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乘月而歸
私奔的兩個人沒了馬車,馬也在垮塌時驚嚇跑遠(yuǎn),只能靠雙腿摸黑走。時旭東為了作案方便,還專門選了一個偏僻的山坳里,離大營的直線距離不算太遠(yuǎn),真要走起來,卻得彎彎繞繞走好幾個時辰。 沈青折開始還堅持不要他背,但很快就跟不上時旭東的速度了。腳也疼,屁股也疼,腰也快要斷掉,往旁邊一塊石頭上一坐:“我歇一會兒……” 時旭東回過身來,蹲在了他腳邊,一副做錯事任打任罵的模樣,給他揉腳踝。 臭狗。 沈青折伸手捏他的耳朵尖,但是笑也沒有力氣了,只是勾了勾嘴角。 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示意時旭東坐下。 做錯事的人只挨了一點兒邊,攥住了沈青折的手。 時旭東的手掌寬厚,也很溫暖。 沈青折靠在他肩膀上,去看天上的月亮。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山中,垂得很低,仿佛觸手可得。 他和越昶也有這樣的時刻,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然而以他個體生命的時間體驗而言,只剛剛過去半年而已。 也是一個月夜,他躺在車后座,也和現(xiàn)在一樣渾身都在疼。 從車頂?shù)奶齑翱梢钥吹皆铝痢?/br> 沈青折沒跟越昶說過,他其實不喜歡在車?yán)镒觥C看味即饝?yīng)他,只是因為很喜歡那扇天窗。尤其是下雨的時候,雨水會在窗戶上打出不規(guī)則的一個又一個透明圓斑,那聲音也很好聽。 越昶點了根煙,接電話,默不作聲地聽著。 那一刻之前,沈青折都還曾經(jīng)小心翼翼地想過未來。 月夜下面,他眉宇之間盡是煩躁。沈青折清楚地記得,他對電話那邊說:“別鬧了?!?/br> 掛斷了,沈青折問他,那是誰。 越昶把煙碾在真皮座椅上,說:“哦……沒事,未婚妻。老頭子安排的?!?/br> 他的心也像是被碾滅了。 如墜冰窖。 “青折。” 時旭東的聲音喚回了他。 沈青折回過神,還有些恍惚,看著眼前人。 他的手被握著,攥得很緊。 低下頭去的時候,有水珠落在交握的地方。 下雨了嗎? 時旭東被他落下的眼淚燙了下手背,緊張到連話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干脆道: “我錯了?!?/br> 起手式就是認(rèn)錯,而后道:“我認(rèn)得路的,不會走不回去……” 沈青折抬眼看著他。 時旭東看他的樣子,心仿佛也跟著碎了一次。親親他的額頭,又說:“馬車我回去之后也會賠的?!?/br> 沈青折神色恍然:“……暫時賠不起?!?/br> 時旭東仔細(xì)想了想,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賠不起。 他在大非川攢的錢全上交給老婆了,老婆轉(zhuǎn)手去充軍資了。也算是另類版拿他的錢在外面養(yǎng)男人。 這就導(dǎo)致,一匹馬,再加馬車,他們倆現(xiàn)在手上的錢加起來都付不起。 “要不等我給你發(fā)年薪之后?”沈青折問。 “我還有年薪?” 他就笑:“嗯?!?/br> 只是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拖欠時旭東工資了。畢竟作為都頭的年薪還挺高,一大筆開支。既然最后小時同學(xué)都要上交,何必左手倒右手……咳咳。 “對了,”沈青折回憶著,“你連上次弄塌的床都沒賠,到時候一起賠吧?!?/br> 說著,又嘆了口氣。 這種仿佛養(yǎng)了條拆家狗的感覺。 “不說民事糾紛,時旭東,你已經(jīng)升級到刑事犯罪了,”沈青折咳嗽了幾聲,“你還說要把我關(guān)起來?!?/br> “哎那個就是,”時旭東絞盡腦汁想解釋,“就是……” 沒辦法解釋。他確實經(jīng)常冒出危險想法。 沈青折:“非法拘禁,三年以下有期徒刑?!?/br> 時旭東:“……” 背了民事糾紛和刑事案件的嫌疑人時某,背著熟睡的受害人沈某某,終于在天快亮的時候,回到了大營。 時旭東輕手輕腳地幫老婆徹底清理好,換上干凈衣服,塞進(jìn)被窩里,全程,沈青折都睡得很沉。 等他自己清理好,回來的時候,看見沈青折蜷在被子里,只占了一小點兒地方,夢里也顯得不安寧的樣子,眉頭皺著。 時旭東湊過去,小心地親了親他的額頭。 似乎有些發(fā)熱。應(yīng)該是晚上吹了風(fēng)的緣故,或者是因為沒有及時清理。 叫來一個巡防將士在門口幫忙站崗,他才揣著一個胡餅,前往黎遇的帳子。 黎遇正在自己帳子里埋頭吃早餐——他們已經(jīng)跟著沈青折逐漸適應(yīng)了一日三餐。 他端著一碗熱湯餅,吃得滿頭是汗。聽到腳步聲,黎遇抬頭看了進(jìn)來的時旭東一眼,驚訝道:“時都頭?你不是跟沈郎私奔了嗎?” 時旭東站在原地茫然了一會兒,然后想,這么說也沒錯……等等,誰跟老婆出去玩叫私奔??? 時旭東糾正他:“是勘察地形。我給你留了字條?!?/br> “噢噢,”已經(jīng)看透本質(zhì)的黎遇敷衍點頭,“時都頭勘察出來什么沒有?” 勘察出來馬車車廂內(nèi)部構(gòu)造算不算? 時旭東敷衍了兩聲,掏出胡餅來咬,一邊看面前的沙盤。但對面黎遇吃面條吃得呼哧呼哧的。太響了,也太香了,比干巴巴的餅子要美味許多。 “哎,”時旭東問,“湯餅?zāi)膬簛淼模俊?/br> 過了幾分鐘,時旭東也端了碗熱湯餅進(jìn)來。 “今天計劃開始圍城了,”黎遇正擦著嘴,忍不住打了個飽嗝,形象全無,“沈郎什么意思?” 意思么……老婆還在睡,時旭東代為回答:“正要說這個,本來是準(zhǔn)備以牙還牙,圍而不打?!?/br> 就像當(dāng)時云尚結(jié)贊圍成都一樣,他們原樣奉還,嘲諷力度拉滿。 但時旭東估計,昨天沈青折撒的傳單已經(jīng)把嘲諷拉滿了。 時旭東指著沙盤上的無憂城:“我們?nèi)タ催^了……” 或者說青折昨天在熱氣球上看得清楚。 “無憂城依山而建,一面崖,三面山,圍城很困難?!?/br> “那就是不圍嗎?” 時旭東頷首: “張承照在汶川的江口做截斷,我們這里也截斷,兩面夾擊,把他困在這段河道之內(nèi),以逸待勞。但也沒有這么理想,只能說盡量……我先吃個飯。” 他埋頭吃飯。黎遇盯著沙盤,摸著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開始思考。 如果是他耶耶在,會怎么處理呢? “耶耶?!”李眸兒站起來,“耶耶是何意思?眸兒不愿嫁!” 從小到大,李眸兒這是第一次這般直接頂撞,李持一怔,隨即訕訕:“不過是隨口一提……” 李眸兒冷笑:“見著個平頭正臉的便動了心思,還是說,長安的人,便要比西川的人金貴些?” “眸兒!” 旁邊的老妻趕忙把住李持的胳膊,給他順氣,一邊雙眼含淚看向自己這個愈發(fā)不聽話的女兒:“眸兒,怎么對你耶耶說話的?” “阿娘也想著賣了眸兒,好去長安享福,是不是?” “你——”李魏氏捂著自己的心口,急火攻心,幾乎說不出話。 李持也是又急又怒,當(dāng)日九隴那樣危急,他都未想著賣女求全。 一貫溫厚的人也憋得兩眼漲紅,扶起倒在榻上的老妻,手指指著自己的女兒:“李眸兒……你……” 說出那句話,李眸兒也異常后悔,只是咬著牙,不肯顯露出絲毫軟弱:“眸兒不愿嫁,縱然一輩子不嫁又如何?月報上的薛濤姑娘不也活得好好的嗎?” “薛濤是妓女!” “妓女如何?都是賣,妓女還有贖身的時候,某嫁給別家,便是一生不得脫困!” 她說完,摔門而出,覺得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鍛煉,連門都摔得比以前響些。 “啊呀——啊呀——”室內(nèi),李魏氏撫著自己絞痛的心口,“作孽啊,怎么就生了這么個討債的,作孽……” 剛剛一位自稱是長安來的昭武校尉拜訪,說是問沈郎是否在此。 李眸兒茫然,而后說不在。 據(jù)她所知,沈郎帶著大軍離開后,應(yīng)該是去了趟建元寺,后面便不知道了。前線軍情也不是現(xiàn)在的她可以知道的。 “建元寺?” 那越姓校尉一怔,竟然連道別都無,提起刀便走了。 像是要去尋仇。 李眸兒后悔跟他說建元寺了,會讓沈郎陷入危險嗎? 沈郎都說了,要是她能達(dá)到標(biāo)準(zhǔn),便讓她入伍,還會親自來勸耶耶。在這之前可千萬不能有事 時都頭應(yīng)該能保護(hù)好他吧? 她憂心忡忡地思考著,回到堂內(nèi),居然看到擠眉弄眼的兄長,和自己若有所思的耶耶。 耶耶拐彎抹角地問,話里壞外的意思,都是想讓她攀上那位校尉,做妾室也無妨。 這才發(fā)生了剛剛的一幕。 李眸兒懊喪地在街上走著,又走進(jìn)了茶館里,聽說書人講,她快要背下來的。 南詔那個地方真有意思啊,她也想親自去看看,說不定還能寫一本。 但她不喜歡貍奴,貍奴總是對她若即若離的,她更喜歡細(xì)犬,到時候就牽著細(xì)犬云游吧。 李眸兒暢想著那一天,又高興起來了。 到時候就讓那個“兔兔承璀”給她寫,沈郎么,估計是請不動的…… “沈郎,”黎遇一拱手,“對方大約一千余人,已經(jīng)停下來了,大概是在埋鍋造飯?!?/br> 說著,把望遠(yuǎn)鏡遞給他。 沈青折咳嗽兩聲,接過手來。望遠(yuǎn)鏡的水晶鏡片仍有雜質(zhì),看的不是很清楚,但已經(jīng)盡力做到最好了。 果然是在埋鍋造飯,沈青折瞇起眼,在那些亂哄哄的人群里努力辨認(rèn):“在煮酥油茶嗎?” 行軍不是閱兵,看著有些亂是正常的,何況這些還是舊式軍隊,軍容軍紀(jì)肯定比不上后世。 而且,古代軍隊要想保證戰(zhàn)斗力,糧餉一定要發(fā)足。如果錢不夠,又想有一支強有力的軍隊,也很簡單——去搶。 搶那些好搶的。 很多古代將領(lǐng)縱兵擄掠,背后的邏輯就是這么直白和殘忍。畢竟功成是可以上史書的,小民的哭聲永遠(yuǎn)會被淹沒在歌功頌德聲里。 有沒有不發(fā)錢也能保證組織度和戰(zhàn)斗力的軍隊?有。但是得等到一千多年以后。 沈青折披著大氅,用望遠(yuǎn)鏡看了片刻:“他們想占那塊高地?!?/br> 沱江到了這里,又拐了一個彎,同時有一條較小的河流匯入,沖匯出一片較為開闊的河谷,整體呈現(xiàn)“丫”字形??磳Ψ降男熊娐肪€,顯然是想占住“丫”字形上面開口處的高地。 黎遇點頭,被沈青折拍了拍肩膀:“你也去占,看誰快?!?/br> 他忽然被安排了這么重要的任務(wù),緊張道:“喏!” 沈青折笑了下:“看看運氣能不能贏過時間吧?!?/br> 他們行軍到那處高地,其路程是要比對方遠(yuǎn)的,路也比對方難走。 不知道黎遇的運氣這次以什么方式呈現(xiàn)。 黎遇領(lǐng)命去了,只剩下時旭東站在他后面。沈青折放松了心神,往他身上靠了靠:“還說要圍城打援,云什么哥根本不給機會?!?/br> 對方出城作戰(zhàn)的意圖很明確,執(zhí)行也很迅速。 早上的時候,時旭東吃完早飯,堂而皇之地跟黎遇說:“我回去陪青折睡覺?!?/br> 留下恍惚的黎遇,“噢”了一聲。 但是時旭東陪老婆沒睡幾個時辰,到了該吃中午飯的時候,就聽見外面有動靜了—— 踏白軍來報,無憂城內(nèi)云尚結(jié)贊派了一支隊伍,出城來戰(zhàn)了! 他們倆只能被迫上班,到這個山頂上勘察敵情。 沈青折抓著望遠(yuǎn)鏡又看了一會兒,指著河流分割出的三塊:“丫一,丫二,丫三。丫丫河谷?!?/br> 他讓黎遇和對方搶的是丫一,順時針依次丫二丫三,丫二的坡度稍緩一些。 時旭東眼里帶笑:“哪有這么起名的?!?/br> “狗狗,”沈青折說,“想想你的年薪還有年終獎,再思考一下要怎么對我說話?!?/br> 時旭東真心實意:“怎么會有這么天才的命名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