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把賀明塵從睡夢中喚醒，他看了眼寫字臺上的鬧鐘，表盤的指針指向8點25分。

    他在床上掙紮了一會兒，睡眼惺忪的頂著淩亂的頭發(fā)坐了起來，又緩了一會兒才迷迷糊糊下了床。

    可由於下床的姿勢不對，不小心崴到了腳趾，疼得他一個激靈，人也瞬間清醒了。

    等他洗漱完回到房間時已經(jīng)快8點50分了，他著急忙慌的穿好衣服拉開抽屜，準(zhǔn)備拿點錢出門。結(jié)果他拉抽屜的力道有些過猛，放在抽屜最里面的一個玻璃瓶子，順著慣性作用滾了出來，正好停在他用來放錢的信封上。

    他的動作僵了一下，然後拿起了瓶子端詳起里面的東西。

    那是一枚老舊的香港硬幣，硬幣的中央是英女皇頭像，他晃了晃瓶子，讓硬幣翻了個面兒。

    這一面的中央是鏤空的字體，阿拉伯?dāng)?shù)字「5」，「5」的下面是一排小數(shù)字——1988。

    賀明塵正若有所思的看著，白城浩帶著睡意的聲音突然從衛(wèi)生間門口傳過來：「明哥，你還沒走??？」

    今天是賀明塵接他弟弟的日子，他隨手把瓶子放在桌面上回應(yīng)道：「正準(zhǔn)備走呢。」

    然後從筆記本里抽出一張100元紙幣，和上廁所的白城浩打了聲招呼就出了門。

    賀明塵和他弟弟小北一起長大的孤兒院，在一個叫英水鎮(zhèn)的地方，距離落城一個多小時的路程。

    實際距離其實也沒那麼遠(yuǎn)，只是賀明塵要坐公交車，再走一段路後換乘短途小巴。這些公共交通走走停停的，到地方也是一個多小時後了。

    快到英水鎮(zhèn)的時候會路過一個發(fā)電廠，它距離路邊有一段不小的路程，可以從短途巴士里看到它的全貌的。

    發(fā)電廠的周圍是四通八達(dá)的電線，在藍(lán)天白云的背景下看起來像一條條五線譜的線條，讓人有種想要畫上幾個音符的沖動。

    大概是因為周圍電線太多，這片區(qū)域的樹木都被除掉了，視野非常開闊，沒有任何遮擋?？梢郧宄乜吹交疑嗥龀傻陌l(fā)電廠全貌，還有聳立在里面的兩個巨大的煙囪。

    這兩個煙囪一個又高又瘦，一個又矮又胖。

    可能是為了不讓矮胖的煙囪看起來像個水桶，竟然給它收了腰，讓它看起來是一個凹凸有致的胖子。不像高瘦的煙囪，像個成了精的電線桿，直挺挺的聳入云霄。

    高瘦的煙囪吐出的白煙很濃稠，當(dāng)它與天上的白云重疊的時候，會有種白云就是它吐出來的錯覺。

    而矮胖的煙囪吐出的白煙卻很稀薄，像是用兌了很多水的白色顏料，涂在了藍(lán)色的畫布上。

    這一帶除了發(fā)電廠什麼都沒有，也就不會有人上下車，是全程車速是最快的地方，往往沒等賀明塵看夠就過去了。

    他還記得小北小時候，有一天突然興沖沖地跑過來找他，說他知道天上的云是怎麼來的了。說鎮(zhèn)子旁邊有一個造云廠，有兩個專門吐云的煙囪。

    賀明塵聽了故意逗他說：「那不叫煙囪，那叫云囪。」

    小孩子當(dāng)真了，一直這麼叫了好多年。

    短途巴士在英水鎮(zhèn)馬路邊的一戶破房子前停下，等賀明塵下了車又揚長而去。

    這個破房子的主人是一對聾啞老人，老兩口過得很清苦，聽說也沒個子嗣。老頭子歲數(shù)大了，房子破了也沒什麼力氣修補，讓這房子一年不如一年，甚至墻壁的裂痕里都開始長出了雜草。

    這戶人家的左側(cè)是一大片偌大的水稻田，這會兒已經(jīng)長了不少，綠油油的一大片看著很舒心。每當(dāng)有風(fēng)吹過，整片翠綠色的水稻，就會整齊的輕輕搖曳，發(fā)出沙沙的聲音，與稻田里蟋蟀和青蛙的叫聲交錯響起，演奏著自然的生機(jī)。

    通往孤兒院的路，就在這片生機(jī)盎然的稻田和死氣沈沈的破房子之間。

    那是一條狹小的土路，寬度只夠一輛?通過。但是賀明塵并沒有往里走進(jìn)去，而是站在馬路邊看著眼前的水稻田，大喊了一聲：

    「小北——！」

    他知道小北就在稻田里，每次到了來接他的日子，小北都按捺不住一大早就從福利院跑出來等。

    到了路邊，又會情不自禁的沖進(jìn)稻田里玩耍。

    賀明塵問過他：「那里面有什麼好玩的?」

    接下來就是讓他一生難忘的對白…

    「里面有好多好多海洋動物?！?/br>
    「海洋動物？」

    「對啊，什麼海蛙啊，海蛐啊，還有海螞之類的…」

    「什麼？？？？海馬？海蛆？」

    「就是海螞蚱，海蛐蛐?！?/br>
    「啊？？誰教你的？！那就是螞蚱，蛐蛐。」

    「我不管，它就叫海螞蚱，海蛐蛐！」

    「為啥？」

    「因為這里是綠色的海?。　?/br>
    「……」

    「綠色的海洋」里一個小腦袋猛地竄了出來，看到賀明塵一下蹦得老高，激動地高聲吶喊:　「哥——我在這！」

    然後小家夥在稻田里，順著「田」字小路，輕車熟路的選擇了最近的路程狂奔而來。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在那麼窄的路上保持平衡的，從沒見他摔過。

    小北穿著一件白色帶有卡通米老鼠圖案的短袖和一條墨綠色的短褲，都是賀明塵給他買的。

    這一身衣服是他最喜歡的，平時都舍不得穿，只有跟賀明塵去市里的時候才會穿上。

    小北大名叫賀北塵，長得很稚嫩，又矮又小，看起來比同齡人要小很多。明明開學(xué)就初二了，長得卻跟四五年級的小學(xué)生一樣。再加上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性格單純，就更像個小學(xué)生了。

    小北馬不停蹄地跑到賀明塵的跟前，蹦起來一把抱住他，整個人掛在了他身上。

    他把臉埋到他脖頸里一通亂蹭：「哥！想死你了?！?/br>
    賀明塵嫌棄道：「嘖，你一臉汗都蹭我身上了，給我下去，熱死了！」

    「我不！就不！」　小北反而抱的更緊了。

    賀明塵拖著他的腋窩，推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把他推出去一些，不過小家夥的腿依然纏著賀明塵的腰，死活不松開。

    賀明塵上身往後仰了仰，不耐煩道：「都十三歲的人了還往我身上撲，不怕人笑話你啊，給我下去！」

    小北看到賀明塵眼角的淤青，皺著眉頭問：「哥，你又打架了？」

    以小北對他哥的了解，知道賀明塵不是那種單純熱愛打架的人，以往打架要麼是為了護(hù)著自己、要麼是因為看不慣村里那些二流子欺負(fù)人，輕易是不會動手的。

    賀明塵「嘖」了一聲：「哪那麼多廢話，趕緊給我下去。」

    小北不情不愿的下來，又馬上抓住了賀明塵的手，生怕他跑了一樣。

    本來賀明塵是想甩開的，但是看到小北嘟著嘴，可憐巴巴的仰頭看著他的那模樣就沒脾氣了，心想這樣總好過貼在他身上。

    發(fā)現(xiàn)賀明塵沒有甩開自己手的意思，小北很開心：「哥，我剛剛看到一個翠綠的海蛙，那麼小一只，可好看了?！?/br>
    「那怎麼沒抓？」　賀明塵隨口回應(yīng)著，注意到小北頭發(fā)有些長了，就扒拉了兩下。

    小北說：「不能抓，我把它們抓走了，它們就活不長了。我們老師說了，喜歡它才會抓它，愛它的人是不會抓它的?！?/br>
    「噢喲，你還知道什麼叫愛呢？」　他輕輕扯了扯小北的頭發(fā)：「你頭發(fā)都這麼長了，等回去讓院長給你剃了?！?/br>
    院長是個矮胖的中年婦女，孤兒院里孩子的頭發(fā)，都是她用一把老式的手動推剪給剪的。

    一提到院長，小北就把綠色海蛙的事情丟到了腦後：「哥，院長都說你了。她說你每次都到家門口了，也不回去看看。還說，你哥那個小兔崽子，長大了翅膀硬了，都不把我這個院長放在眼里了！」

    後半句小北是學(xué)著院?的口吻說的，學(xué)的還挺像那麼一回事，把賀明塵逗樂了。

    他牽著小北的手走到?路的對面等待回去的小巴士，而?路的這一邊也是一片水稻，沒有可以乘涼的地方。

    賀明塵很自然的站在小北的身後，形成一片陰影，替他擋住了陽光。

    小北擡起頭，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賀明塵，表情認(rèn)真地說：「哥，你什麼時候去看看院?吧，她挺想你的，老是念叨你。」

    賀明塵看了他一眼，順手摸了摸他的頭：「嗯，知道了?！?/br>
    他也不是不想回去看看，可每次來接小北再回去就要折騰一上午，然後跟小北吃個午飯就要匆匆地去上班，實在是擠不出什麼時間。也不怪院?說他，上了高中後，他只有過年的時候回去過一趟。

    他們在馬路邊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回程的小巴士，到了市區(qū)他先帶著小北去了購物中心，想找個修鞋的把破鞋補一補。

    修鞋的老頭看了幾眼就勸他：「你這布鞋也沒多少錢，去買雙新的吧?！?/br>
    他知道老頭是嫌棄掙不了幾個錢不想浪費那時間，他後邊兒還有個大嬸兒拿著好幾雙皮鞋等著修呢。

    老頭看他還站在他面前，揮著手說：「你讓讓，讓讓?！?/br>
    賀明塵識趣兒的讓到一邊考慮著要不要買新鞋，但看到老頭態(tài)度和善的和他後邊兒的　「大客戶」　進(jìn)行業(yè)務(wù)洽談，讓他很不爽。

    這年頭修鞋的都這麼瞧不起人嗎？

    他啐了一口吐沫，心想：買就買，我他媽還不給你修了呢！

    他拉著小北在購物中心轉(zhuǎn)了幾圈，東挑挑西看看，最後終於看上了一雙黑色的帆布鞋。

    老板是個大媽，熱情的一通商業(yè)亂吹。

    賀明塵直奔核心：「這鞋多少錢？」

    「一百?！?/br>
    「這麼貴？」

    「這還貴嗎，我跟你說帥小夥子，這鞋結(jié)實，不是那種便宜貨?！?/br>
    「算了，太貴了?！?/br>
    「那你說多少錢。」

    「三十。」

    「你這小夥子真會開玩笑，現(xiàn)在哪有三十塊錢的鞋?！?/br>
    賀明塵沒搭理她，拉著小北就要走，老板趕忙叫住了他：」誒誒誒，要不這樣，看你還是個學(xué)生，就賣你50，怎麼樣？」

    賀明塵聽了又轉(zhuǎn)身要走，老板急了：「哎呀！你這小夥子，真的是…行吧行吧，三十就三十。要不是今天沒開張，肯定不能賣這麼便宜?！?/br>
    老板一邊演戲一邊趕緊把鞋裝進(jìn)袋子里遞給了他，生怕他反悔。

    「下次再來啊?！?/br>
    「好，謝謝老板。」

    賀明塵買了雙新鞋心情很不錯，出了購物中心就給小北買了一杯五毛錢的冰淇淋。

    小北一只手抓著廉價的透明塑料杯，一只手用木勺挖起杯里的冰淇淋，吃的很開心。

    賀明塵看他專注的吃冰淇淋故意放慢了腳步，這小家夥吃起冰淇淋是不看路的，有一次在人群中差點弄丟了他。

    小北吃了幾口，　把冰淇淋遞給賀明塵，仰起了頭：「哥，你也吃一口。」

    「不吃，我又不是小孩兒?！?/br>
    口氣雖然有些嫌棄，但臉上卻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可好吃了哥，你吃一口吧。」

    小北覺得他哥只買一個肯定是因為心疼錢，不然這麼好吃的東西怎麼會不吃。

    賀明塵剛想說什麼，隱約聽到「哢嚓」一聲。

    按理說周圍環(huán)境嘈雜，這麼微不足道的聲音應(yīng)該是會忽略的，可自從那天晚上聽過一連串照相機(jī)「哢嚓，哢嚓」的聲音後，他似乎對這個聲音變得敏感了。

    他順著感覺望過去，就看到不遠(yuǎn)處有個人男人正對著他們，整張臉幾乎被一個黑色的單反相機(jī)擋住了。

    賀明塵看過去的那一瞬間，相機(jī)又發(fā)出了一聲「哢嚓」。

    他臉上頓時流露出不悅之色，因為相機(jī)的鏡頭明顯是對著他的。

    但是當(dāng)對方的相機(jī)移開，露出面孔的時候，他的表情從不悅一下子轉(zhuǎn)變?yōu)轶@訝。

    他暗自吐槽：我了個去?。?！怎麼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