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望舒蕓娘
整個吐蕃五如六十一東岱,不說全民皆兵,青壯參戰(zhàn)率也要遠高于募兵制的唐。 且吐蕃軍糧秣并非同一調(diào)發(fā),而是兵士自備,于是便能看到吐蕃軍士在前奮戰(zhàn),男女老少趕著牛羊跟在后方。 吐蕃軍隊所侵略的土地歸王帳,而臨陣掠奪而來的則歸為己有,所以戰(zhàn)伐吞并,往必成功。 這樣的軍事制度,贏則如滾雪球般壯大自身,輸則如洪水潰壩,一瀉千里。 新降的蜀州刺史孫望丘生得白胖,臉上撐得幾乎沒有一絲褶皺,rou幾乎將眼睛擠成線,因而看著總是副讓人不適的笑瞇瞇模樣。 孫望丘繞過吐蕃人在軍帳前堆的瑪尼堆,進到燈火通明的大帳里,也不抬頭,學著吐蕃人那樣行禮——俯身兩手據(jù)地,口中發(fā)出犬吠聲,起身再揖。 行禮對象正是上首的云尚結贊。 他如唐人一般跽坐于氈上,臉叫高原的陽光曬得黑紅,又因常日行軍無比粗糙,他五官粗獷,分列而看都不出眾,組合在一處,偏生有了些野性難馴的美感。 云尚結贊的臉絲毫沒有受傷的痕跡,倒是旁側束手立著的粗豪漢子,左眼眼皮耷拉著,似乎一整個眼球都沒有了。 那兩箭著實是驚人,也著實讓云尚結贊部吃了個大虧。 “如今成都主事之人,你可曾見過?” 發(fā)話的是盤坐在旁的一位吐蕃將。 聽了翻譯,孫望丘拱手道:“是,之前見過一面,是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最小的兒子,行七,還未及冠,虛歲十九。皆喚他沈七郎,名字……名字……這個著實不知了。” 孫望丘覺得自己應該聽過,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沈七郎究竟叫什么了。 “未及冠,不過是個毛頭小兒罷了!” 也不知是什么心理,孫望丘居然出聲維護道:“這個沈七郎還是很有幾分兇名的?!?/br> 云尚結贊一語不發(fā),到此時方才笑了一聲:“什么兇名?他殺過人么?” 孫望丘不敢抬頭:“……這,這倒是未聽說過……” “看著跟個貓兒一樣,”云尚結贊說,“也不知在床上撓不撓人?!?/br> 眾吐蕃將一齊哄笑起來。 這句話,翻譯未翻,孫望丘只從旁人態(tài)度里明白了,大約不是什么好話。 哄笑完,又聊了幾句什么,云尚結贊站起,隨手抄著一把吐蕃特有的刀劍——刀背厚重,身有銀紋,名為古司。 軍帳里的布置顯然要比沈青折處專業(yè)許多,正中的沙盤復刻了正對的成都城的全貌。 孫望丘只聽那吐蕃大將正色肅容,刀尖朝沙盤上兩條河流點了點,說了些什么,便有二人領命而出,身影沒入夜色。 他又喚來一人:“將那人帶上來?!?/br> 很快,便有人將被俘的唐軍兵士帶到營中。 他已經(jīng)被毒打得渾身是血,昏迷不醒了,只能勉強看出人形。 “吐蕃有吐蕃的待客之道,孫刺史,今日便讓你看看我們吐蕃的禮俗,點天燈。” 孫望丘還未聽完翻譯,肩膀便被按得一酸,跌坐在氈毯上。 點天燈。 他聽到這三個字,駭?shù)昧⒖桃雷撸瑓s被牢牢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孫望丘眼睜睜看著,粗長的鐵釘被生生楔入那人頭頂,不成人形的“人”發(fā)出半聲歇斯底里的慘叫,而后斷在了嗓子之中。 燈油,順著那楔開的小孔倒了進去。 “他把成都城防布置吐了個干凈,”云尚結贊說,“還說了如今主事的人,叫沈青折?!?/br> 云尚結贊自己取了支蠟燭,傾斜湊近,搖曳燭火映襯下,他平靜的臉竟如煉獄修羅。 火光蓬起,伴隨著一聲比一聲凄厲的哀嚎,那唐軍在地上抽搐扭曲著,裸露在外的皮膚逐漸焦黑。 頭頂,是冒出的火苗。 兩位豪壯漢子上前,將他拖了出去,隔了很遠,孫望丘還能聽到那慘烈的嚎叫。 云尚結贊開口,居然是唐話,只是略帶口音: “我平生最厭惡的,便是背叛。他能叛沈七郎,未來未必不會叛我。你說對嗎?” 帳中彌漫起一股sao臭氣,云尚結贊的眼睛掃過孫望丘被尿浸濕的衣袍,面上劃過輕微的厭惡。 “不過你不同,”云尚結贊理了理自己的袍子,“你是為了自己,自己是不會背叛自己的。” 旁邊有人遞上青稞酒,他將青稞酒倒入黃金碗中,用中指輕輕彈起: 上敬天,下敬地,中敬義士。 點天燈,至此禮畢。 “巡營?!?/br> 孫望丘幾乎是叫人拖著,回到了自己的帳里。 他的帳子比云尚結贊的大帳還要寬闊些許,甚至劃了內(nèi)外幾間。帳里極盡奢華,都是他憑本事搜刮而來。 孫望丘癱坐在矮榻上,一個著薄紗的女子裊裊婷婷來為他脫鞋。孫望丘忽然怒從心起,照著她的心口便是窩心一腳。 “啊呀!” 蕓娘一下翻倒出去,撞到角柜上,五內(nèi)俱震,一時竟起不來身。 她的發(fā)髻散了些許,遮過臉上一閃而逝的狠意,隨即又掛上楚楚可憐的姿態(tài)。 “孫郎,”她嬌聲道,“如何發(fā)這樣大的火?將蕓娘都踹疼了?!?/br> 孫望丘踹這一腳,自己也用了不少力,連呼帶喘:“cao他奶奶的……” 蕓娘膝行幾步,挨到了孫望丘膝側,云鬢斜垂,花鈿如血,散亂的頭發(fā)又多了些可人韻致。 孫望丘用自己帶著手汗的粗胖手指摸了摸蕓娘的臉,細細眼睛里燃起yin邪光芒。 “孫郎,”蕓娘道,“我的花鈿簪釵都叫你弄掉了!” 孫望丘也很適應她這樣直接要東西了,他覺著蕓娘這樣,比那些扭扭捏捏,被他上了還要尋死覓活的小娘強多了。 “不是才與你一箱么?” “那箱是李縣丞家的,老氣得很,我不要?!?/br> 蕓娘說著,從自己頭上拔下來一根雙鳳紋鎏金銀釵,有些嬌蠻道:“這原是一對的,要一模一樣,花紋相反的才行呢。” “好,好,”孫望丘還未平緩呼吸,直道,“我找人與你打一個便是。” 蕓娘湊近了:“那孫郎好好看看,要打一模一樣的——” 話音未落,竟是舉高手臂,朝著孫望丘的眼睛直刺而來! 孫望丘大驚之下,竟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那尖銳簪尖越來越近——“??!” 他嚎叫起來,豕突之態(tài),抓著扎進眼睛里的簪釵滾動,蕓娘也撲上來,騎在他肥碩的身子上,把著簪釵還要往里捅去,角力之下,那釵竟是在眼球里攪了兩圈,孫望丘疼得恨不得立刻昏厥過去。 “jiejie只因不愿降了吐蕃人,你便把她殺了!”蕓娘用力得青筋暴起,“jiejie唯一做錯的,就是聽了父母的令,嫁給你這種豬狗不如的東西!” “你!你!” 掙扎漸小,孫望丘四肢擺動的力度也微弱,而蕓娘也接近力竭。 她無父無母,從煙花地被孫望丘贖回來,也是非打即罵,只有孫望丘的正室,是待她唯一好的人。 望舒。她的名字叫望舒。 蕓娘有些晃神地想,終于,也算是償了恩情了。 就在這時,積蓄了力量的孫望丘又是一踹,將蕓娘掀翻下去。 蕓娘雙眼一黑,一時竟爬不起身。 孫望丘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爬起來,眼睛上還扎著根簪釵,粗壯笨重的身子搖晃著,終于在重影中捉到一把刀。 他跌跌撞撞摸到刀,舉起來,像是切瓜砍菜那樣朝著地上的蕓娘胡亂砍去,因為看不準,大都砍在腰腹與背上。 記不清砍了多少刀,眼前一片血污,只聽到蕓娘凄厲的聲音:“不得好死!孫望丘!你不得好死!” 他被那凄慘的聲音嚇得后退了一步,刀劍也掉在地上。 “拖下去,拖走!”孫望丘驚叫道,“把她拖走!” 帳外的吐蕃兵置若罔聞,蕓娘又高呼了幾聲,方才氣絕而亡。 他驚駭萬分,這一晚上他見證了太多殘忍的死。以往都是他下令,叫府兵拖出去亂棍打死,死人是如何的慘狀,他其實全無概念。 暈眩和失血的冷這才緩緩襲上他麻痹的神經(jīng),孫望丘腳步遲緩地走出帳子,頂著簪釵,不時晃頭打著擺子。 他看向左面,怎么是地面,在燃燒,好多火,到處都是火,而右,右面的是天空,是星星。好多星星,天空叫火焰照著,是深藍色。 原來是他倒在了地上。 很冷,又很熱。 孫望丘的眼睛,還直直望著天空,或許在最后一刻,還做著大蜀王的美夢。 “起火——起火了!” “敵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