān)系。 所以他并不介意戚渙暫時待在容恕洲身邊,正相反夏聲很樂得欣賞自己這位心很硬的師尊,是怎樣接受來自曾愛慕過的人的凌辱折磨。 是不是也像在他面前那般惹人心癢。 如果有可能,戚渙大概更愿意立刻再受一次天罰,把天劫雷劫三十六道刑具再仔細體驗一遍。 而不是在這種情況下跪在容恕洲腳下,跪在專供奴寵侍候的小幾旁,被那熟悉的清苦氣息所包圍。 他寧愿天下所有人都見過他不堪入目的模樣,也不希望那個人是容恕洲。 為了方便靈修起了興味時能有東西稍作遮擋,小幾設(shè)得離筵席很近,近到戚渙能看見容恕洲落下的一角雪白廣袖,戚渙不斷用余光追隨著那片衣袖,計算著它與自己的距離。 忽然那衣袖近了半寸,戚渙霎時屏住了呼吸,長睫微戰(zhàn)。 “腿抬起來一點?!?/br> 戚渙不明所以,然后就看見兩團熟悉的云朵片滾進了他膝蓋抬起的縫隙里。 殿內(nèi)嘈雜,酒氣正酣,近在咫尺的溫潤苦澀的香氣像一道屏障,擋住了撲面而來的脂粉喧囂。 就讓人覺得,自己好像被保護著一般。 戚渙的心跳在狹窄的胸膛里遞次加快,慌忙繚亂地發(fā)出回響,那聲音實在太鮮明,大得幾乎像是能被身邊人所耳聞。 他怔怔地不知容恕洲本意如何,艱難地撐著身子不敢將雙膝落回實處。 容恕洲緊繃著的神色終于還是無可奈何地軟了,伸手將那雙撐到顫抖的腿按了下去。 柔軟的云朵包裹住了正隱約刺痛的膝骨,先前明明沒覺得地上的青金石磚有多硬,現(xiàn)在才后知后覺感覺到疼。 容恕洲沒多與他說一個字,收回手時也帶走了那片袖子,就在最后一角白即將被抽離戚渙的視線時,動作快于理智,戚渙伸手攥住了它。 容恕洲感覺到牽扯,低頭疑惑地看著戚渙,戚渙被這眼神燙縮了心尖,慌不擇路躲避視線。 于是目光猝不及防與容恕洲腰間配著的玉玨撞在一處。 或許所謂命運弄人就在于此。 有時上天賜定的希望,可能只是為了讓你失望時更徹底些。 那是一對粗糙至極的玉玨,是從前冗虛派逢年過節(jié)給弟子發(fā)壓祟錢時用來封箱湊數(shù)的裝飾品。 這種玉玨成色不比石頭好多少,也沒經(jīng)過雕琢,至多能值二兩酒錢,幾乎從沒弟子愿意留著,多半隨手扔了。 還住在十八周天時,戚渙就見容恕洲配過幾次,那時雖然還不記得,卻也覺得很是奇怪。 這卻是戚渙第一次近距離看清這東西。 那對玉玨上其實是被人用銳器劃出了些紋路的,粗糙又潦草,只勉強能看出是想湊出一個同心紋的模樣。劃痕很淺,大概有不少年頭了,但玉玨被人保護的很好,因而連那拙劣的紋路都顯現(xiàn)出幾分潤澤來。 正所謂以玉綴纓,向恩情之結(jié)。 即便這對東西粗陋得近乎失禮,容恕洲還是不避不諱地隨身配戴著,這意味著什么,戚渙已經(jīng)連想都不需要去想。 容恕洲仍微低著頭等他說話,他的舌根卻苦得受不住,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 戚渙感覺到身上有什么地方很疼,又不是皮rou的疼法,他依舊無意識地抬手緊攥著容恕洲的衣服,松垮的袖口在戚渙凸起渾圓的腕骨上勉勵支撐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滑落下去,露出了遮擋著的手腕上一圈淤青紫脹。 戚渙反應過來時,容恕洲已經(jīng)看見了。 那丑得令人驚心的淤痕像是最響亮一記耳光,抽得他避無可避無地自容,戚渙倉皇地松了手,已經(jīng)白得發(fā)舊的松垮衣袖重新垂落,遮住了他清瘦地近乎嶙峋的腕骨。 面對著容恕洲疑惑的目光,他張口結(jié)舌,費了好大勁才從喉嚨里咕嚕出一聲來“你……”這聲音格外喑啞難聽,于是被戚渙忙不迭咬碎在齒間。 一切都清清楚楚放在面前,再沒什么好問。 其實他早就應該注意到,容恕洲從不會借給他自己經(jīng)過身的衣物,從不在不必要的時候出現(xiàn),更是從來避免與他有過多的身體接觸,他給了他最仔細周全的照顧,衣食起居無一不熨帖精良,可這種周全首先是以界限作為底色,處處疏離分明。 容恕洲自一開始就把態(tài)度擺得清楚,逾矩的向來是他。 是他刻意地忽略,不斷地索求,以為只要不曾掀破最后一層窗戶紙,就可以放縱自己無止境地貪婪下去。 是他不該。 “怎么傷的?”容恕洲好看的眉毛擰起,手肘搭在左膝上,伏低了身子想去撩起戚渙遮住的袖口,戚渙跪得比他矮了一階,又垂著手,受了刺激似的縮了下胳膊,輕而易舉就避開了他的手。 反應過來后自嘲地笑了笑。 躲什么呢? 從他被送給容恕洲開始,體內(nèi)存的,身上戴的,皮rou上留的,多羞恥多浪蕩的都已經(jīng)拿出來臟過了一遍人家的眼睛,容恕洲聰明成那樣,還有什么可不知道的? 再不濟還有他幻境里被玩的破破爛爛那具rou身。 戚渙知道那副殼子被容恕洲用冰棺裝了起來放在后山,他去看過一次,本打算把殘存在軀殼里的神識剝離出來,結(jié)果看一眼就覺得實在反胃,只好作罷。 若到了今天還要妄談羞恥體面,也實在不自量力了些。 他主動掀起袖子展示給容恕洲看?!拔页鲩T時遇見了夏掌門,他讓我換了衣服,把我?guī)Я诉^來?!?/br> 他聽見自己聲音依舊難以入耳,便盡可能言簡意賅,說話時依舊以一種展示的姿勢抬著紫腫變形的腕骨,標準又恭順。 躲是沒有用的。 強行的遮掩永遠只會換來更大的難堪。 他所能做的,唯有把一切攤在陽光下,承認自己丑陋,承認自己下流,好歹還能顯出一兩分灑脫。 仙家多是虛浮器物,席間琉璃萬盞也照得沒有多亮,影影晃晃淌進戚渙眼里,宕起輕薄一層水色,那水色一剎而逝,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般,戚渙面上帶著漂亮的笑,眼中并無半點陰翳。 可容恕洲還是意識到,他讓戚渙覺得難受了。 他本的確心存了疏離的意思,不是要晾著戚渙,卻是為了防他自己。 戚渙被抹去記憶后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扭曲畸形的,他不斷被來自外界的欲望與仇恨所消耗,情感暴露于人前卻從未得到善待,久而久之,再心性堅忍的人也會下意識地尋求心理上的依托,未免模糊了心悅與感激間的界限。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戚渙甘愿與否,草率從事對其來說都是一種不公。尤其戚渙還身有情蠱,一生所寄,更應慎之又慎。 可道理歸道理,年少而起的心動,哪是這幾句道理就能收束地住的。 容恕洲把自己埋在案牘里忙了大半個晚上,無非是為了強迫自己不去想,未料真見了戚渙的那一刻,先前多少努力都還是徒勞無功,所以不敢看戚渙,才勉強收住一腔心亂如麻。 到底是太過疏忽,讓他不舒服了。 容恕洲冰涼的指尖略帶汗?jié)?,落在那片微棱的腫脹上“可還傷到他處?” 未等戚渙回答,容恕洲周身靈力大盛驟然抬頭,一翩廣袖在半空劃過近乎凌厲弧度,把凜空飛來的一個黑影直掠到地上。 那黑影是沖著戚渙眉心來的,太快以至于戚渙根本沒看清是什么東西就碎成了渣滓。 戚渙順著來處看向階下,一個裹著粗繒麻衣的少年明顯是被嚇壞了,臉上塞滿了不恰當?shù)捏@懼懊悔,已經(jīng)有些扭曲變形,可戚渙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他,若遭雷劈般被釘死在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控制好,對不起,不知道它會……” 少年語無倫次,慌張地猶疑著是不是應該跪下。 “站著說話?!比菟≈廾鎺щ[怒,音質(zhì)也帶了冷厲。 戚渙知道那少年說的是真的,主位設(shè)于高臺,看似與階下筵席遙遙相望,但夏聲貪生怕死最為謹慎,這寥寥數(shù)百天階,幾乎是一階一道結(jié)界,一個沒有飛升的孩子,多大的天才也沒本事把暗器送到他們面前。 除非有人借刀殺人,半路上做了推手。 果然,夏聲爽利的笑聲從不遠處傳來“小孩,你這毛毛躁躁的可不行,下手沒輕重也罷了,怎么都不看準些,竟還擲錯了人?” 那少年也是個能干大事的,很快從驚恐中脫離出來,有條不紊地先對著高臺上兩坐一跪的三人深揖而下,脊背筆挺舉止端肅,竟有那么一絲容恕洲的風范。 “在下衛(wèi)知行,方才失手險釀大禍,甘當責罰。只這位仙尊恐多有誤會,知行所得桂枝確是想要奉給汲垣仙尊,并非看錯了人?!?/br> 戚渙不敢看那個身姿筆挺的少年,心下驚嘆。 收徒大典第一策前三甲在武試后會各得一枝紅桂,可遞與自己仰慕的仙尊,若仙尊愿意收徒,就會折斷這只紅桂,表明承認了弟子的身份。 算起從他遇見衛(wèi)知行帶他入道,到如今不過短短兩年,沒有尋常仙家靈藥鍛體法典堆砌,剛?cè)腴T兩年就能在那如過江之卿的仙家公子哥里拿到武試前三甲,這已不是一句天資卓越可以形容,恐怕即便不能及當年的容恕洲,也個萬年難遇的好苗子。 這么小的年紀,既天賦異稟又肯吃苦,未來不可限量。 少年話說完,就看到那個方才還滿目笑意地和自己說話的仙長變戲法似的陰沉下臉。 “哪來的粗鄙小兒滿口胡言!” 衛(wèi)知行不知所措地望向高臺之上的戚渙,眼中似有求助之意。 忽然他眼中覆上迷惘。 戚渙無奈苦笑,知道這孩子終于意識到自己是跪著的。 面前幾案精巧細致,四側(cè)掛滿伶仃鎖環(huán)鐵鏈,槽中整齊羅列著大大小小長鞭竹條,助興器物,一側(cè)暗格打開還有鈞窯瓷裝的瓶瓶罐罐助,都是些烈性的yin藥。這場景就是再不諳世事的孩子也該意識到不對,何況衛(wèi)知行本不是象牙塔里長大的。 殿內(nèi)議論哄笑聲愈來愈大,衛(wèi)知行一身單薄布衣站在周遭錦衣玉袍中,頗無措地仰著頭。 一個滿頭沖天亂發(fā)的黑面男人捋了捋油花花的胡子,哈哈大笑著說“小娃娃,你來晚了,要是早上半個年頭還能讓你的汲垣仙尊給你吹個蕭,可惜現(xiàn)在不能嘍?!?/br> 衛(wèi)知行眨眨眼睛,雖然不知道吹簫是什么,但隱約明白不是什么好詞。 一個人開了頭,后面人就好接上了。 “瞎,也不一定,小孩你去求求那位圣尊,說不定他看你心誠,能把那汲垣仙尊借你玩兩天呢?!?/br> “小娃娃還是別碰這個嘍,那狐貍可會媚人,他這小身板可遭不住?!?/br> “小孩,你被人騙啦,那是個臧,已經(jīng)被圣尊收走了。你是個好苗子,要是愿意不如來我珩巖派,我……” “哎?你這人,你怎么還搶人呢?” “小孩我也愿意收你,我……” 衛(wèi)知行怔怔地,目光無處安托,又不由自主地看向戚渙,隱帶祈求之意。 “可是我……” 夏聲盯著那滿身土氣的少年,目光陰沉地幾乎要滴出水來。 “可是什么?” 夏聲抬起手,勁風劈空斬到大殿之后的血玉蓮花上,一副數(shù)丈長卷應聲而落,卷軸錚然砸到地面,烏木沉香的邊裱在剎那間摔裂成一把木柴,卻仍恪盡職守地帶著絹布向前爬,卷軸在衛(wèi)知行面前歪歪扭扭鋪展開來。 戚渙閉上了眼睛。 那卷軸上畫的是他。 有幻境里的,也有現(xiàn)實中。 卷軸很長,越過衛(wèi)知行仍然不斷向后蔓延,停在衛(wèi)知行腳邊的是一具蒼白軟爛的軀體,腹部鼓脹嶙峋,向上大敞著雙腿,兩片臀瓣間隱秘之處有密密匝匝的蜈蚣和著血爬出來,軀體的上半身被壓在一條純黑大犬下,但是看著“左鄰右舍”都是相同的臉,不難猜出畫的是誰。 衛(wèi)知行只匆忙瞥了一眼就再也不敢低頭,直愣愣地張著嘴,面上血色褪盡,將一雙溫和杏眼瞪得暴突隆起,整個人都如同被厲鬼掐死了喉嚨,就等著下一時半刻吐出一段紫黑舌頭來。 夏聲依舊陰著眼睛,卻笑起來“仔細看看,你要拜的,是他么?” “不是,不是他,……” 不會是這樣的,汲垣仙尊是他見過最好,最強大的人,怎會受人摧折凌辱至此?怎么會變成這個…… 他不斷搖頭,恐懼一樣后退,冷不防絆上卷軸翹起的邊角,踉踉蹌蹌又與畫中之人打了幾個照面,幾欲站立不起。 他不知怎么突然站住了。 那只是長卷的一個邊角,與四周精巧濃郁的風格不同,那副畫色調(diào)冰冷郁卒,畫的是一只手。 衛(wèi)知行只消一眼就認出那只手是誰的,甚至可以說,他對這只手的記憶深刻過了對戚渙整個人。 是這只手,接過了母親垂危之時釘死在醫(yī)館里支付不起的藥方,也是這只手,握著那柄名為溯淵的劍,劈破天荒,教會他任何人都有資格堂堂正正的活。 畫上用色單調(diào),一只手安靜地被鎖在刑架上,自指尖到腕骨都被烙鐵燙穿,焦紅外露的經(jīng)絡(luò)里凸起截截斷骨,一段小指被完全碾碎,只余一條皮連著指尖搖搖欲墜耷拉下來,一滴滴向下落血。 “這一式,叫星垂平野闊。” 戚渙以左手執(zhí)劍,異于常人。 那畫里,是一只左手。 他抬頭。 高臺階下三千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