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新身份
沈孝年帶著顧懷宣來到一家西餐館子,點(diǎn)了幾樣招牌菜,然后把菜單子給顧懷宣讓他點(diǎn)。顧懷宣也點(diǎn)了幾樣,西崽離開之后,他仔細(xì)地為自己挽起雪白僵硬的袖口,又抬手摸了摸頭發(fā)。 沈孝年歪著頭看畫兒似的看他,眼神很欣賞,心情很愉悅。顧懷宣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表面淡然,實(shí)則心里有一點(diǎn)慶幸,幸好他一直是個注重儀表的人,晚間出門前也穿戴得一絲不茍,否則坐在這燈光明亮的大廳里,承受著對面男人比吊燈還要明亮的目光審視,他定要窘迫尷尬得無地自容了。 “賢弟今年多大了?” “過年就滿十八了?!?/br> “哦,真是年輕,還在上學(xué)嗎?” “是的?!?/br> “家里不是這邊的吧?” “嗯,家在保定。” “哦,那來這邊是?” “走親戚。” “好啊,好啊,哈哈哈哈……” 沈孝年面對著顧懷宣快要笑出花,弄得顧懷宣有些局促,也想找些話題:“沈先生是做什么的?” “我是個開公司做買賣的?!?/br> “那平時一定很忙吧?!?/br> “唉,盡是瞎忙,今天跑一趟張家口,明天跑一趟蘇杭,錢沒掙回來幾個,人卻是累得夠嗆,這不前幾日還染了風(fēng)寒,在家躺了好些天,最近才好,所以上午你見到我時我會穿成那樣,其實(shí)我平時都不那么穿,像個暴發(fā)戶一樣,畢竟我也是個愛好時髦的年輕人,我今年剛二十四,哈哈哈哈……” 顧懷宣一直都覺得沈孝年很有意思,可惜一直沒有機(jī)會和他說一說話?,F(xiàn)在他知道沈孝年肯定是高看自己一眼,便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對方的歡聲笑語,同時發(fā)現(xiàn)沈孝年笑起來嘴巴會張成一個桃型,非常的可愛。 既然雙方都對面前人這般滿意,這頓晚餐就吃得十分歡樂祥和。 及至一頓飯畢,沈孝年意猶未盡,不是沒吃飽,是覺得沒品夠面前的這個弟弟,于是他又熱情洋溢地邀請顧懷宣去看戲。 顧懷宣擔(dān)心回去晚了會碰上俞興遙,就拒絕了。沈孝年退而求其次,提出在外面走一走。 今天天氣較為和暖,晚間也無風(fēng),沈孝年讓汽車夫把汽車先開去前面路口等著,自己跟顧懷宣并肩走在大街上,身后保鏢不遠(yuǎn)不近地跟隨。 顧懷宣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會跟沈孝年壓馬路,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就感覺周圍的人都在朝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 其實(shí)路人也不是好奇,只是他們二人的穿戴奢華摩登,人又生得年輕漂亮,自然招人看。 沈孝年一路還在不停的說,不知不覺竟已經(jīng)走到了顧懷宣所住的公寓附近,既然已經(jīng)走到這里了,不如直接將他送回家,于是二人又哐哐哐地猛走了一通,及至到了公寓樓下,沈孝年已經(jīng)累的順脖子流汗,額頭鬢角都濕了。 顧懷宣看他累成這副模樣,趕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手帕遞給他:“沈先生,你沒事吧?” 沈孝年接過手帕擦了擦腦門:“沒事,只是生病之后有些體虛,賢弟不要誤會,我平時不這樣,也不是總生病,我、我本人非常健康,咳咳……” 顧懷宣見他好像是嗆了風(fēng),猶豫著伸手扶上他的后背輕輕摩挲了兩下。 沈孝年用手帕按在嘴角,朝他遞去了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顧懷宣受了這一笑登時不好意思起來,收回手道:“今天謝謝您的款待,我就上樓去了?!?/br> “好,那我改日再來找你玩,到時候你可別拒絕我。” 顧懷宣聽他提到下次,心中升起一股飄飄然的快樂情緒:“您下次可以先給我打電話,我怕我不在家讓您白跑一趟,這里一樓有公用的電話機(jī)。” 沈孝年欣然答應(yīng),從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只鋼筆和一張折了四折的白紙,將電話號碼寫在了紙上,這才與顧懷宣告別。 顧懷宣上樓進(jìn)屋,靠在門板上長出一口氣,然后忽然笑了一下。今天白天到晚上的經(jīng)歷都好像一部奇幻,他偽裝成別人去和一個自己懼怕的人約了一場會。那個人很喜歡自己,還許下了下一次出去的約定。這簡直太奇妙,太有趣了。 隨之他又有了煩惱,若是日后沈孝年認(rèn)出自己了自己又該如何收場?他會不會很生氣自己騙他?但是自己對他有救命之恩,看在這點(diǎn)上他應(yīng)該不至于弄死自己吧? 隔壁有了響動,顧懷宣知道一定是俞興遙回來了,便開門探頭看了看,見的確是他便走了過去。 俞興遙帶著一身酒氣與寒風(fēng),正站在屋內(nèi)脫大衣,看見他后疲憊地笑了笑:“晚飯吃了嗎?” “吃了。” “吃的什么?” “嗯……樓下的雞絲面?!?/br> “怎么不去館子里吃點(diǎn)好的?” “懶得去了,我也不餓。” 俞興遙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再對晚飯發(fā)表評論,徑自走去衛(wèi)生間洗漱。 等到晚間兄弟二人都將自己收拾干凈了,才又聚到一起聊起了天。 顧懷宣與俞興遙相處了這么長時間,感情經(jīng)歷了好幾個階段。開始是崇拜對方,后來明確性向后就變成了喜歡迷戀,再后來經(jīng)歷了沈孝年這件事,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沒那么迷戀俞興遙了,不是說俞興遙不好,只是俞興遙的性格直白坦率,有時候還會犯倔,自己跟他在一起即使有曖昧旖旎的場合,最后也都會轉(zhuǎn)化成兄友弟恭。所以他不確定俞興遙對他是怎么個意思,到底只是對弟弟的憐愛,還是有別的情愛心思。 而且他越來越覺得,他比較喜歡沈孝年那種個性的人,溫柔的時候可以很溫柔,又不缺乏強(qiáng)硬的手腕,談吐風(fēng)趣,有時候甚至有些可愛。 想到沈孝年,顧懷宣忍不住開口問:“表哥,你以后要是在這里長住了,是不是會經(jīng)常碰到那個沈孝年?” 俞興遙聽他忽然提起沈孝年,愣了一下,隨即道:“可能吧,他如果知道我在天津,保不齊會主動上門,不過無所謂了,我現(xiàn)在沒有心思理他?!?/br> 顧懷宣聽他說的如此隨意,又繼續(xù)發(fā)問:“你真的不打算跟他和好嗎?畢竟他也是和你們一起長大的,那么多年的情誼呢?!?/br> 俞興遙沉默了一陣:“我過不去心里那道坎兒。” 顧懷宣聽了這話,心中也有了幾分估摸。 …… 一個晴朗的午后,沈孝年在茶館的包間里約見了曾四爺。曾四爺今年四十多歲,是個平頭正臉的漢子,跟沈孝年見面寒暄幾句后他進(jìn)入正題。 “沈老板的事情我已經(jīng)跟金爺通過電報(bào)了,他的意思是只要您需要,我們會盡可能地為您提供人手?!?/br> 沈孝年聽了大喜:“哎喲,那我真是太感謝金爺了,畢竟人人都知道金爺跟程家大爺已經(jīng)停戰(zhàn)好多年了。” 金樹仁早年間跟程長生有過節(jié),是程光遠(yuǎn)出面擺平的,之后又讓二人立誓不準(zhǔn)在租界里發(fā)生沖突,所以金樹仁的手下和程長生的手下互相見了面都是繞道走。如今金樹仁肯向沈孝年提供幫助真是給了天大的面子。 曾四爺?shù)Φ溃骸澳槐刂x,金爺心里都有數(shù),沈少爺是程老爺子的干兒子,卻一直淡泊名利不爭不搶,金爺私底下對您一直是贊聲不絕?!?/br> 沈孝年連連搖頭:“別別,什么干兒子不干兒子的,這話說出去大家都笑我是往自己臉上貼金呢,讓程家大爺聽見了更要恨我?!?/br> “程長生那個人嫉妒之心極強(qiáng),恨不得兄弟姐妹都死光了他才高興,沈少爺別怪我說話難聽,如今程家內(nèi)斗厲害他分不出精力管你們,否則老爺子留給你們的那幾家鋪?zhàn)铀隙ㄊ且獡尰厝サ摹!?/br> 沈孝年知道程光遠(yuǎn)在外面有幾個干兒子干閨女什么的,也留給他們一些財(cái)產(chǎn),但他一直低調(diào)行事,自認(rèn)為不會成為程長生槍下那只出頭鳥,可今日聽了曾四爺?shù)囊环挘腿恍盐?,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處境竟然是非常的危險。 他越想頭上汗越多,連忙喝茶掩飾:“那四爺有沒有好的辦法呢,我不過是個生意人,也不可能為了躲著他總不出門啊?!?/br> 曾四爺一手拿煙,一手端杯,先吸了一口煙,然后又呷了一口茶水,略略思索了一下道:“程長生雖然可恨,程家其他兒女倒是能比他強(qiáng)一些,程二爺就不說了,是個書呆子,現(xiàn)在在國外讀什么博士;程三小姐可是個厲害人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不少被程長生逼得走投無路的人都投靠了她,如果沈少爺愿意,不妨也去試試?!?/br> 沈孝年聽完,自知是遇上了麻煩事,愁腸百轉(zhuǎn),連茶也喝不進(jìn)去了。 年關(guān)將至,商人們都開始清點(diǎn)存貨,準(zhǔn)備過年。沈孝年起初因?yàn)榭謶?,在家貓了好幾日,后來雖然出了門但成車成車地拉著保鏢,弄得旁人還以為他公司經(jīng)濟(jì)出現(xiàn)了危機(jī),這是要防債主子追殺。再后來幾日都是風(fēng)平浪靜,陳熹延那邊也無人sao擾,他便又漸漸松弛下來,認(rèn)為程長生就算再霸道也不可能當(dāng)街砍了自己,自己的日子還得接著過,于是這天就帶著一車保鏢去了趟公司。 會計(jì)跟他報(bào)賬,他發(fā)現(xiàn)了幾處問題,便讓小張去把宋啟同叫過來。結(jié)果小張告訴他宋經(jīng)理已經(jīng)好幾天沒來上班了。 這大大出乎了沈孝年的意料,沒想到這個宋啟同剛有些進(jìn)步就又退回去了,不禁有些生氣。 忙完公司的活,已經(jīng)到了下午,他又帶著人去往宋啟同的家。 宋啟同沒在家,他家里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空蕩蕩、冷冰冰的大房子,以及一個枯瘦的老仆人。那老仆人跟了宋家許多年,如今宋家老爺太太全沒了,他看少爺一個人可憐,自愿不要工錢在這里伺候宋啟同。 老仆人穿著厚棉襖、淌著青鼻涕告訴沈孝年,少爺出門去了,讓他在客廳坐一會兒。 沈孝年在客廳里只待了五分鐘,手腳就都凍得冰涼,大噴嚏一個接著一個地打。他的心里十分不解,自己每個月給宋啟同開那么些工資,不至于讓他連煤球都買不起啊。 哆哆嗦嗦地喝光一壺?zé)岵韬螅K于把宋啟同等回來了。然而宋啟同見到沈孝年后又驚又呆。 沈孝年用手帕擦了擦鼻子,語氣不善地質(zhì)問道:“你上哪兒去了?這幾天怎么沒去公司?” 宋啟同支吾著走過來,只說有點(diǎn)要緊的事兒,沒來得及和他請假。 沈孝年站起身向他走進(jìn)幾步,發(fā)現(xiàn)他臉上有幾道青紫瘀傷,不禁皺眉:“你的臉怎么了?被人打了?” “沒、沒有,是我自己摔的?!?/br> 沈孝年冷笑一聲,薅住他的領(lǐng)帶將人扯到自己面前。他現(xiàn)在對這位學(xué)長哥哥是一點(diǎn)也尊敬不起來,捏住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嚯,這大嘴巴子扇的,不要錢嗎?” 宋啟同難堪地低下頭。 在沈孝年的逼問下,宋啟同終于一五一十地道出真相。原來這老兄之前跟沈孝年借了一筆款子去還債,確實(shí)是收手了一段時間,可惜好景不長前一陣又有幾個舊牌友,花言巧語地串掇他去賭。他這個人也是沒什么自制力,幾杯酒下肚就又跟著人家走了。結(jié)果這次輸?shù)谋壬匣剡€慘,他拿不出錢,被人堵在巷子里揍了一頓。他自覺無言面對老板,又被催債催得緊,就沒去上班。 沈孝年聽完差點(diǎn)氣死,揪住他的領(lǐng)帶左搖右晃,也想給他來幾個嘴巴子。 宋啟同已經(jīng)吃了不少苦頭,如今被他這般不分輕重地來回推搡,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撲上去抱住了沈孝年的腰,邊哭邊道:“孝年,你幫幫我吧,他們說我再不還錢就要把房子收走了,房子是父母留給我的,我不能給他們啊,嗚嗚嗚……” 沈孝年被他撲得站立不穩(wěn),呲牙咧嘴地從他懷抱中抽出一條胳膊,朝他后脖頸上就是一巴掌:“你個沒骨氣的東西,你看看你這是什么樣子!起來!別抱著我!” 宋啟同嗚嗚咽咽不肯松手,還將面孔貼在他嶄新的羊毛坎肩上蹭。 沈孝年氣得無法,扯住他的耳朵用力向外擰:“再不起來把你耳朵擰下來下酒吃!” 宋啟同慘叫一聲,聲音立時從嗚嗚嗚變成了嗷嗷嗷。 五分鐘后,二人在沙發(fā)上坐下,一個嫌棄地用手帕擦拭胸前污漬,一個低頭邊哽咽邊擦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