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兒是你親表弟，好歹也是半大小子，你為了旁人將他傷得那么重，大伙親戚都還看著，你這不是成心要他面子沒地兒擱嗎？”

    入夜?jié)u深，親戚朋友大多散去了。謝姨媽借口阮榮傷勢過重不宜奔勞，于是姐弟母子三人今夜就宿在萬府，還把萬嵎叫了過來，此刻正要跟他“討個(gè)說法”。

    謝姨媽手中攥著帕子，時(shí)不時(shí)擦過眼角，支支吾吾地替小兒子哭訴，顛來倒去就那么幾句話，萬嵎聽得煩了，想到紀(jì)殊還等著自己回去，躁怒也有些壓不住：“他若是要面子，為何還要去招三惹四的？打了丫鬟不說，還摔了自己的嫂子，鬧這么大動靜，我若不出手教訓(xùn)教訓(xùn)他，那我的面子往哪擱？別人看見了該怎么說？難道我萬嵎是那種連自己妻兒都護(hù)不住的人嗎？”

    阮怡棠低頭坐在一旁，只字片語不言。謝姨媽實(shí)著沒想到萬嵎會說這些話，愣了半剎，方道：“榮兒才多大，他不過是見家里添了個(gè)新人兒，覺得稀奇，跟嫂子玩笑幾句罷了，小打小鬧，做不得數(shù)的?！?/br>
    “他多大？若我沒記錯(cuò)，他年紀(jì)都要比紀(jì)殊大上幾個(gè)月，再過個(gè)一年半載也得娶妻生子了，”萬嵎聽完冷笑一聲，簡直要?dú)獾门l(fā)沖冠氣血上涌，但顧及著長輩，也不敢如何發(fā)作，只說：“姨媽，你就是太慣著他，闖了什么禍捅了什么婁子都說是小打小鬧，現(xiàn)在是我替你們教訓(xùn)，待到之后釀成苦果，覆水難收，怕就是刑部大理寺來提審行刑了，到時(shí)候你就是去宣和殿哭天搶地也無法?！?/br>
    “沒你說得那么嚴(yán)重，榮兒不過摔了他一下而已，沒摔死沒摔傷的，卻平白遭人這么一簪子猛戳，口子跟血盆子似的流。再加上你這一擰他胳膊，傷筋動骨，他怕是要在床上躺上三個(gè)月才能好完全……”

    萬嵎征戰(zhàn)七年，大大小小挨過不少傷，下手也知道自己用了什么力道，尋常大夫接骨正位也就好了，并不傷人至此。對上謝姨媽的刁橫慣縱，他更是煩：“我是折他手又不是折他腿，難道他腿也廢了不成？再說阮榮平日里沒個(gè)正經(jīng)，只知尋花問柳，在家躺三個(gè)月豈不正好閉門思過，讀讀圣賢書？姨媽，你說阮榮還小，我且當(dāng)笑話聽聽不計(jì)較了，可您這樣無理取鬧，難道也還不識人情事理嗎？”

    謝姨媽仍想再爭辯幾句，忽聽得一直安安靜靜的謝夫人將茶盞一拍，面上平和道：“行了，都別吵了，一家人不必說這些傷感情的話。依我看今日這事兒，二人都有錯(cuò)。小榮頑皮些，紀(jì)殊又太見外，跟著自己小舅子也兩三句話沒談攏就出手傷人，著實(shí)不好。這樣吧，我們?nèi)f家拿些銀兩，差孫大夫來給小榮抓幾味藥，好生養(yǎng)養(yǎng)就是?！?/br>
    謝姨媽大度道：“銀兩就不必了，正好榮兒養(yǎng)傷下不了床，送幾幅字畫回家賞玩解解悶便是。我看正堂多出來掛著的那副山水瀑布就挺好?！?/br>
    說的正是千里山河落銀霄圖。

    沒等謝夫人點(diǎn)頭答應(yīng)，萬嵎就沉著臉說：“不行?！焙喓唵螁味郑瑪蒯斀罔F，不容置喙。

    謝姨媽擰眉，嗆聲道：“怎么，你萬嵎如今本事了，一副畫都舍不得送親表弟了？榮兒傷得這么重，床都下不來，這會兒還躺在屋里打哼哼呢，難道同你要幅畫也算過分嗎？……”

    “我說了，不行?！比f嵎不再多言，起身離座就要走出去，風(fēng)卷殘?jiān)瓢銡鈩輿皼啊?/br>
    謝姨媽在身后“哎”了聲，忽而萬嵎停住腳步，半側(cè)過身子瞥堂屋中坐著的三個(gè)女人，硬朗筆挺的五官有一般沉在陰影中，豐神俊朗與陰鷙狠決同存，漠然的眼底中血性張狂翻騰，不像是看親戚家人的眼神，卻像怒瞪不共戴天的仇敵：

    “若翌日我發(fā)現(xiàn)有人私自拿走了那幅畫，我定會追責(zé)到底，絲毫情面不留——挖了他那雙貪妄無厭的眼，讓他這輩子都別想再看見什么山水瀑布。我萬嵎說到做到?！?/br>
    一輪彎月懸天，蟾光晦澀，三兩盞燈籠高罥飛檐，暈下一片淺薄的光，周遭依舊暗如凝墨。濕冷的夜風(fēng)從游廊呼一下卷過，陸平提著油燈在前頭照路，可頻頻被萬嵎急促的腳步反超了去，又只好加快步子，小喘著氣跟上他。

    前腳剛踏出西北的客院，后腳就聽得有人追了上來，還一邊壓了聲喊著：“二哥哥等等我——”

    萬嵎并未駐足，腳步也絲毫不慢，只稍稍回了頭，朝阮怡棠道：“夜深了，你回去吧?！?/br>
    “二哥哥，”阮怡棠沒罷休，跟了上來，一把拽住萬嵎衣袖，邊喘著氣兒邊問道：“二哥哥，你、你等等，你先別生氣……”

    “我生氣？”聽她這話，萬嵎面上那三分緩和都收了回去，語氣同方才和謝姨媽對峙時(shí)一樣，煩躁又不耐，“我不該生氣嗎？”

    “今日小榮和娘親做得實(shí)在有些過分，我都覺得不妥當(dāng)了，你大人有大量，就諒他們一回吧?！比钼拿銖?qiáng)跟著萬嵎的步子，邊走邊解釋，態(tài)度誠懇不似作偽。

    可萬嵎悶在心中那股怒氣卻分文不減，反而愈燒愈烈：“諒他們？若你親生骨rou險(xiǎn)些橫遭不幸，你能諒他們？”

    “二哥哥，你在說什么??？什么……親不親骨rou的？”阮怡棠愣怔了好一會兒沒反應(yīng)過來，黑白分明的杏眼中映出汪汪一潭難以置信與委屈：“難不成你們......你們有孩子了？”

    萬嵎默然片刻，而后承認(rèn)了：“是?！?/br>
    阮怡棠聽得他單單一個(gè)是字中，沒有憤恨，沒有惱怒，亦沒有愁郁，有的只是百煉鋼化就的纏綿繞指柔，篤定而確信。

    她像一時(shí)間被抽干了精氣神，步子都軟了三分，喃喃道：“怎么可能……二哥哥，你定是在騙我。你為何騙我？從前你說要娶我為妻，要與我攜手共白頭，難道都是在騙我？”

    行過一處無燈無燭的轉(zhuǎn)角，冷暗月華似一層輕紗，落在青石階上。夜風(fēng)戚戚哀哀，帶來不知是誰人啜泣的聲音，漾起遠(yuǎn)處荷塘波心微蕩。

    “我不曾騙你?！比f嵎嘆息一聲，“我何曾想騙你。正月初三那晚，我與父親對坐長談，他道只可收你為妾。怡棠，我不想讓你受這樣的委屈。眼下我已同紀(jì)殊結(jié)契合一，你想要的，我無法再償你?！?/br>
    “為什么？就因?yàn)?，我是常人，而他是卯卿？”阮怡棠望向萬嵎，可他卻直視前方，眼中仿若無物。她回過頭，竟然不由笑了一聲，而后輕輕開口：“萬嵎，你知道我等了多少年？”

    “十五及笄待嫁那年，你同我說你爹要你娶禮部右侍郎之女為妾，好助兄長科舉登榜平步青云，我等了；”

    “十六那年，你領(lǐng)圣旨率大軍赴西北荒漠關(guān)塞，驅(qū)逐進(jìn)犯戎狄，恢復(fù)大乾國土，一去就是三年，我等了；”

    “十九歲生辰那日，我想著你總算能夠圓我多年情誼，可你爹又要你納上京副都統(tǒng)家的女兒為妾，你信誓旦旦對我說這正妻的位置是專門留給我的，要我最多再等一年，我還是信了；”

    “不久戎狄再犯，你又隨大軍上前陣殺敵衛(wèi)國，一別又是三年。眼下你一歸京，卻得圣上指婚，頭上封榮銜，懷中抱美人，不曾想過我癡癡等你七載光陰，等到最后街坊鄰里都指點(diǎn)我笑我大齡未嫁，只等來一場空?！?/br>
    “我負(fù)你良多?！闭勗掗g，忽而已然行至萬嵎所住的南院。萬嵎駐足，頎長魁梧而立，臉龐依然是阮怡棠從小欽慕的那般深邃俊朗，更添沙場征戰(zhàn)數(shù)載淬煉后的陽剛血性，可身懷諸此傲然驍勇之人，不曾有一刻真正屬于她。

    “他日我必會替你挑選良人，讓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出嫁?！?/br>
    “現(xiàn)下再說萬般皆為空。”阮怡棠靜靜看著半張臉隱沒在月光與陰影中的男人，緩緩合上眼，道：“你親我一下，從此我們情誼已盡，再不相欠?！?/br>
    萬嵎頓了少時(shí)，而后緩緩俯身，吻在阮怡棠柔軟的唇瓣上。

    他輕輕一觸便想分離，可阮怡棠忽然雙手環(huán)住他的脖子，霸道地加深這個(gè)吻，靈巧而溫?zé)岬纳嗷M(jìn)萬嵎口中，萬嵎推拒了幾下，便任由她撒氣了。

    冷月無聲，只聽得風(fēng)吹過枝頭，桃樹落英紛紛，如雨傾注，如夢如幻。銀鉤月色下，一對癡男怨女，難舍難分。

    氣氛正纏綿悱惻時(shí)，只聽遠(yuǎn)處“啪”地一聲，燈盞落地，燭焰火舌卷著木制燈架，在萬籟俱寂中發(fā)出一兩聲細(xì)微的霹靂星子，整盞傾覆在地的燈囫圇燒了大半。

    萬嵎迅即掙開阮怡棠，偏過頭去，只見紀(jì)殊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衫，一手抓著衣襟，立在南院漆黑的桐木大門前，一頭散亂的長發(fā)尚未簪起，隨著風(fēng)兒輕飄，身形單薄得如同隨時(shí)會被吹走。

    他看向他們二人，神情藏匿在黑暗中，并看不清是悲是喜，唯有一張臉映著冷月，蒼白如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