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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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過后不久的光景，霎時間便變了天。紀(jì)殊倚著闌干，單手托腮，凝望前方烏如墨凝的滾滾黑云，想著這場大雨什么時候會傾灑而下。

    “要下雨了。”趙琮將泡好的云滇普洱端到紀(jì)殊面前，順著他的目光朝外看去，道：“待會兒我再送你回去?！?/br>
    紀(jì)殊出門時未曾讓人跟著，若是下雨，他一個人也不好回程，于是沒有過多推脫，只道了聲“好”。

    許是二人許久未見，此刻竟有些相對無言之感。茗香淡淡，沉寂良久，趙琮方開口道：“我……我和展薇的婚期已定下了，下月初六便是。”

    紀(jì)殊愣了愣，才想起先前會面時，趙琮提過他家中為他說成了與東閣大學(xué)士展徽鵬小女兒的婚約一事，輕聲道了句“恭喜”。他端著茶盞抿了一小口，又有些疑惑道：“下月初六成禮，會不會趕得急了些？”趙家在上京也算是鐘鳴鼎食大族了，趙琮又是嫡支長子，從婚約到成禮竟還不足一年，屬實有些草率之感。

    “謙王進(jìn)京了?！壁w琮自嘲一笑，“但到底六王爺在京中斡旋多年，人勢龐大，謙王若想與之一爭，不免籠絡(luò)一番?！薄≈t王生母趙貴妃乃趙氏子女，雖是旁支出身，但總歸是趙家的人；而展徽鵬身為三朝元老，在朝中亦是德高望重，謙王若能得其意，勝算自然大幾分。

    展徽鵬其人雖極保守，審慎中庸，鮮少明示立場，但對自己膝下的小女兒還是寵愛有加的。展薇是難得一見的卯卿小姐，又知書達(dá)理溫婉過人，趙琮與展薇結(jié)成連理，兩家成秦晉之好，強強聯(lián)合，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儲君之位，黨政之爭，利益相關(guān)，背后多少事往往身不由己。紀(jì)殊一時語塞，方才那句“恭喜”，更像是無可奈何的安慰。

    “無所謂了，今日約你出來，本來也不是要說這事的。”趙琮笑了笑，“我喚荀太醫(yī)出宮為你看診，他這時候也差不多該到了?！?/br>
    紀(jì)殊這才想起來前段時間與荀太醫(yī)書信往來一事，不禁有些臉紅。趙琮估計得也不錯，話音剛落，荀太醫(yī)便緩緩而至?；音W雪髯，微微有些佝僂，端是一幅醫(yī)者仁心之慈。

    話不多說，醫(yī)箱一擺，入座下來便利落診脈。紀(jì)殊一手乖順地放置于茶案上，另一只手扶著腰身，他悄悄瞥荀太醫(yī)臉上神色，不免有些緊張。

    荀太醫(yī)凝神靜聽，切脈片刻，雙眉微蹙，斷道：“前陣子停了藥。”

    “是，”紀(jì)殊一顆心懸了起來，只怕腹中的小東西有什么閃失，“家里的小丫頭做事疏忽，弄錯了方子，便停了一陣。”

    “恐怕是要早產(chǎn)?！避魈t(yī)收回手，道：“因停藥所致，真氣紊亂，于胎氣大不利。卯卿產(chǎn)前胸乳脹痛本是常事，但此征多在懷胎九月余、臨盆旬日前顯現(xiàn)。如今算起來，夫人身孕僅有八個多月，怕是再過幾日，便要產(chǎn)子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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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近傍晚時，果然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車壁上的聲音與馬蹄聲渾然一體亂如雜鼓，仔細(xì)聽的話，遠(yuǎn)處隱隱還有些悶雷。到了萬府門前，趙琮本要先下車送紀(jì)殊，紀(jì)殊卻按住了他的肩，道：“不必送了，先回吧，恐怕待會兒天黑路更不好走?！?/br>
    趙琮頓了頓，雖只有短短一段路程，他仍是不放心紀(jì)殊一人，正想推拒，卻望進(jìn)紀(jì)殊一雙平靜如波瀾不驚的雙眸中，嘆了口氣，只得順著他的意思來：“行吧?！?/br>
    他將傘遞給紀(jì)殊，再三囑咐道：“沒事的，依著荀太醫(yī)的意思來，飲食上清淡滋補些，小心別著涼了，好好將養(yǎng)，會沒事的?！?/br>
    紀(jì)殊道了聲“好”，接過傘，扶著肚子下了車，卻遲遲未曾離開。馬車漸行漸遠(yuǎn)，趙琮挑著車簾放不下，頻頻回過頭去看，紀(jì)殊一手撐著油紙傘，一手扶在腰側(cè)，定定立在原地。他身上長衫是淡淡的煙灰藍(lán)，外著一件純色輕羽袍，被碩大隆起的腹丘向兩側(cè)撐開，整個人瘦削得幾乎要融入雨幕，那雙眼卻仍是同少年時一般，滿盛著澤光盈盈。

    趙琮只差一點就破防了，想要帶他離開的欲望未曾如此刻一般猛烈?！斑^幾日便要產(chǎn)子”到底是幾日，萬府的下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怎么連個藥都不能煎好，紀(jì)殊在里面過的是什么日子，今日相見的這一面會不會是此生最后的一面？

    不足月的早產(chǎn)兒大多早夭，而生母更是十產(chǎn)九難。

    他粗喘著氣，憤憤地甩開車簾，那個單薄的身影便消失在視野中。青玉串珠簾叮叮當(dāng)當(dāng)撞在一塊，聲聲清脆，馬車中還殘留有一點若有若無的香氣，似是三月初綻的春桃，溫潤怡人，趙琮眨了下眼，竟覺有熱淚滴落在手上。

    （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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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下了一夜。

    第二天魚肚初出翻白，天色還擦著黑的點兒，雨勢已然緩和不少，牛毛般淅淅瀝瀝地下著，稍遠(yuǎn)的地方迷迷蒙蒙起了雨霧，目視堪物不清；家仆傭奴大多未起身，不起眼間，萬府西偏門處悄悄閘開了條小縫，一人穿著斗篷，悄聲鉆了進(jìn)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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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巍巍今兒醒得早，大清晨一推開門，便差點和藍(lán)橋撞上。天光昏暗，藍(lán)橋提著一盞油燈，正匆匆從游廊那邊走過來，見了她也是嚇一跳：“三姑娘這么早?！?/br>
    萬巍巍打了個哈欠道：“明日先生上門，須得?？脊φn，我起早溫書?！彼毖塾喙庵胁莶菀黄?，見藍(lán)橋發(fā)梢上還沾著雨珠，鬢角也被汗浸濕了些，以為她是從南院那邊趕來的，便促狹笑問：“藍(lán)橋姐都到我房里來了，怎么還成天一門心思往二哥那邊跑。”

    萬巍巍說這話并沒有太多主子責(zé)罰下人的意思，全然是在拿她開玩笑。萬嵎在軍營摸爬滾打慣了，自小不需人照顧，故而南院那邊女丁稀少，還是紀(jì)殊嫁進(jìn)來后才多添了些；雖然如此，能話事的大丫頭不過碧海、藍(lán)橋二人罷了，住慣了深宅大院的人對那套規(guī)矩里里外外都心照不宣，只當(dāng)藍(lán)橋碧海二人是萬嵎的通房丫鬟。

    夫人有不便之時，自然是丫鬟頂上，正好這一陣紀(jì)殊身孕過大半了，再行夫妻之事多有不便，萬巍巍使了個小小的壞心眼，鬧騰藍(lán)橋兩句。

    藍(lán)橋先是一愣，而后逐漸紅起臉來，辯道：“姑娘說的什么話，我睡夢憋得急了，起身方便而已?！?/br>
    萬巍巍不置可否，前腳轉(zhuǎn)身回房了，藍(lán)橋擦了擦汗，趕緊后腳打來晨起梳洗用的溫水伺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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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援兵遇襲之事一出，萬嵎又是忙了好一陣。此事雖疑云重重，但茲尚未有如山鐵證讓紀(jì)殊坐實泄密之罪。趁著消息還未傳到朝中，他先是急調(diào)上京營三萬大軍馳援潼關(guān)，再去信聯(lián)系潼關(guān)周圍州府同知撥地方兵力北上，確保潼關(guān)兵力與遇襲前大體相同；再者，萬嵎又下令讓幾個心腹之臣密查此事，切忌驚動朝中。

    只是東窗事發(fā)，又無不透風(fēng)的墻，這消息能瞞一天是一天，最好，能在消息傳入圣上耳中之前查明真相。遇襲一事可大可小，全看皇帝意思。若真令其疑心大起，或有佞臣進(jìn)諫不實讒言，這謀逆之罪扣在頭上，不消說他自身難保，九族恐怕也受株連。

    再歸家已是三日之后，萬嵎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許是因近來的糟心事所致，他心情也似這天氣一般，陰霾重重。該懷疑紀(jì)殊嗎？單論出身，他是紀(jì)正霆之子，本就與淳王同出一系，利益相息；且軍文經(jīng)手之處，僅有那一次出乎意料，若有差池，也最有可能是在萬府透露出去的，按照賀勇所言，文書是紀(jì)殊接手下來的，千真萬確……疑點如云，紀(jì)殊便是最可疑的那人。

    臨進(jìn)門，小廝迎上來將馬牽了去，他便自顧自往南院走。一路上大大小小的丫頭小廝見他，無不躬身作福的；天兒轉(zhuǎn)冷了，又下了場大雨，庭院中殘葉飄零，幾個家仆低著頭清掃，掃帚的颯颯聲里偶有一兩聲飛鳥振翅，抬頭一望，一群秋雁規(guī)規(guī)整整劃過云天。這大院還跟往常一樣。

    只是他心緒雜亂。兵不厭詐，他也想過紀(jì)殊或許是jian人指使安插在自己身邊的，可深處總隱隱有個聲音駁斥他：若是如此，他何必與你結(jié)契、何必搭上自己這輩子？于卯卿而言，結(jié)番乃是人生大事；結(jié)契雙方若彼此離棄，榫君倒是無甚影響，僅此不能同旁人歡好一則，生活起居依然如常；而卯卿則不盡然，結(jié)了契的卯卿潮期若不得契者親近，較未結(jié)契而言，還要煎熬上十倍百倍，難以自處平常。

    想到紀(jì)殊一顰一笑，想到他毫無戒備的、少年般懵然的睡顏，想到他高高隆起的柔軟的腹丘，萬嵎遲遲不愿相信。

    入秋漸深，就連院中爬滿了整面墻的綠藤都幡然殘敗，蔫黃了大片，被大雨打得稀稀落落。碧海正站在院子中央指揮丫頭們掃灑拾掇，忽聽見門響，都抬了頭看。掃灑的丫頭見是二爺回來了，掃得更認(rèn)真賣力；碧海迎上前，先是福了福身，又笑道：“少爺這會子正在屋里用湯，還說給二爺煲一鍋送去?，F(xiàn)在好了，二爺回來了正好一塊兒喝。”

    萬嵎點點頭，徑直往正堂走去，碧海恭敬跟在身后，他便問道：“這幾天如何？”

    碧海嘆了口氣，悄聲道：“少爺常常腰疼，雖嘴上不說，我們這都看得出來，他難受的緊，夜里也睡不好，月份大了，翻個身都難。而且，少爺他還……”

    碧海話說了一半，猛然頓了頓不再往下說。萬嵎見身后突然沒了聲兒，后頭瞥了她一眼，問：“他還怎么？”

    萬嵎原以為紀(jì)殊又染上了什么病，心都懸了半截，卻只見碧海紅了紅臉，磕磕巴巴道：“少爺他、他近來，有些漲奶?！?/br>
    聽及此言，萬嵎一噎，也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