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狹路相逢
哥舒曜帶著先頭部隊先一步出發(fā),沈青折要稍遲一步。 他的車架到了東都洛陽,照例是要拜會當地留守。東都留守鄭叔則在筵席上給了沈青折一個好消息,一個好消息。 好消息是,當日顏真卿經過的時候,身邊還跟著自己的孫女。 這證明李眸兒和顏真卿在一處。 壞消息則是—— “有一股叛軍,已經往著洛陽來了,”鄭叔則苦笑道,“哥舒將軍說不定已經遇上了他們?!?/br> “怪不得洛陽城內外防備戒嚴?!鄙蚯嗾垡灿行┥裆?,“是幾日前的消息?敵人大概有多少?” “是兩日前才知的消息,已經知會哥舒將軍,讓他萬分小心。”鄭叔則說,“至于人數,這個著實不知,數千總是有的?!?/br> 沈青折喝了口清茶:“多謝留守招待,某便不多叨擾……” 還未起身,便覺一陣天旋地轉,閉上眼之前,只看到鄭叔則飽含歉意的目光。 彭婆,洛陽的南大門。在彭婆以西的丘陵地帶,哥舒曜的先頭部隊與敵一部正面遭遇。 這場遭遇戰(zhàn)顯然出乎了兩方所有人的意料,對方都比自己預計的行軍速度要快上許多——李克誠以為自己會先抵達彭婆,哥舒曜以為自己會先進逼汝州。 兩邊一起卷速度,結果就是在路途中段撞上了。 遭遇戰(zhàn)是最為兇險的一種狀況,雙方都缺乏準備,在完全沒有防備下進入到彼此的領地。 狹路相逢勇者勝。 來不及思考,雙方甚至直接跳過了僵持的階段,前鋒哨騎率先絞在了一起,喊殺聲震徹山谷。 “殺啊——” 像是野獸在發(fā)動攻擊前的蓄力,隔著洶涌人潮,哥舒曜與李克誠都在觀察著對方。 李克誠拽住了不安的馬匹:“是哥舒曜?” 哥舒曜瞇起眼,遙遙看著那邊:“……不是李希烈。” “哈哈!待我今日為都統(tǒng)取了那哥舒小兒的人頭,槊來!” “沖,隨我殺!” 長槊攥在手中,李克誠漸次收緊了手,提馬沖鋒,對方也攥著把長槍,奮蹄揚鞭—— 不過是幾息之間,后續(xù)部隊也相繼投入到戰(zhàn)斗之中,彭婆郊野一時殺聲震天。 哥舒曜的馬匹與對方一騎沖撞到了一起。似乎只是一名小將,見遇到敵軍首領,大呼不妙,折身勒馬就要退出戰(zhàn)局。 哥舒曜哪里容得了他此刻退卻,長槍一抵,大喝道:“賊子哪里跑!” 對方驚恐回頭,卻被哥舒翰一槍扎破了喉嚨,鮮血噴涌而出,染濕了紅纓。他雙目圓睜,一點點挪著看向哥舒翰,卻覺身子一輕。 他竟是被哥舒翰整個挑了起來,高高揚起,宛如飄飛,又重重砸了下去,將一人砸落馬下。 眾皆驚駭。 曲環(huán)看著他,卻內心震顫。 這一舉,和他父親哥舒翰十成十的像。 突然遭遇,本就是憑著一腔血氣奮勇殺敵,如何能容得下一絲半毫的怯意? 李克誠咬牙,長槊捅穿了將要潰逃的一人,嘶吼道:“誰敢退半步!軍法處置!” “哥舒將軍——”有人急急喚道。 哥舒曜剛剛挑飛一人,喘著粗氣回身看去,幾乎是目眥欲裂。 旗倒了! 當日父親出征之時,旗幟倒圮,而后便戰(zhàn)敗。 這是不祥之兆。 哥舒翰催馬上前,看著那握著半根旗桿,不知所措的小將,并不多言,一槍也捅破了他的喉嚨,把他挑下馬去! “殺!”他舉著長槍,上面粘著敵我的鮮血,臉上滿是兇鷙神情。 柔克珊娜今日有一個艱巨的任務。她受時旭東所托,要去他們住處給花澆水。 她瘋玩了一整天,到了黃昏時分才想起來這件事。與耶耶一說,耶耶也是神色正經,幫她扶正軟氈帽,拍拍她稚嫩的肩膀:“我們粟特人最講究信譽,你答應別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br> 小姑娘一臉沮喪:“可是坊門都要關了?!?/br> “耶耶陪你一起去,”他說,“如果來不及,咱們就找間邸店住?!?/br> 柔克珊娜臉上轉晴,鄭重點頭:“嗯嗯!” 院子不算太大,池塘往外挖了一些,還有些瓦礫散在地上,或許是走得匆忙。幾個陶制花盆就擺在廊下,柔克珊娜蹲在旁邊仔細看,發(fā)現已經有一些冒芽了。 就跟她冒了點芽芽的門牙一樣。 她舉著水壺澆水,耶耶要來幫她,柔克珊娜都拒絕了:“這是我和他們的承諾!耶耶不是說了么,我們粟特人最信守承諾。” 全都澆好水,還粗糙地翻了翻土,柔克珊娜叉著腰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笑得露出來自己的豁牙。 正得意,耶耶忽然說:“噓?!?/br> 他抱起來柔克珊娜,閃身躲到了旁邊的屋子里。 進來了兩個人,面色不善,身上穿著甲胄。 小院里隨即傳來翻找的聲音,柔克珊娜氣都不敢喘,憋得小臉通紅。 她會的唐話有限,只聽懂了幾句。似乎是有個人翻找完之后說:“沒有?再找找,什么可能沒有。” 來搜查的兩個人轉了一圈,甚至把柔克珊娜剛剛澆了水的花盆都砸了。 柔克珊娜努力辨別著聽到的唐話。 “剛澆過水……難道還有人?不是只有兩個人住嗎?” “畢下……節(jié)度……這里還有個屋子!” 他向著自己和耶耶藏身地方來了! 柔克珊娜急得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淚眼汪汪地看著自己的耶耶。 耶耶神色肅穆,很慢地搖頭,示意她不要出聲。 “找到了!” 紙張抖動的聲音。 “快走,走?!?/br> 兩個人的腳步聲遠去,耶耶這才把她放下來,吐出口氣。 “柔克珊娜,你的朋友……很不得了?!?/br> 沈青折勉強撐著自己坐起來,發(fā)現他身處一個陌生的房間,布置雅致。 進來了一個人,是洛陽留守鄭叔則。 沈青折只是冷冷看著他。 他見沈青折醒了,有些意外,隨即低聲道:“某與沈節(jié)度一見如故,想要留節(jié)度多住幾日?!?/br> “一見如故?”沈青折說,“我怎么不覺……咳咳……咳咳……” 鄭叔則趕忙遞了水來,但沈青折看了一眼,沒有接,任憑他端著茶水的手懸在那里。 他笑了兩聲:“留守的茶,我是不敢再喝了?!?/br> “節(jié)度見諒,實在是事出有因。” 沈青折看著他,又看了看外面,門緊緊關著,屋內光線昏暗,可以看到太陽光投下來的影子,勾出了侍衛(wèi)的高大輪廓。 “既然如此,你也讓我明白一些?!鄙蚯嗾郯岩暰€挪回他身上,“為何要關我?” 鄭叔則坐在了榻上,斟酌良久才說: “因為……盧相。” “盧杞?” 又是他? “拙荊與盧相同出范陽盧氏,她這段時間日哭夜哭,我實在是沒有辦法?!?/br> “當日顏魯公公車架到了東都,我也攔了,但也只是攔上了一攔。本要強行將顏魯公留在東都,只是……只是……家宅不寧啊?!编嵤鍎t說,“拙荊對我說,若我要逆著盧相的心意做事,豈不就是打范陽盧氏的臉?我……我能有今日,全仰仗著她,沒有別的辦法?!?/br> 他連著說了好幾個“沒有辦法”,又看向沈青折,對方卻仍舊是肅著一張臉,沒有絲毫被打動的模樣。 鄭叔則只好繼續(xù)道:“所以今日也是一樣。盧相說是要把節(jié)度留在洛陽,這次我沒辦法推脫,只好委屈節(jié)度?!?/br> “留在洛陽?”沈青折看著他,“活著留也是留,死著留也是留,對么?” 鄭叔則臉色稍變:“絕無此意!” “你替盧杞說什么好話,我早就把他得罪光了,他巴不得我死,”沈青折冷著臉說,“是他讓你殺我?” 鄭叔則不敢開口。 “說。” “是,是……”鄭叔則捂著臉,“節(jié)度莫怪。” “你,”沈青折長長嘆了口氣,“算了?!?/br> 又要攀盧杞的線,又想要好名聲,現在不得不殺他,又過不了自己的那一關。 然后把罪推給盧杞,推給自己的夫人,仿佛這樣就能把自己從中間摘出去。 鄭叔則活得也太擰巴了。 “那你現在想要怎么辦?殺了我,還是放我走?” 鄭叔則又不敢說話了。 “就這么把我關著?” 鄭叔則糾正:“……是招待?!?/br> “是軟禁,”沈青折也糾正,“那你跟盧杞怎么交代,就說你把我關起來了?” “說你死了?!?/br> 沈青折笑:“就這么說,他信嗎?他肯定要你把我的頭帶回去?!?/br> 居然讓他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鄭叔則有些被震住,要不是信還在自己那里好好待著,他都懷疑沈青折是不是偷偷看了。 他茫然:“那要怎么說?” “回去好好想想,再拿個方案出來?!?/br> 鄭叔則失魂落魄地走了,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來——所以“方案”是什么? “青折?” 聲音從窗外傳來,沈青折抬眼,看見時旭東在窗戶邊,正輕手輕腳地把窗子關上。 不知道怎么繞過防衛(wèi)潛入的。 時旭東挨著他的肩膀坐下,攥住了他的手,格外的冷。 “你好久沒回來,我有點害怕,”時旭東說,“我們回去吧?!?/br> 沈青折搖頭,臭臉程度和哥舒曜平時有的一拼:“我倒要看看盧杞能整出什么花來?!?/br> 時旭東剛剛在外面聽了全程:“生氣了?” “這一路上氣沒順過……” 哥舒曜又傲又臭臉,沒少給他氣受,要不然也不會先后走了;然后就是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越昶,不知從哪里知道德宗給他送肌rou男的事情,明嘲暗諷了一番,氣得沈青折說天底下肌rou男都死光了他都不會正眼看越昶一眼。 還雇時小狗把他又揍了一頓。 然后時小狗非常開心,開心得沈青折想敲他的狗頭。 還有小德,說好的一萬人,拉拉雜雜算上廂軍也不過六七千的配置,其中涇原的兵一個都沒見到。 小德說在路上了,馬上一定。 沈青折回家咬枕頭,罵小德為什么籌集軍隊還要分期付款,玩呢兒。 然后川蜀貓被北京狗糾正了兒化音。 沈青折小聲說著氣話:“我們眸兒也姓李,這皇帝李括做得,眸兒也做得,待我襄助眸兒,殺上東京,奪了鳥位!” “不叫德老師了?” “他缺德!我估計他答應我讓我當宰相也是騙我?!鄙蚯嗾鄯薹蓿斑@什么電信詐騙手段?!?/br> 時旭東覺得這個才是重點。 但他不敢說,硬是憋著,捏著沈青折的手玩來玩去。 沈青折破口大喵無差別攻擊了一番,平靜了下來,沒什么力氣地挨著時旭東,任由他玩著自己的手。 “他在我茶杯里下了藥,”沈青折把另一只手也給他玩,“我以為……我見不到你了?!?/br> 也幸虧鄭叔則是那么個擰巴性子,雖然怯懦,也沒丟掉自己的底線。 時旭東沉默了下去。 “我好害怕……要是我見不到你了,死了……” “別說這種話?!?/br> “別忘了我?!鄙蚯嗾壅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