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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廷尉獄與尋常地牢有所不同，羈押的通常是犯了重案的朝廷命官，因此牢房皆為單人單間，雖說仍是昏暗潮濕，但坐臥有硬榻，比地牢的稻草堆算是舒適甚多。

    “大人徑直向前，行至盡頭，便是萬將軍所居之處?！?/br>
    七彎八繞之后，獄卒領(lǐng)路至廷尉獄最深處。此囚室四面皆以厚磚密砌，遮天蔽日，外燃松脂以照明，狹窄的獄道中便四處焦炙味氤氳，連一縷風(fēng)都逃脫不得。

    紀(jì)殊撐著后腰，道了聲謝，緩緩向前走去。這兩日腹痛胸悶接踵而至，身孕以來本就不堪重負(fù)的腰身竟似撕扯斷裂一般，痛得無法直身，怕是臨盆之期已然近了。

    一步、兩步……雖走得艱難，可也一點(diǎn)點(diǎn)近了……

    廷尉獄最深處，整面墻均由鑄鐵直立隔斷，僅半高處破出一個不及臉盆大小的地方安置了鐵柵，左右鐵墻上皆飾有神勇狴犴，怒目圓瞪，巨口怒張，利齒獠牙在昏暗火光中竟隱隱顯現(xiàn)寒光，見者無不心悸。

    唯有透過鐵窗方可探視獄中罪臣，只是這高度有些不上不下，紀(jì)殊本想蹲下身，但實(shí)在乏力，只好雙膝跪于地，目光才能洞見窗中景象。

    “鈞嵩，鈞嵩……”紀(jì)殊朝著鐵窗向內(nèi)輕喚，立時傳來鐵鐐晃動的金石之聲。萬嵎聽見了他的聲音，可遲遲未回應(yīng)，亦未前來相見。

    “鈞嵩，是我?！豹z中陰冷，地面細(xì)石沙礫參差不平，這才跪不久，膝頭已經(jīng)疼得生了刺一般?？伤级嗑脹]見過他的鈞嵩了，白日盼著，夢里想著，眼下終于能見著面了，這點(diǎn)疼通通都被紀(jì)殊拋之腦后。

    萬嵎還是不語，紀(jì)殊有些心急了，手掌用力拍了拍鑄鐵厚墻，傳來悶悶的回聲：“鈞嵩？你在里面嗎？身子還好嗎？可有哪里疼？”

    鐐銬鐵鏈又發(fā)出了拖地的聲響，只是萬嵎仍未回應(yīng)，紀(jì)殊更焦急了些，呼喚中不覺已絲絲哭腔：“鈞嵩！鈞嵩！你出來見我一下好不好？”

    “我不想見你。”鐵墻之后終于傳來一聲厲喝，仿若野獸久久沉寂后遏制不住的回?fù)簦瑲鈩輿皼?，卻似乎因?yàn)閴ν庵擞质撬翱笆諗苛税敕直┡暗牧Φ馈?/br>
    拍打鐵獄墻的手倏然停了，紀(jì)殊如陷三尺冰窟，未曾預(yù)料到萬嵎竟是這般反應(yīng)，鈍鈍地難以置信，仿佛方才那么傷人的一句話，并非是萬嵎親口說的。

    他還以為……以為分別這些日夜，萬嵎也會似自己想他念他那般，想自己、念自己。

    原來便是結(jié)契合一，也難再同心同德。

    沉寂許久，厚墻那邊終于再傳來熟悉而冰冷的聲音：“你神機(jī)妙算既已得逞，又何必多此一舉，專程來看我笑話?！?/br>
    “我不是……”他剛想開口否認(rèn)，卻驚覺臉上劃過一道濕熱，唇舌之間忽有咸澀蔓延，抬手一拭，竟是淚痕。

    話語輕似模糊一縷呢喃，穿不透這一尺多厚的冷墻。萬嵎沒有多等，只是狠心利落道：“你走吧。”

    他讓他走。

    他為了來這獄中見他一面，求了多少人情，賣了多少難堪，終于才得以跪在此地，喪家犬般搖尾乞憐，想再看他一眼，可他竟讓他走。

    猛然間還不及多想，腹中又急又烈抽痛起來，紀(jì)殊攥緊了拳，一眨眼，兩行淚便逶迤而下，也不知是疼哭的還是氣哭的，只來得及胡亂舉起衣袖擦了擦，復(fù)又深而無聲地?fù)Q了好幾口氣，才裝作安之若素地開口道：“那天，都聚在中堂時，你娘說要娶阮怡棠進(jìn)門，你也答應(yīng)了？”

    墻那邊只靜了片刻：“自然。”

    “那你，你是心中有她，心悅于她，才會答應(yīng)娶她的？”

    話音一落，便傳來萬嵎振振有辭之聲：“我原本就是要娶怡棠的。我們兩小無猜，郎情妾意，我要她此生做我萬嵎明媒正娶的妻，來世亦然，生生世世當(dāng)如此?！?/br>
    那么干脆，那么果決，字字真言，甚至氣語吐息，都化成了痛打落水狗的細(xì)長竹篾，迅疾裂空而來，毫不留情抽在紀(jì)殊狼狽不堪的自尊上。

    “左右你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

    “他心里若真有你，又怎會不信你？”

    “娶了新娘，納了美妾，你為他做的、替他傷的，他還能在春宵紅帳里記得多少……”

    他原是不信邪的，他只信萬嵎，然而事到如今，竟都給他們都說對了。旁觀者清，當(dāng)局者迷，或許便是如此。

    厚墻那邊，微微有暖光自鐵欄灑進(jìn)幽暗的囚室，萬嵎自硬榻看去，只見紀(jì)殊蒼白的側(cè)顏被鐵窗擠得僅剩小小的一塊，恍然間他竟想起他們二人新婚翌日的事情。

    前夜下了那么大一場雪，好不容易才放晴，下人們還未來得及清掃。萬嵎在正堂坐著，側(cè)目一眺，便看見紀(jì)殊踏雪而來，青絲如瀑，烏睫如扇，朱唇微抿，通身素凈潔白，唯有腰束一綹鵝黃細(xì)玉，整個人卻已冉冉生姿。恰有一陣風(fēng)吹過，他小臉邊貼著的羽氅輕絨圍領(lǐng)便蓬松作起舞來，紀(jì)殊忽然抬眼，似驚鴻一瞥，二人目光相隔了大半個庭院，不期然相撞。

    倏然窗外人動作了一番，應(yīng)是要轉(zhuǎn)身離去了。萬嵎手不禁動了動，便被緊緊桎梏在腕上的鐵鐐緊繃著往回扯，二指粗的鐵鏈子纏繞雜亂，叮當(dāng)碰在一起似是一曲繚亂金石。

    而后他便聽見，紀(jì)殊輕聲道了一句：“萬嵎，我不欠你什么了?！?/br>
    這是紀(jì)殊此生唯獨(dú)一次喚了他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