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古月今人
粉塵爆炸的必要條件,受限空間,粉塵揚(yáng)起與空氣混合,以及火源。 一旦滿足,即使面粉也可能引起劇烈爆炸。 所以沈青折仍是在賭一個可能性,賭他們運(yùn)送的糧食是粉狀的。 即使不是,撞船引起的燃燒也夠?qū)Ψ匠砸粔亓恕?/br> 張承照和黎逢春聽了沈青折這樣那樣的一番解釋,雖然仍沒明白“還原劑”“過氧化物”等名詞,但還是把握到了一點——這并非什么神鬼手段,而是人力所能為的事情。 但是敬畏卻一點沒有減少。 他們尚且不知,云尚結(jié)贊以下的一大副將莽布支已經(jīng)在爆炸中身亡。 周遭一片火海,火勢有從水面蔓延到陸地之上的趨勢,遠(yuǎn)遠(yuǎn)能聽到一片嘈雜,似乎是吐蕃軍營在組織救火。 到處都是哀嚎,是火光與死亡。 爆炸的船板直接刺入一個吐蕃兵的腰腹,順著激蕩的水波,帶著那尸首緩緩向船隊這邊飄來。 沒有血,半身都被突如其來的爆炸直接烤到碳化了。 這就是戰(zhàn)爭…… 沈青折略略有些失神,而后走到船頭,神色冷肅地指著前面浮橋處,對張承照道: “等先頭的兄弟上了船,便轉(zhuǎn)回去,不必戀戰(zhàn)?!?/br> 他們的守軍不多,水兵便更少了,以這樣一點人就想端了滿是精兵悍將的數(shù)萬吐蕃大營,實在是癡心妄想。 時旭東說的“包抄”,也只能是最理想的情況。 所以他們將這個理想情況下調(diào)了不少,擬定了此行的主要目標(biāo)——聲東擊西,偷襲大營。 只能寄希望于時旭東能精準(zhǔn)點殺云尚結(jié)贊。 ——但實際上,即使殺了主將也只能叫吐蕃大軍動搖片刻,很快便會有新的將領(lǐng)。 這個部落聯(lián)盟制游牧民族,凡出征必以部族聚落為整體,個人影響有限,因而傳世名將少,整體凝聚力高。 實際上,在此地看到浮橋,沈青折便明白了云尚結(jié)贊的戰(zhàn)略構(gòu)想——渡河,四面包抄,圍城打援,亦或是圍三打一。 很穩(wěn)健的攻城策略,這卻是有了蜀州做后勤基地之后的最佳選擇。 沈青折站在船頭還在思索著,被巨響引來此處的云尚結(jié)贊已經(jīng)策馬到了江岸。 隔著火光搖曳,云尚結(jié)贊看見了一個人,立在船頭,穿著副皮制甲胄。 是沈青折。 他平靜瞟來一眼,眼里映著火焰與江水。 云尚結(jié)贊抓緊了韁繩。 距離很近,他看得清清楚楚,沈青折的頭骨看著很小,很適合做飲器。 趁著混亂,時旭東獨自潛入到吐蕃大營里,悄無聲息地朝著營中最大的帳子而去。 帳子外面沒有看守,不知去了哪里,正門口仰倒著一個人,生死不知。 時旭東悄聲靠近,把地上癡肥的中年人上下一掃,大概是唐人,左眼深深扎進(jìn)了一根釵簪,氣息全無。 他閃身進(jìn)到屋內(nèi),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趴伏于地的女子,釵環(huán)委頓,這樣冷的天,還穿著齊胸襦裙,外面只覆著薄紗。 她的腰腹與背上都是亂刀砍出的痕跡,血染了一地 時旭東拿弓撥拉了一下,口鼻出血,雙目圓睜,瞳孔已經(jīng)渙散了,應(yīng)該是沒死多久。 屋內(nèi)還有些搏斗的痕跡。陳設(shè)極盡奢華,應(yīng)該是地位比較高的人才能享用的,但沒有地圖,也沒有武器刀兵,文書也少。 時旭東在原地站了一小會兒,輕手輕腳地把那女子的尸首擺正,還未來得及闔上她圓睜的眼睛—— “su?” 外面?zhèn)鱽硪粋€聲音,是吐蕃語,意思是“誰?”。 腳步聲漸近,沒給時旭東任何回應(yīng)的機(jī)會,輕微的破空聲,尖銳弩箭自帳外直射而來! 他只憑著本能往側(cè)一避,那帶著勾棱的箭簇仍舊劃開他的上臂,鮮血頓時噴涌而出。時旭東一絲停頓也無,徑直抬臂舉起手弩,照著來處便是一箭。 咻—— 那被弩箭洞穿的牛皮大帳又多了一處孔洞,嘶叫隨之而起。 赤吐松贊一偏身,嘴中發(fā)出唬人的慘叫,但實則毫發(fā)無損。 作為云尚結(jié)贊的近衛(wèi),赤吐松贊也稱得上機(jī)敏過人,這一箭又失了準(zhǔn)頭,叫他輕松避開。 待了片刻,再未聽到動靜,赤吐松贊再去看時,帳中燭火映出的黑影如故。 赤吐松贊又謹(jǐn)慎地等待片刻,這才走到近前,跨過地上孫望丘的尸體,撩起帳簾—— 那黑影,那黑影竟是……竟是孫望丘的那個小妾! 他們昨日還廝混過一時,她……她叫什么來著?蕓娘? 蕓娘渾身是血,手上拿著一把手弩,面目扭曲,雙目圓睜,眼里盡是惡毒的仇怨,仿佛要把他拉下地獄。 赤吐松贊仿佛被雷劈中了,渾身僵直,連連后退了幾步,簾子徐徐落下,蓋住了懾人的眼神,赤吐松贊這才像找回了渾身的力氣,不住誦念著十方菩薩的法號,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遠(yuǎn)處去了。 掛在大帳頂寮的時旭東:“……” 他落了下來,對死去的蕓娘行了個叉手禮:“多謝” 但是在取回手弩時,竟然扣不動她的手了。 “也好,”時旭東嘆氣,放棄了取回自己的手弩,“姑娘在路上,也好有個傍身的東西。” 大帳的火燃了起來,此間的情仇愛恨,皆都消弭于火海。 蕓娘的尸首平躺在火焰正中,依舊滿身血污,在火焰里,緊閉的雙眼沁出了兩行血淚。 順流而下,回程要比去程快上很多。沈青折遙遙看見萬里橋的渡口,那處還有好幾個人,他的內(nèi)政大管家謝安抱著翠環(huán),等在渡口。 翠環(huán)腦袋一點一點的,幾乎要睡著了,但聽到漿聲便是一個激靈,揪了下謝安的幞頭腳:“謝五郎,是沈郎嗎?” “應(yīng)該是的?!?/br> 她扭著身子要下去,謝安只好把她放了下去。眼見著小丫頭奔過去,差點把剛下船的沈青折撲個仰倒。 ……像是他養(yǎng)的那只靈緹。 船靠了岸,軍隊需要休整,還有幾個叫爆炸波及、受了輕傷的將士要治傷。 沈青折穩(wěn)住身形,摸了摸小女孩的頭,也沒想到什么要說的,倒是翠環(huán)像是邀功一樣,抱著他的腰高高興興道:“沈郎,你回來啦!沈郎不是叫人安置那些jiejie嗎,她們要來答謝沈郎呢!” 沈青折完全想不起來這回事:“誰?” “摩訶池。漲水。散花樓?!备蟻淼闹x安提示著關(guān)鍵詞。 沈青折想起來了,之前說摩訶池漲水淹了附近的街道,那附近是煙花之地。他叫謝安去轉(zhuǎn)移安置了。 翠環(huán)壓低聲音神秘道:“我看了,有兩個jiejie特別好看,雖說不如沈郎萬一,但伺候一下還是可以的?!?/br> 沈青折:“……” 謝安也笑瞇瞇:“正是,正是。” 沈青折自認(rèn)表情非常兇惡地瞪他一眼:“哨塔拆完了嗎?” 沒事兒別來教壞小孩。 謝安一僵,叫他瞪得心癢無比,腳步飄忽地走了。 沈青折無奈,揉了下翠環(huán)毛茸茸的腦袋:“我也乏了,只想睡覺,讓她們回去吧。不用再來。” 翠環(huán)一副大徹大悟的模樣:“沈郎,我那日聽到你和薛濤jiejie說話了……這個,不舉是可以治的。” 沈青折一個頭兩個大,正巧這時崔寧也打馬來了:“???誰不舉?” 沈青折:“……” 好在他也沒有多問,下馬給沈青折行了個下官禮:“成都城里聽著,竟是以為地動了!某聽承照兄弟說了,那場面當(dāng)真叫地崩山摧,火光沖天,叫吐蕃嚇破了膽,神仙手段!不愧是武侯轉(zhuǎn)世!” 沈青折張開嘴,又閉上,很想問問這個“武侯轉(zhuǎn)世”是怎么來的。 他何德何能敢攀武侯的名號? 翠環(huán)立刻反駁:“亂講,沈郎是金剛降世!” 崔寧摸了摸下巴,認(rèn)真點頭道:“我倒在水軍兄弟那兒聽了另一個說頭,說是當(dāng)時,沈郎立在船頭,大喝一聲——劍來!立刻便有十把利劍自天邊飛來,組成十方困殺陣,將那云尚結(jié)贊困于陣中,不得脫出……” 沈青折慢慢捂住臉。 有沒有人在意當(dāng)事人還在現(xiàn)場??! 黎逢春剛下了船,從后面走上來,用力一拍崔寧的肩膀:“好!” 崔寧嚇了一跳,耳朵快被震聾了。 黎逢春的耳鳴還沒結(jié)束,本就渾厚的聲音此刻又放大不少。 沈青折遠(yuǎn)見著他來,早就拖著翠環(huán)往后慢慢挪動了。 只是他對著沈青折,便有些神色復(fù)雜了:“沈郎,說到底,這不過是小計罷了,很得了幾分狡猾,卻也并非正道。” 沈青折聽到這樣的話,卻是長舒了口氣,正色道:“確如黎都頭所言。只是打云家小兒一個措手不及罷了。如果吐蕃沒有得到蜀州的支援,沒有船,沒有正巧運(yùn)青稞面……沒有這樣多的湊巧,這招便不會有效?!?/br> 他把話說完,黎逢春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崔寧見氣氛尷尬,哈哈笑了幾聲,從衣兜里掏出幾個尚溫的胡餅,一人發(fā)了一個:“都餓了吧,吃,都吃。這是你們出發(fā)前買的,還熱著呢?!?/br> 他發(fā)完胡餅,隨便找了個檢查城防的理由走了,黎逢春待了片刻,也叫屬下喚走。 月色在江水里搖曳,沈青折看著那月影,面色沉靜:“走吧?;丶?。” “我知道你不是七郎,”翠環(huán)在后面小聲說。 沈青折沒有回頭。 翠環(huán)捏著胡餅:“你、你是天上的菩薩,要來渡我們的么?” 沈青折一怔,看著江水里映著的月色。 今人得見古時月…… 他笑了笑,說:“我連自己都渡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