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一片混亂
無論哪位歷史學(xué)家,在研究大歷十四年十月十五發(fā)生在西川的戰(zhàn)事時,都要暈頭轉(zhuǎn)向上好長時間。 劍南西川宛如一口大醬缸,被老天爺一股腦倒了原材料進來,以戰(zhàn)火熏烤腌制,攪拌不停,讓各方勢力都混作一團。 十月十五,西川和吐蕃圍繞無憂城的爭奪之中,錘砧戰(zhàn)術(shù)第一次展現(xiàn)出威力。 就在同一天,南線的南詔突然反水,對吐蕃發(fā)動了攻擊。 同日,南下的隴右吐蕃軍與剛剛行軍到江油的長安軍隊正面遭遇。 同日,成都陷入到一場史無前例的危機之中。 他們要面對的是一個劃時代的敵人——火藥。 成都府。 謝安拽著翠環(huán),跟在崔寧身后,出了節(jié)度府一路狂奔。 “得通知府兵,疏散城根的民眾,”謝安很是從沈青折那里學(xué)了些新詞,“轉(zhuǎn)移安置,然后再去找火藥……右轉(zhuǎn)!” 翠環(huán)努力邁著自己的小短腿:“等一下,等一下!” 謝安停住腳步,看著她。 翠環(huán)扶著膝蓋,上氣不接下氣:“為何、為何……不騎馬?你們不會嗎?” 謝安和崔寧:“……” 一時情急,忘了。 翠環(huán)被抱到馬背上,長出了口氣:“唉?!?/br> 關(guān)鍵時刻,還得靠她翠書記。不然這倆人就靠腿跑遍全城,累得估計都沒點狗樣了。 崔寧也上了匹馬,徑直道:“某不知火藥長什么樣子,便勞你們二位去找,某去……” 他回想著謝安說的那些詞:“轉(zhuǎn)移安置?” 謝安點頭:“一個時辰,散花樓見。” 他翻身上馬,帶著翠環(huán)往城外疾馳而去。 會在哪兒呢? 鎮(zhèn)靜。每逢大事要鎮(zhèn)靜。 他已經(jīng)沒有自己的家了,不能再沒有成都……現(xiàn)在可以被稱為家的地方。 謝安努力回憶著沈青折跟他說的,一硝二碳三硫磺,后面,后面是什么? 沈郎寫的東西都被燒了,他現(xiàn)在人又在維州那邊…… “吁——” 謝安忽然勒住馬匹,問翠環(huán):“冊子!你平時記沈郎說話的那個冊子在哪兒?” 翠環(huán)手忙腳亂地從自己的小褡褳里掏出來。是草草訂成冊的紙張,邊緣被摩挲得有些泛黃卷曲。 謝安打開,草草翻看,眼前逐漸發(fā)黑。 這都什么?! 大圈,小圈,大圈套小圈,卷曲詭異的線條交錯…… “翠書記,”謝安面無表情地說,“翻譯翻譯?!?/br> 經(jīng)過翠環(huán)的努力回憶,他們終于找到了那一頁,是在吐蕃圍城之后,他們把木炭沉入摩訶池的同一天。 一硝二碳三硫磺,后面是……謝安指著那個圖案:“這是什么?” 直覺告訴他,這個就是他想不起來的地方,也是問題的關(guān)鍵。 翠環(huán)看著他手指指向的地方。 一個圓圈,圓圈里面兩道豎杠,下面一條開口朝上的弧線。 “這個是糖啊?!贝洵h(huán)說得理所當(dāng)然。 “……為什么?” “因為沈郎說吃甜的會讓他心情好,讓我畫了個笑臉,”翠環(huán)湊過頭來,“不像嗎,就是這么笑的?!?/br> 她說著,抿著嘴,顴骨上抬,嘴唇呈現(xiàn)標(biāo)準(zhǔn)的弧線。 謝安:“……” 他明白為什么沈郎能把這種機密冊子安心地交給翠環(huán)帶著了。 就算是這個本落到別人手里,別人也看不懂。 就算抓住翠環(huán)來翻譯,也會因為過于離譜,不被取信。 “翠書記,”謝安有些佩服道,“果然還得你做書記?!?/br> 翠環(huán)沒明白這背后的曲折心路,只知道是夸自己,嘿嘿一笑。 關(guān)鍵點補足,謝安也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去糖鋪。成都如今只有一家糖鋪,在錦官坊。 按照沈青折的說法,火藥是有缺陷的,那就是不穩(wěn)定,運著運著可能就炸了。 因此,他們炸城墻的火藥很有可能是現(xiàn)做的。 糖是無比珍貴的佐料,而做能炸掉城墻的火藥,偏偏要放糖。長安行軍而來,真的會帶糖嗎?或許某些軍官會帶,但是量必然不會太多。 還是要在當(dāng)?shù)刭I。 德陽……那地方小,糖鋪都沒有。 很有可能他們是到了成都現(xiàn)買的糖 一系列很有可能,促使他去糖鋪先一探究竟。 “是,是,昨日便有軍官打扮的人來買糖,”錦官坊內(nèi),那郎君連連拱手,對著謝安道,“都要把鋪子搬空了,某這可是上好的紅砂糖,還有石蜜,沈郎也喜歡吃呢,郎君若要買,明日……” 謝安打斷他:“那些人有說自己住在哪兒嗎?” 那三角眉的郎君猶豫。 謝安刀拔了一半,寒光一閃,對方便趕忙開口: “他們叫我把糖送至富春坊……” 謝安把拎著他的后領(lǐng)子:“帶路?!?/br> 他縮著脖子被謝安拎了一路,跌跌撞撞,跟著這兇神和旁邊那個惡童,從錦官坊到富春坊,終于看到了熟悉的地方。 但這一片的院落都差不多,糖鋪老板不大確定是哪一個。 謝安先踹了一個,木門轟然倒地,“啊”的一聲尖叫,那院落里竟然有一對男女,光天化日,在行敦倫之事。 謝安:“……抱歉?!?/br> 幫他們把門扶起來后,他仍是沒想明白,那對男女為何都是光頭。 ……和尚和尼姑? 謝安強行掰過翠環(huán)好奇的小腦袋,一手拽著店主,繼續(xù)下一家。 如此兩三家,謝安身上掛著爛菜葉,不知誰的犢鼻褌,還有暗香浮動的手帕,踹開最后一扇門的時候,終于—— 一支箭迎面而來。 他險之又險地躲過,臉頰邊還是被擦過了一道箭痕:“嘶……” 是一個機關(guān)。 里面空無一人。 他掏出小巧的手弩,讓惡童翠環(huán)押住糖鋪主人,自己小心地踏入院落內(nèi)。 這樣謹(jǐn)慎地里外掃視了一圈,仍舊沒見到半個人,只聞到隱隱的硫磺氣息。 聞訊而來的保長擦著汗,拄著拐杖,對著這位年輕的錄事參軍見禮,稱這里的人是三天前才賃的院子,昨日便不知去向。 周圍來看熱鬧的人逐漸多了起來,謝安甚至在中間看到了那對男女。 已經(jīng)換回了僧袍,果然是和尚和尼姑。 那和尚聽了他們詢問,卻忽然開口:“貧僧昨日見了這些人。” 謝安一怔,隨即上前一步:“敢問這位大師……” “覺如?!?/br> “覺如大師?!?/br> 覺如念了句佛號,繼續(xù)道:“貧僧是在建元寺掛的度牒,當(dāng)日正要與建元寺方丈覺慧一晤。貧僧與覺慧同為一院寺僧,同為釋空大師教導(dǎo),他為師弟……” 謝安咬牙:“說重點!” 覺如不急不緩,繼續(xù)道:“那日貧僧與師弟辯經(jīng)。貧僧不過是說,天地陰陽交合,雙修乃是正道。他辯才有限,爭不過貧僧,便將貧僧逐了出來,他在建元寺,貧僧在成都府,不過十里,互不通音信已有十年?!?/br> 謝安抽出了自己的刀,刀光閃過,在他臉上照出光來,對方卻仍舊八風(fēng)不動,那刀光反而為他添了幾分悲情。 謝安:“……” 周圍百姓顯然都聽入了神,這古怪的和尚繼續(xù)說道:“只是不知為何,近日卻來了封信,說是要出經(jīng)書,請貧僧去觀摩一二。貧僧昨日出了坊門,便遇見了這里住的人。大約十人,貧僧早年云游四海,也算略有些淺薄見識,能看出來,這些大都是軍伍之人?!?/br> 周圍一片嘩然,有人追問:“大師,然后呢?” “他們架著馬車,馬車?yán)镙d著什么東西,車輪壓出的印子很深。貧僧從東門出了城,又見著了這些人一次。他們在挖著什么東西。貧僧道是一日兩遇,也算有緣,便送了那為首人一句禪詩:終日尋春不見春,春在枝頭已十分。話未說完,便被呵退……” 他說到這兒,卻發(fā)現(xiàn)那錦袍人已經(jīng)牽著那小女孩策馬狂奔而去。 有了一個古怪和尚的提示,謝安策馬狂奔到了門外,無需多尋找,就見羊馬墻那里有個面目普通的人,正在點火。 他站起來看了謝安一眼,驚惶失措,沒命一樣轉(zhuǎn)身逃走了?;蛟S是附近被收買的人。 謝安下馬,立刻撲了過去,好在引線還很長,他奮力用腳捻,翠環(huán)也奔過來幫他,兩個人倒水蓋土,但這引線不知做了什么手段,竟然弄不滅。 “完了!” 翠環(huán)驚叫起來:“還有兩根!那個快要到頭了!” 謝安腦內(nèi)嗡鳴一片,來不及反應(yīng),身體已經(jīng)跑了過去。那火藥叫一個大箱子裝著,正好方便了謝安。他憋紅了臉才抱起來,幾乎察覺不出累,抱著箱子扔到馬背上,一路疾馳,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噗通,噗通。 還剩三秒。 馬蹄踏上了摩訶池邊松軟的泥土。 兩秒。 謝安把那大箱子掀了出去,推入摩訶池中,自己跌到馬下。 一秒。 “轟——!” 箱子在入水的一瞬間炸開,巨大的沖擊力,讓平靜無波的摩訶池上爆起水花。巨大的氣浪將謝安掀翻出去,滾了好幾圈才在灌木的阻擋下停住。有一道黑影也被炸出了湖,滾到謝安旁邊。 “咳咳,”謝安晃著腦袋,努力站起來,“咳咳咳……” 他沒親歷那次炸船……竟然如此恐怖嗎? 沈郎就cao縱著這種力量? 還好摩訶池里沉著的碳都被撈出來了,平價賣給百姓越冬,也是為了換點錢糧,籌措軍費。 他想著,咳個不停,耳邊嗡鳴一片。謝安下意識按壓著自己的耳朵,眼前是一片血色。 偏頭去看,卻發(fā)現(xiàn)落在自己身邊的黑影是…… 是沈郎? 不對,不對。這個是—— 沈七郎的尸體! 被水泡得浮脹,卻依稀能看出原本面目的,真正的沈七郎。 崔寧和翠環(huán)是前后腳到的,三個人圍著那具熟悉又陌生的尸體,都是啞然。 翠環(huán)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們對于沈青折的身份,不是沒有猜測,“他不是真正的沈七郎”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現(xiàn)在這個秘密,就這樣被曝露在天光下,難免讓人心緒復(fù)雜。 “七郎會打我?!贝洵h(huán)率先打破了沉默,“一不高興的時候就打,還會用腳踹……寒冬臘月,讓我跪在外邊……” 她抹了一把臉:“沈郎……沈郎對我好,他會給我吃的,給我撐傘,教我認(rèn)字。我已經(jīng)不是奴籍了……耶耶也不是奴籍。” “沈郎說,人就是人,不是物件,不應(yīng)該有奴隸。所以我要說‘我’,而不是說奴?!?/br> 這些,一點一滴,翠環(huán)都記得清清楚楚。 謝安還在耳鳴,不斷晃著自己的腦袋。 崔寧沉默良久,最終一笑,故作輕松道:“某也不懂什么道理,只是咱們得快點兒,把這七郎找個地方埋起來,要不然人就要多起來了?!?/br> 話音剛落,卻是一陣馬蹄扣上石板的聲音,謝安側(cè)頭一看,為首的竟然就是那上午闖入的將士。 來不及了。 翠環(huán)著急忙慌,就要去拖尸首,這些天兵天將是要來抓沈郎的。如果將沈七郎的尸首做成什么傀儡,就能控制住沈郎了怎么辦? 謝安一愣,不顧自己還在耳鳴,也伸手來抬,崔寧也彎腰使力。 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轉(zhuǎn)瞬間,對方已近至眼前。 越昶勒住韁繩,定定看著那具尸首。 沈青折的尸體。 確實是尸首,熟悉的面容,青白的臉色,渾身僵直,甚至斷了兩條腿和一條胳膊,似乎是被炸斷的…… 死了? 怎么就死了? 越昶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 殺父之仇還未報,怎么就死了? 前世也是如此。他以為換了一輩子,他能有機會親手報仇,打一個籠子,把沈青折關(guān)起來,日夜折磨。 他恨透了沈青折。他應(yīng)該是恨透了沈青折…… 越昶下了馬,卻忽然不敢上前了。 他偏頭去看落日余暉,和摩訶池上未平的波浪,心里卻萬分迷茫,和上輩子一模一樣的迷茫。 上輩子他在國外,路過社區(qū)教堂,看見里面神父在做告解,他就想,自己能向誰告解呢? 他的天堂和地獄扭結(jié)在一起,已經(jīng)無路可逃了。 終日尋春不見春,春在枝頭已十分。是什么意思,是這個意思嗎…… 他和沈青折之間有著打不開的死結(jié),愛得不純粹,恨得不純粹,到了最后,居然都是沈青折的死來作為那把剪子,一刀把他們倆的死結(jié)剪干凈。 不該是這樣的。 時旭東在周遭巡了一圈,繞著附近跑了幾十里,把周圍山川地理摸了清楚,日落時分才回到新搭起來的營內(nèi)。 回來后,他在帳子門口把兜鍪取下,拆著汗?jié)竦念^發(fā),重新綁好,一邊問門口的將士:“沈節(jié)度呢?” 他看到帳里沒有人。 站崗的將士:“呃……” 時旭東疑惑:“怎么了?” 話音剛落,就聽見有人在喊些什么,在山林中回蕩,時旭東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卻是臉色突變。 他重新上馬,行到山崗上,看得清楚。 無憂城的上方正懸著一個水滴形的球狀物,聲音宛如從天上飄來。 沈青折的聲音。 他還跛著腳,居然自己一個人上了熱氣球,現(xiàn)在拿著喇叭對無憂城里喊: “你們已經(jīng)被我包圍了!” 然后天女散花一般,往下撒宣傳單。 上用吐蕃語書:“來成都,有rou吃。投降不殺,優(yōu)待俘虜?!?/br> 并有受降吐蕃人的親筆信,大意是“我在成都挺好的,房子有了車子有了子女都有工作了,頓頓吃牦牛rou,喝酥油茶?!?/br> 宣傳戰(zhàn)是吧? 時旭東看著那個身影,陰沉著臉。半晌,卻忽然笑了兩聲。 追上來的將士聽著這兩聲,忽然寒意上涌,背后一陣發(fā)麻。 他勒住馬匹,謹(jǐn)慎地后撤幾步,聽見那個高大的都頭近于咬牙切齒地念了聲: “沈青折……”你遲早把自己浪沒了。 他也不是要管沈青折,但是貓貓確實有點欠教訓(x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