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孝年聽完阿文的匯報，心里略微有了點數(shù)。他雖然認(rèn)識程南珍這個人，但跟她并不熟悉，只在一次程光遠(yuǎn)的私人宴席上見過面，印象中她是個冷若冰霜、艷若桃李的美人兒，加之在道上久傳的盛名，讓他只敢遠(yuǎn)觀。

    據(jù)阿文說，程南珍的確在和程長生爭奪那個碼頭。兩方人馬一周內(nèi)已經(jīng)火并了三次，目前還看不出誰會是贏家。那個什么李少爺也的確是投靠了程南珍，目前看來也沒有遭到程長生的再度sao擾。

    而曾四爺和程南珍明面上無任何買賣上的來往，起碼那些小人物是什么都沒打聽出來。

    沈孝年之前有些懷疑曾四爺被三姑奶奶收買了，聽完阿文的匯報又感覺是自己多疑了。

    沈孝年還沒經(jīng)過這樣的抉擇，獨自在家思來想去，最后也認(rèn)清現(xiàn)實，覺得似乎也只有求助程南珍這條路最為穩(wěn)妥，于是派人向程南珍遞去了帖子，約她在福興樓見面。

    程南珍那邊很快有了回信，同意赴約。見面當(dāng)晚，沈孝年先到了，獨自坐在包間內(nèi)，心情忐忑想要抽煙，又怕遭女士的厭煩便忍著沒抽。等了許久，房門一開，幾名保鏢簇?fù)碇粋€身材秀頎的女子走了進來，正是程家那三小姐。

    這程南珍個子較高，在男子堆兒里也不遜色，一頭烏黑卷發(fā)壓在翹檐禮帽下，身上敞懷穿了一件米色風(fēng)衣，內(nèi)里是花邊繁復(fù)的絲絨襯衫，下身一條紅色長裙，腳上踩著漆皮高跟鞋，單看外表是個摩登漂亮的富家小姐。然而她具有富家小姐的形，不具有富家小姐的神，她的神情是偏于冷峻老練的。雙手插在風(fēng)衣口袋里，她朝著已經(jīng)起身相迎的沈孝年露出一個淺淺微笑。

    “沈先生，抱歉得很，我遲到了?！?/br>
    沈孝年早已調(diào)動出和煦笑容，話語也如同春風(fēng)一般溫和：“程三小姐哪里的話，您來得正是時候，是我來早了?！?/br>
    程南珍和程長生臉型相似，但眉眼濃郁，一雙眼睛是標(biāo)準(zhǔn)的桃花眼，目光從沈孝年臉上向下一掃，她好像是將他從上到下掃了一遍，又像只是無意般落在了椅子上：“咱們坐下說。”

    沈孝年立即走過來將她面前的椅子拉出來：“請坐?！?/br>
    阿文在包廂外的一張散臺旁坐著抽煙，雙眼緊盯著包廂門。樓梯口有人好奇地往上看，立刻被程南珍帶來的保鏢堵住詢問。

    幾句之后，保鏢得知是別的包間的客人，才讓開放行。

    于是幾名服飾體面的西裝男子陸續(xù)上了二樓，阿文在那群人的隊伍里一掃，看到了一個熟悉面孔——俞興遙。

    阿文因為經(jīng)常受沈孝年的派遣去跟蹤或者調(diào)查他，所以對他是橫看豎看都認(rèn)得出。

    但俞興遙對他沒什么印象，盡管看見了，但也只是一眼，之后便隨著同伴一起進了沈孝年隔壁的包間。

    阿文對于沈孝年和俞興遙之間的恩怨了解的比旁人多一些，所以此刻就有些擔(dān)心，害怕兩人會碰上。于是他那兩只眼睛分別開工，一只盯住沈孝年的包間，一只盯住俞興遙的包間，祈禱兩人千萬別同時出來。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個小時后，沈孝年的包間門被打開了，內(nèi)里的談笑聲也傳了出來，沈孝年向外做出“請”的手勢，程南珍則是邊走邊道：“沈先生盡管放心，我們是最講誠信的?！?/br>
    沈孝年也笑：“這一點我絕對相信?！?/br>
    程南珍走到外間，兩旁保鏢立刻圍到她身旁，她轉(zhuǎn)身再次對沈孝年道：“那就再會了?！?/br>
    “再會，三小姐慢走?！?/br>
    正在這時，隔壁包間的門開了，俞興遙與一名西裝男子前后走了出來，正與前方回過頭來的程南珍打了照面。

    程南珍登時瞇起眼，沈孝年注意到了，也回頭看去，然后心里就是一沉。

    俞興遙顯然也看見他了，但目光灼灼只盯著程南珍，站在原地一言不發(fā)。

    沈孝年擔(dān)心他那直通通的性子會惹惱三姑奶奶，連忙打圓場道：“三小姐，時間不早了，您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程南珍沒說什么，只是淡淡一笑，轉(zhuǎn)身走了。

    她這一行人少說也有八九個，下樓都要轟隆隆地下好一陣子，沈孝年等不及人走凈便快步來到俞興遙面前，低聲道：“你冷靜點?！?/br>
    俞興遙偏過臉看他：“怎么？現(xiàn)在又跟她搞到一起去了？”

    沈孝年就知道他開口沒好話：“我是找她辦救命的事兒，你不要多想。”

    俞興遙嗤笑一聲：“這次又是救誰的命？”

    沈孝年見他雙頰陀紅，知道他肯定是喝了酒，擔(dān)心他在走廊上撒瘋，便想將他拉去自己那空出來的包間。俞興遙當(dāng)即一甩手，沈孝年差點被他甩出去，低聲下氣地哄勸：“你跟我過來，我和你好好解釋行不行？”

    俞興遙看了同伴一眼，同伴立刻示意自己先去洗手間，讓他盡管忙。

    沈孝年趁機生拉硬拽地將俞興遙弄進了包間，門一關(guān)，才長出一口氣：“想和你說句話怎么就這么難？”

    俞興遙冷著臉道：“你就非得和我的仇人湊在一起？”

    沈孝年cao起桌上一瓶未開封的威士忌，打開瓶蓋倒了半杯灌了一口：“憑良心說，人家程三小姐跟你不算有仇吧，你回天津之后她還叮囑過程家門生不要對你出手?！?/br>
    俞興遙不置可否地掃視了一下桌面，發(fā)現(xiàn)滿滿一桌子好菜，他們幾乎就是沒怎么吃，不禁蹙眉道：“你們都談什么了？”

    沈孝年重重一嘆：“我被大流氓給威脅了，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這才求到她那里去?！?/br>
    俞興遙瞥著他，確實在他臉上看到了愁容，沉默一瞬后硬梆梆地開了口：“怎么回事？”

    沈孝年留意著他的神色，發(fā)現(xiàn)他面上雖還帶著怒意，但卻不似以前那般不耐煩，不由得心中一動。剛才那頓飯吃得他提心吊膽，吃也不敢吃，喝也不敢喝，此刻洋酒下肚將胸中烘的暖融融的，又得了和俞興遙獨處的機會，沈孝年莫名生出一股委屈之情，打疊精神添油加醋地將程長生對自己的威脅逼迫講述一遍，希望能在俞興遙那里博得同情。

    俞興遙面無表情地聽完，開口依舊語帶譏諷：“就是說程家長子現(xiàn)在不肯再讓你攀這根高枝了？你敷衍那死鬼老頭子的工夫都白費了？”

    沈孝年就知道他說不出好話來：“你還要我講幾次？我沒去攀他家，我去找他單只是為了救你。”

    俞興遙立即接話：“就算你是去求他放過我和娘，但是那之后呢？不要以為我離開天津了就不知道，你跟他同出同入俱樂部、參加酒宴，這種關(guān)系會普通嗎？”

    沈孝年直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

    俞興遙冷哼一聲：“這你甭管，你就說有沒有吧？”

    沈孝年又把酒杯拿起來喝了一口：“有，但是不準(zhǔn)確。我一直想要和你把這件事說清楚講明白，可是你不給我機會，我現(xiàn)在想要說，你愿不愿意聽？”

    俞興遙見他仰頭直白地盯著自己，眼珠子黑白分明，里面依稀還閃了水光，猶豫一瞬沉聲道：“你要說就快些說，我一會兒還要回去?！?/br>
    沈孝年認(rèn)為自己的直覺沒錯，這家伙今晚是真的挺有耐心，看來還是陳熹延比較了解他，自己越上趕著，他越不待見，晾一晾他，讓他自己合計，沒準(zhǔn)兒哪天他就想明白了……

    “你記不記得那時我經(jīng)人介紹請了一位上海來的殺手，準(zhǔn)備去暗殺程光遠(yuǎn)？”

    “當(dāng)然記得，后來就沒了動靜?！?/br>
    沈孝年用拇指蹭去唇上殘酒：“不是沒了動靜，只是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些事。在這之前我不知道程光遠(yuǎn)長什么樣，直到那個殺手帶回來了一張他的照片，我看了照片才知道，這個程光遠(yuǎn)我認(rèn)識，很小的時候就認(rèn)識。”

    俞興遙不禁繃緊了腰背。

    晚間的館子向來不會安靜，尤其他們這個包間左右都有客人，一邊是有人喝高了，正在放聲高歌；另一邊則是劃拳聲不絕于耳，唯有他們這間是安靜的，沈孝年就在這悶悶的嘈雜聲中講述了當(dāng)年的事。

    程光遠(yuǎn)是在他八歲生日的那個黃昏忽然滿身是血地闖進了他家后院，他那時正拿著娘給折的紙風(fēng)車在院子里瘋跑，驟然見了這么個血葫蘆，嚇得呆若木雞。

    血葫蘆反手關(guān)上院門，對他豎起一根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本來也發(fā)不出聲音，踉蹌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撞翻了腳邊的瓦罐，驚動了他的娘。

    那次之后，程光遠(yuǎn)偶爾會出現(xiàn)在他家后門，笑咪咪地給他帶些好吃的。他娘一看見程光遠(yuǎn)就提了掃帚轟他走，面上十分不善，可沈孝年記得那夜給程光遠(yuǎn)包扎傷口時，娘明明還哭了。

    后來他跟娘被沈老爺召回了沈宅，程光遠(yuǎn)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及至沈家分家，他們再度搬到外面去住，程光遠(yuǎn)才又出現(xiàn)了，依舊是滿面笑容地給他送些小玩意。

    沈孝年認(rèn)為程光遠(yuǎn)很神秘，很想問問他是誰，是做什么營生的，可娘不告訴他，還反復(fù)叮囑他不準(zhǔn)和旁人提這男人，所以沈孝年謹(jǐn)慎地保守著這個秘密，連俞興遙都沒告訴過。

    當(dāng)他聽說俞興遙的父親遇害，真氣的五內(nèi)俱焚，幾乎拿出全部身家雇傭殺手，可看著殺手拿回來的照片，他腦中嗡嗡亂響，直覺得老天爺是在和他開玩笑。而當(dāng)時的情形，正處在程光遠(yuǎn)被幾次上門尋仇的俞興遙激怒，準(zhǔn)備對其下手，沈孝年夾在情與義之間掙扎許久，愁得高燒不退，還是堅持上門去見了程光遠(yuǎn)。

    沈孝年只記得自己進了程光遠(yuǎn)那個外宅的門，也見到了他本人，他的的確確就是那個男人，可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虛弱到了極限，只來得及說出一句“你別動俞興遙”便暈倒在地。

    再醒來時，就是在程光遠(yuǎn)的床上了，帶刀潛入臥室的俞興遙剛剛被程光遠(yuǎn)的保鏢制服，正被壓在地上不斷怒吼。

    沈孝年懵了，想要說話，可嗓子腫的發(fā)不出聲音，只聽程光遠(yuǎn)對俞興遙說今日看在沈孝年的面子上饒他一命，讓他滾出天津衛(wèi)。

    “再后來，程光遠(yuǎn)把我送進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我高燒不退是因為得了肺炎，我在醫(yī)院里住了小半個月，醫(yī)藥費都是程光遠(yuǎn)出的，而那殺手見我總不回去，竟是卷著我的錢跑了，那是我的全部積蓄，我病好了，也一分錢都沒有了?！?/br>
    俞興遙沉默地聽著他講完，眼睛幾乎都沒眨一下，良久之后才道：“后來呢，你在他手下做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孝年忽然很煩躁，想要抽煙，手在上衣口袋里摸了一下，摸到了煙盒，可卻又沒有拿出來。他縱有千言萬語，可這點也是難以辯解。

    “那時程光遠(yuǎn)大概是想要報答我娘救過他，所以對我特別好，我不接受他的錢，他就暗地里幫我牽線生意，以別人的身份邀請我去上流人物的私人宴會，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了高人一等的感覺，興遙你知道的，我從小被人看不起，一直想要出人頭地，那種感覺太好了，我一時糊涂……但后來我很快就明白過來這樣的日子不是我能過得起的，我怕我會陷在黑道紛爭中，怕自己會變得和程光遠(yuǎn)一樣，也怕自己會永遠(yuǎn)失去你。所以我斬斷了程光遠(yuǎn)給我鋪好的財路，重打鼓另開張，重新尋找合伙人，我現(xiàn)在花的用的都是自己掙來的，沒再靠過程家。”

    說到此，他又自嘲地一扯嘴角：“我如果那時真的跟著他混到底，現(xiàn)在也輪不到程長生來威脅我，沒準(zhǔn)兒就是我去搶他的地盤了?！?/br>
    俞興遙也看出來他和程家關(guān)系混亂，之前一度以為他是在程家占有一席之地遭到了老頭子兒女們的嫉妒，但現(xiàn)在看來又不是那么回事兒，他的身邊甚至連一個程家門生都沒有，沒有任何人擁護他保護他。

    他看向沈孝年，六年來終于再次有了想要看一看他的念頭。沈孝年是個從小漂亮到大的好胚子，現(xiàn)在的容貌基本就是從小時候逐步發(fā)育豐滿起來的。可此時沈孝年低頭找煙、點煙、抽煙，并不肯直視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