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天作之合
順著北汝河往襄城大營走,沈青折在大營外剛拴好馬,發(fā)現(xiàn)旁邊落了個陰影。 是越昶。 沈青折不說話,越昶也仿佛找不到話可以說。沉默像是樹木投下的陰影一般越拉越長,逐漸擴大,直至完全融為黑暗。 彼此相處里的那些齟齬、那些痛苦和傷害,某些尖銳到無法回避的根本問題——仿佛都在這樣的黑暗里逐漸變成了實體,擠占了心里大半地方。 燈亮起來了。 一盞盞燈燭勾出大營的輪廓,還有漸次飄起的煙霧,食物的香氣混雜著喧雜人聲。 “越昶,”他終于輕輕地開口,“我有時候會很羨慕你。你輕輕松松就能到手的那些東西,是我這樣的人根本沒辦法觸碰到的。說起來可笑,我一生都汲汲于權力,但是一生都沒能走到你的出發(fā)點。” “時旭東跟我說,說我的同事后來做到了副省長。我當時有一個很幼稚的想法——如果我還活著,我大概是省長,比他官大。” 他說著,勉強笑了下,而后繼續(xù)道: “但是不可能有那種如果,我做到區(qū)長一級的時候就看明白了,靠這樣不可能扳倒你們越家。更不可能讓你父親伏法?!?/br> “你父親,還有他周圍的那個圈子,早就把系統(tǒng)滲透了個徹底?!?/br> “二十年來,不是我一個受害者,也不止是我們一家。我不斷地搜集證據(jù),越到后面越是覺得,你們越家真是……一窩畜生?!?/br> 越昶幾乎要被這句話激怒,剛剛擰著眉出了一個音,就聽沈青折說:“更惡心的是我自己,居然還愛上過一個畜生?!?/br> “有一次在車里做完了,你摸著我的臉,低頭吻我,告訴我說……說我好像愛上你了?!?/br> “我信以為真?!?/br> 一切仇恨似乎都模糊了,被“愛”字輕輕地跨了過去。他把很多一直縈在心頭的東西拋開,跟越昶過了一段很不可思議的生活,聽著歌開在公路上,在海灘上zuoai,去山頂看星星。 但是每個仿佛抓住了一些幸福的時刻,那些仇恨都像是山一樣壓過來。他不敢去想自己的父母在天有靈,會不會對他感到失望。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自我欺騙。 他就是這樣的人,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所以只要別人會對他好一點點,他都會受寵若驚,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然后你跟我說,你要訂婚了?!?/br> 就像當時說愛他那樣,一樣的輕易。 在越昶從小到大的認知里,政治婚姻是必需品,做他的地下情人是一種恩賜,而非屈辱。 沈青折明白過來這一點的時候,已經(jīng)無法抽身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原來就算當情人,我也不是唯一,你的下屬和你也保持著床伴的關系,他和我長得很像,”沈青折說,“或者說我長得很像他,是嗎?” “那只是……” “只是床伴,”沈青折替他說完,“我是不一樣的?!?/br> “青折,你的身體不好,我一直不敢……” “原來你也知道我的身體不好?!鄙蚯嗾勖銖娦α诵?,“扇我巴掌的時候就想不起來這一點??仗摷拍臅r候,我身體不好滿足不了你,就成了最好的借口,對嗎?” 越昶說不出話。 “越昶……”沈青折捂了捂自己的臉,“我一度真的以為是我的問題,是我沒有做好。而且我一開始接近你就是別有用心,這些都是我應得的。但是……但是有人告訴我不是我的錯。我才……” 沈青折幾乎說不下去。 時旭東那么堅定地告訴他,不是他的錯,他沒有做錯任何事。 無論任何情境,他都是時旭東堅定的唯一的選擇,至死都熱烈而純粹地愛著他。 “……我才覺得,我可以活下去了?!?/br> 至少為了時旭東不傷心,他要好好活下去。 那些燈燭些微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臉,兩行清凌凌的淚痕,泛著光。 沈青折很少在越昶面前哭。 第一次是在上輩子的酒店里。他知道了自己要訂婚,跟自己鬧脾氣,話趕話吵到幾乎無法挽回的程度。越昶被貓撓得惱火,上手擒拿住,扇了他一耳光。 得cao到他聽話為止。他那時想。 因為生著氣,做得異常兇狠。沈青折很快被弄得亂七八糟的。越昶讓他放松點兒,發(fā)現(xiàn)他眼睫抖了抖,落下滴淚來。 沈青折頭一次在他面前哭,越昶在那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其實有點戀哭癖的,胡亂幫他揩了兩下。 他鬧脾氣,越昶也憋著火,一場情事沉默漫長。等月亮下去了,后半夜,越昶那點后悔才涌上來,怎么能強迫他呢? 沈青折背對著穿衣服,腿軟得站都站不穩(wěn)就要走。 越昶掰過他的肩膀來,看見他滿臉都是淚。 越昶。他那時說。我倆徹底完了。 第二次就在前些日子,他快要把沈青折置于死地的時候。 然后就是現(xiàn)在。 沈青折抹了抹眼淚,繼續(xù)道:“越昶。所以真正錯的是你才對。連你的妻子都是受害者?!?/br> 妻子。 對,李佳……“我是被李佳蒙蔽了,我到現(xiàn)在才知道那次原來不是——” “到現(xiàn)在都還在推脫責任……”沈青折看著他,“越昶,你為什么會變成今天這樣?還是說,我一開始看到的就是假象?!?/br> 沈青折看見了他攥緊的拳頭,捏得關節(jié)發(fā)白,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半步。 越昶察覺到他的恐懼,忽然頓住。 他慢慢地松開自己的拳頭,苦澀道:“我不會再傷害你?!?/br> 沈青折卻已經(jīng)不敢相信,又往后退了退:“有巡營的將士……你最好不要做什么?!?/br> “不會的——” “你想要我死,其實也不用費力,”沈青折的聲音很平靜,“拜你那一箭所賜,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所以只要等就好了?!?/br> 又是漫長的沉默,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冷風呼嘯而過,卷著遠處大營的飯菜香氣,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對不起,”越昶說,“對不起,青折……” 沈青折看著他,忽然覺得異常陌生。 他沒有見過越昶這樣謹小慎微的樣子,也沒有見過他微躬著身子跟自己說話。 更沒有聽他說過一句“對不起”。 倒是時旭東那只傻狗,常常對自己說“對不起”。越有禮貌的小狗cao人越兇。 他短暫跑神,思緒慢慢地又飛過平原與群山,系到遠處趕赴長安的那個人身上。 時旭東。 如果一開始遇到的是時旭東,會不會好很多?會不會沒有那些痛苦? 為什么他出現(xiàn)得那么遲? 沈青折毫無理由地埋怨起了上蒼,他拽回自己飄散的思緒,看著眼前顯得痛苦不堪的越昶: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越昶被他問住。 “過去你聽你耶耶……你父親說的話,”沈青折因為這個口誤,自己笑了下,很淺淡的笑容,“后來,后來你可能聽你妻子說的話?,F(xiàn)在你聽我說的話。越昶……或許我觀察的不對,但是我總覺得,是因為你一直以來得到東西太容易了,所以你才不珍惜。你不知道苦苦求索是什么,就被旁邊人牽著鼻子走。” 他說完,沉默了好一陣才垂著眼繼續(xù)道:“我好不喜歡這樣……評判別人?!?/br> 別人。 越昶忽然被他這個無意間的用詞刺中,宛如雷劈一般。 前面那么多話語,他只當是自己做錯了事,在挨老婆訓。沈青折總會原諒自己的,總能回到身邊。 但是青折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了“別人”。 “我會跟你的上級說,把你調(diào)到別的地方?!鄙蚯嗾鄣恼Z氣已然恢復了冷靜。 “不行!”他急急道,居然膝蓋一彎,“青折,我錯了……對不起……” 越昶在他面前跪了下來,挽住他的手,百般懇求,萬分悔意。 沈青折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你要的我沒辦法給你,我要的你也沒有給過我?!?/br> 這種時候,他居然想到的還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 比如那一天,越昶要送他的西裝外套被搭在車座上,套著薄膜,在陽光下反射著波浪一樣的光。 他沒有要。 他從來沒有跟越昶要過任何東西,禮物、錢財,什么都沒有。 第二天,他看見那件暗色細條紋的西裝外套穿在了越昶一個床伴的身上。 不合身,箍得腰身很緊。那個小0穿著不合身的西裝努力地諂媚地挽住越昶的手,但是沈青折看到了越昶眼里偶爾一閃而過的嫌惡,和旁邊人的揶揄。 那樣子其實有些可笑,也有些滑稽。沈青折卻莫名覺得悲哀。 自己站在越昶身邊,說不定在別人眼中看來也一樣可笑。 愛。 這個發(fā)音為什么和嘆息那么像呢。 “就這樣吧,”沈青折滿眼疲憊,“我不想再看見你?!?/br> 天徹底黑了,沈青折順著北汝河往下游走,看見黑暗里幾個鬼鬼祟祟的黑影,浮著幾盞燈籠:“誰?” “節(jié)度?” 李眸兒的眼睛在黑暗里格外亮,高高興興地招手:“節(jié)度快來,這兒還有大師與周秘書。” 沈青折心里勾勒出一副詭異的畫面:封建迷信受害者周晃,被片警眸兒帶著,和犯罪嫌疑人了空大師一起指認案發(fā)現(xiàn)場。 “你們做什么呢?” 周秘書緘口不言,了空雙手合十:“沈施主,貧僧了空,與這二位施主有緣,便到此談論佛法?!?/br> 沈青折滿腹心事,也對這種封建迷信活動沒興趣,點點頭:“慢慢談。” 然后用手指點了點李眸兒:“別搞歪門邪道?!?/br> 他好好一個將軍苗子,可不能當不成刺客,轉頭又出家了。 李眸兒脖子一縮,總覺得今天沈節(jié)度情緒欠佳,最好還是不要招惹。 時都頭什么時候回來啊…… 等沈青折的背影慢慢往更下游走,李眸兒才用胳膊肘捅了捅了空大師:“快點快點?!?/br> 剛剛幸虧光線昏暗,沈節(jié)度才沒發(fā)現(xiàn)他們在做什么勾當——受哥舒曜所托,他們要給他和沈節(jié)度——合個八字。 難以理解哥舒將軍的腦回路,奈何他給得太多了,說包他們十天的吃食,整整十天不重樣! 了空借著昏暗的燈籠仔細看,忽然回過神:“和尚也不算命??!” 李眸兒:“……對哦。” 她應該找道士。 早知道就不那么快答應了。 周秘書在旁邊呵呵呵:“大師就拿忽悠某那勁兒忽悠哥舒將軍,保管一騙一個準?!?/br> “誰忽悠了,貧僧這個叫——叫什么來著眸兒姑娘?” 李眸兒:“心理攻勢,我們節(jié)度說的?!?/br> “對,心理攻勢,你會嗎你?” 周晃咬牙切齒。 他要是懂,現(xiàn)在也不會站在這兒了。 李眸兒摸著下巴:“這倒是提醒某了,不若這樣,我等也對哥舒將軍展開心理攻勢,他想聽啥咱們就說啥,你們說,哥舒將軍為何要合這個八字?” 兩個人面面相覷。 周晃苦思冥想,終于想到:“某對哥舒將軍的一些癖好,也有所聽聞,可能是為了吉利!” “對,”李眸兒道,“可能八字相合有利于行軍!” 了空也念了句佛號:“如此,便要讓兩位施主結了這個善緣!” 三個大聰明彼此看看,昏暗燈籠照耀下大家都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原來如此。 那必須得往好了說啊! “放屁!”哥舒曜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就我和他還天作之合!放屁!紙拿過來我自己算!” 三個大聰明被請出帳外??粗股?,周晃呵呵冷笑:“心理攻勢?” 被攻擊的李眸兒轉頭盯著了空的光頭:“天作之合?” 了空雙手合十裝模作樣:“阿彌陀佛?!?/br>