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租界一家俱樂部內(nèi)。

    一名身穿短褂的中年漢子歪躺在煙塌之上，他生得圓臉單眼皮，兩條眉毛淡的快要隱形，本來可以是個非常和藹的相貌，但面孔上一條從額頭到下巴的淺白傷疤將他這份和藹整個切開，露出了其中隱藏著的煞氣。

    他的身邊坐著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正手持簽子為他燒煙。以至煙泡燒得了，少女將煙槍遞過去。漢子吸了一口，對塌下太師椅上一名正襟危坐的干瘦男子道：“那么重要的東西，老爺子生前看得那么緊，還能說沒就沒了？”

    男子扶了扶鼻梁上的厚底眼鏡：“小的懷疑是老爺子私下留給了三姑奶奶。”

    漢子噴出一口煙，搖了搖頭：“不能夠，她要是有，早就拿出來了，也不至于讓那幫白眼狼鬧這么久。”

    “那……”男子仔細(xì)觀察著漢子的表情，很有分寸地發(fā)出疑問，“會不會是老爺子在外面還有別的家？”

    漢子臉上沒什么變化，繼續(xù)一口接一口地吸煙：“外邊那些，我這里也已經(jīng)查過了?！?/br>
    “沒有發(fā)現(xiàn)？”

    “沒有?！?/br>
    “這……”男子面露難色。

    漢子這回終于抬眼看他：“現(xiàn)在幫里鬧得這么厲害，我離不開，你多費費心，繼續(xù)查。另外三姑奶奶那邊也派人盯著點，別讓她耍什么花招?！?/br>
    男子連連點頭：“是?！?/br>
    ……

    三伏天，驕陽似火。沈宅內(nèi)，沈孝年躺在一樓客廳的一張?zhí)梢紊祥]目養(yǎng)神，左邊架著電風(fēng)扇，右邊方桌上放著冰鎮(zhèn)西瓜和酸梅汁。

    他為了圖涼快，上身只穿一件輕薄汗衫，下身松松垮垮地套了一條短褲，兩條赤裸長腿踩在地板上的一盆涼水里。涼水經(jīng)過他二十多分鐘的加溫，也已經(jīng)不涼了，水光瀲滟，襯得他那雙腳如同白玉一般。

    他前陣子出海時的曬傷已經(jīng)痊愈，只存留著一點淺淡的脫皮痕跡，不明顯，想必過完這個夏天就能恢復(fù)先前本色。

    一名高壯結(jié)實的青年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外面走進(jìn)樓內(nèi)，進(jìn)入客廳后看到他這副模樣，不由得放輕了腳步。及至停在方桌前了，他快速掃視了一下主人這晾在外面的白胳膊白腿，輕聲喚道：“老板，我回來了?！?/br>
    沈孝年“嗯”了一聲睜開眼，對他一指桌上的西瓜，簡明扼要地說：“吃。”

    “我不吃了，老板?！鼻嗄曜叩揭巫优园攵紫聛恚胍覀€可以和他平視的角度，很謹(jǐn)慎地開口，“咱們那批貨，出了一點問題?！?/br>
    沈孝年立刻坐直了身體，蹙眉盯住他：“怎么了？”

    青年想要安撫他，但是沒敢去碰他的肩膀，只在椅子扶手上按了一下：“有兩個箱子進(jìn)了水，東西被泡了一大半?！?/br>
    沈孝年盯著他沉默一瞬，隨即在腳盆里一跺腳，恨聲道：“這幫混賬東西，當(dāng)初答應(yīng)的好好的，現(xiàn)在就這么辦事！”

    青年的褲腳被他濺濕了一片，但沒有在意，湊近他道：“消消氣老板，宋經(jīng)理跟貨運公司的人已經(jīng)在碼頭處理了，看看能不能挽救一些?！?/br>
    沈孝年急促地嘆了口氣，又轉(zhuǎn)頭看了看外面的大太陽地：“算了，我也去一趟吧，阿文你去備車?！?/br>
    那阿文答應(yīng)一聲，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沈孝年是真不愛出門，他前陣子親自跟著貨運公司的船出了一趟海，結(jié)果是對他們的服務(wù)很不滿意，這次換了一家，本打算在家里好好緩一緩，沒想到又出事了。

    上午十點三十分，阿文陪著他抵達(dá)碼頭，并且還為他撐了一把遮陽傘。上船之后，沈孝年一眼便瞧見了宋啟同，這位熟人介紹來的昔日學(xué)長此時一手拿著把小扇子給自己扇風(fēng)，一手拿著一摞清單，正在和貨運公司的人清點受損貨物。

    沈孝年喚了他一聲，宋啟同連忙賠笑著走過來：“賢弟，這么熱的天，你還要跑一趟。”

    沈孝年對待他的心情有點復(fù)雜，既怒其不爭又無可奈何，這家伙看著精明伶俐，實際是爛泥扶不上墻，而且在入職的第三天就開口跟他借錢。他看在孫伯父的面子上，還是把錢借給了他。這回跟船出海也是派他去，結(jié)果就是這么個結(jié)果，還不如自己去呢。

    若非知道俞興遙當(dāng)初并不知曉這家公司的老板是自己，他真要懷疑這老兄是俞興遙派來報復(fù)自己的了。

    將鼻梁上的墨鏡推到頭頂，沈孝年無言地審視了宋啟同片刻，就見他那臉上曬得黢黑，滿頭滿臉都是汗，頭發(fā)亂糟糟地沒個形狀，可見也是受了罪，滿腔的怒言就沒有發(fā)出去，只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兩下：“你呀！”

    宋啟同看出他生氣了，趕忙拉東扯西地講出一堆理由，全是貨運公司那邊的不好，不肯配合他們的包裝。

    沈孝年懶得在驕陽下聽他推諉，直接揮了揮手道：“你不必說了，先看看還有多少貨是好的，趕緊分出來，然后統(tǒng)計一下?lián)p失?！?/br>
    他又朝忙忙碌碌的工人看了一眼，看他們赤裸的脊背上的汗水，亮得幾乎晃眼，便又把墨鏡拿下來帶上：“我好找他們老板去！”

    一伙兒人在碼頭忙活到下午一點多，沈孝年乘坐汽車去了陳熹延在郊區(qū)的一處宅子。

    他進(jìn)門的時候，宅中客廳內(nèi)正熱熱鬧鬧的開設(shè)牌局，陳熹延穿著一身居家的睡衣褲坐在牌桌前，因為已經(jīng)連贏三把，所以眉飛色舞、喜笑顏開。忽然見沈孝年來了，他那笑容戛然而止，仿佛是忙不迭地調(diào)動出嚴(yán)肅陰沉的模樣，也不看他，單是盯著牌桌道：“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等我一會兒?！?/br>
    沈孝年有心斥他兩句狠的，但在這么多名紳闊少面前，他還是管住了嘴。

    有熟人招呼他過來玩兩把，沈孝年笑著拒絕了，跟隨仆人去了客房等待。

    十分鐘后，陳熹延哼著小曲兒推門進(jìn)來了，整理了一下身上服帖順滑的睡衣，他回手關(guān)上了房門。

    “那件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算算金額，我按保險金的雙倍賠給你?！标愳溲右贿吷舷麓蛄恐蛐⒛辏贿呌崎e地朝他走近。

    沈孝年知道他不差錢，但還是很生氣：“你能不能管管你手下的那些人，宋啟同說他們不肯配合我們的工作?！?/br>
    陳熹延在他兩步之遙停住腳步，轉(zhuǎn)而來到窗邊一個圓桌旁cao起一瓶白蘭地，倒了小半杯：“行，我一會兒就和他們說，下次不會這樣了?！?/br>
    沈孝年雙手抱胸靠在窗臺邊，實在是有些看不懂他。

    半個月前，他企圖強暴俞興遙那個表弟，結(jié)果是不幸被反強暴，他當(dāng)時快要氣死了，可陳熹延趕走了顧懷宣，關(guān)起門來對他長篇大論，不光痛斥他的惡劣行徑，還分析俞興遙和他之間的關(guān)系，分析顧懷宣與俞興遙的關(guān)系，分析他們幾人在生意場中的利益關(guān)系，他要不是屁股疼真想摔門而走。

    陳熹延在少年時代，就不是很看得上他，雖然陳熹延沒有親口說出來，但沈孝年看出來了。后來他跟俞興遙好上了，雖然沒有告訴任何人，但沈孝年知道，陳熹延也看出來了。之后只要有機會，這少爺就要對他冷嘲熱諷、指桑罵槐一番。再后來出了那件事，陳熹延見了他更是如同見了臭水溝里的死老鼠，邊繞著走還要邊啐兩口。弄的他一度懷疑陳熹延是不是暗戀俞興遙。

    可那晚，陳熹延忽然一改常態(tài)，對他講話時是非常的誠懇，告訴他如果去追殺顧懷宣，那他跟俞興遙之間就算徹底完了。陳熹延還勸他跟自己建立合作關(guān)系，因為一旦他與自己合作了，那日后少不了跟俞興遙碰面的機會，和好的可能性也更大。

    沈孝年聽得都快糊涂了，問他你不是也恨我背著俞興遙去找程光遠(yuǎn)嗎？

    陳熹延嘆了口氣，說事情過去這么久，他也有些理解沈孝年當(dāng)初的做法，雖是下策但也是個對策。

    這是沈孝年這么多年來第一次聽他說人話。

    他這個人，其實是比較心軟的，尤其陳熹延如今肯對他發(fā)出如此肺腑之言，還給出了一個非常優(yōu)惠的合作價格。于是，他被說活了心，決定跟陳熹延合作試試。

    至于那個顧懷宣，暫且放他一條生路，聽說他沒幾天就逃回保定去了，果然是個沒種的小崽子。

    經(jīng)歷過那一晚的談話，沈孝年以為他和陳熹延的關(guān)系會有所緩和，可在外人面前，陳大少還是一副冷若冰霜的嫌棄模樣，背了人后，卻又溫和可親起來。

    比如現(xiàn)在，陳熹延對他一舉酒杯：“喝嗎？”

    沈孝年搖搖頭，看他是個兩面派。

    陳熹延走到他身旁，也靠著窗臺邊坐了下來，同時抬起一條胳膊攬住了他的肩膀。

    “別生氣嘛孝年，我跟你保證，以后不會再發(fā)生這樣的事了。”

    沈孝年一晃肩膀，把他的胳膊從肩上抖了下去。

    陳熹延轉(zhuǎn)而去拉他的衣領(lǐng)：“喲，曬傷好了？”

    沈孝年只穿了一件襯衫，因為天熱，領(lǐng)口的兩顆紐扣還沒有系，被這么一拉，后背登時涼颼颼一片。他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從窗邊站起身回頭瞪陳熹延：“不要拉拉扯扯的。”

    陳熹延喝了一口酒，對他一笑：“我記得你小時候是特別的白，以后別跟船了，曬成那個樣子好看？”

    望著他的笑臉，沈孝年猶豫著沒有翻臉：“手下沒有得力的人，不就得我自己上？”

    陳熹延不置可否地?fù)u搖頭，一口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說道：“今晚我在龍鳳大飯店請客，你也來吧。”

    沈孝年在屋中空地踱了兩步：“不去了，我晚上有事?！?/br>
    “怎么？約了女朋友？”

    “不是……”

    “那是約了男朋友？”

    沈孝年蹙眉看他：“你這是什么話？”

    “開個玩笑嘛，俞興遙也來。”

    沈孝年聽了這話，眼珠子一轉(zhuǎn)立在原地不動了：“真的？”

    “真的?！?/br>
    “那好，幾點，我去?！?/br>
    “六點半?！?/br>
    沈孝年點點頭：“記住了，那我就先告辭了。”

    陳熹延也對他一點頭：“不送你了。”

    沈孝年拉開房門走了出去。陳熹延盯著他的背影，感覺他今天穿的這條長褲的料子過于薄了，褲腿雖然寬松飄逸，但臀部那里被撐得滾圓，幾乎可以看到內(nèi)褲的邊沿。

    晚間時分，沈孝年按時應(yīng)邀抵達(dá)龍鳳大飯店，進(jìn)了包間后，他果然在人群中看見了俞興遙。

    俞興遙坐在陳熹延身旁的位置，穿著一件淺黃色襯衫，沒有打領(lǐng)帶，頭發(fā)也沒打發(fā)油，看著非常清爽英俊。

    聽見有人進(jìn)來了，他抬眼去看，登時就沉了臉。

    在座已有五六位熟識的朋友，如果此時俞興遙發(fā)難，沈孝年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沒法下臺。盡管早就知道他在俞興遙這里沒有臺階下，但他還是要來，為什么呢，可能真是因為賤。

    好在未等俞興遙說話，陳熹延已經(jīng)拉住了他，笑嘻嘻地打圓場道：“老俞，今天是我生日，給點面子好不好？”

    又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

    俞興遙面沉似水，勉強壓下了即將噴發(fā)的怒火，對著陳熹延點了點頭。

    沈孝年也落了座，偷眼看了看陳熹延，平生第一次有那么點感激他。

    這頓飯吃得很熱鬧，賓客們也都是陳熹延的熟識好友，聽他的意思，吃完這頓飯，還有下一場節(jié)目。沈孝年沒什么胃口，一直在思索待會兒怎么找機會跟俞興遙搭兩句話。

    辦公室那次之后，他狠狠地恨了俞興遙幾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恨意逐漸退去，昔日的愛意又占據(jù)上風(fēng)，讓他奢望著能再跟俞興遙聊一聊，哪怕先只做普通朋友呢。

    坐在他身邊的也是一位熟面孔，一個勁兒的向他勸酒。沈孝年心里有事兒，索性借酒澆愁，跟他推杯換盞地喝了一陣，等到覺得差不多了，他放下酒杯堅決不再喝了。

    龍鳳大飯店一共三層，一樓宴席，二樓設(shè)有跳舞廳，三樓提供住宿房間。

    一行人酒足飯飽，紛紛去往樓上。陳熹延特意約了幾位摩登漂亮的女伴，青年男女們兩兩湊成一對滑入舞池，翩翩起舞。

    沈孝年叼著煙站在角落里，一直緊盯著俞興遙，見他在休息區(qū)坐了一會兒起身出了舞廳的門，便掐滅煙頭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